发信人: gd-ldh(李杜韩)
整理人: ulrikeyan(2004-08-03 19:06:0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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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梁康:聆听“神灵”,还是聆听“上帝”?
——以苏格拉底与亚伯拉罕案例为文本的经典解释[①]
内容提要:本文分析苏格拉底所言的“神灵”之声与亚伯拉罕所听到的“上帝”之声两者
间的差异,并据此来说明两种可能的伦理学说的根本不同,即特定意义上的“良知”伦理
学和“义务”伦理学的不同:前者是指作者所要强调的对个体的、内在的良知的伦理诉诸
,后者是德里达近年来一再倡导的超伦理、超规范的“义务”和“责任”要求。
关键词:神灵、上帝、内在道德意识、外在伦理要求
如今我们难得听见神灵开口。
——基尔凯戈尔[②]
引子
标题中所说的“神灵”和“上帝”,在副标题中已经得到了大致的说明:它们分别是指
苏格拉底在《申辩词》与《斐德若》中所提到的“神灵”,以及在《旧约圣经》中亚伯拉
罕与之对话的“上帝”。从历史上看,这两个文献形象都没有真正地显现过,或者也可以
说,它们都不是以视像的方式、而只是以声音的方式显现出来。[③]
在柏拉图对话中记载的苏格拉底关于神灵的相关讲述如下:
经常降临的神灵的声音以往每对我警告,甚至极小的事情如不应做,都要阻止我做。你
们眼见当前发生于我的事情,可以认为,任何人都认为是最凶的;可是这次,我清晨离家
,到法庭来,发言将要有所诉说,神灵的朕兆全不反对。可是,在其他场合我说话时,往
往中途截断我的话。在当前场合,我的言语、行动,概不干涉;我想这是什么原因呢?告
诉你们:神灵暗示所发生于我的好事,以死为苦境的人想错了。神灵已给我强有力的证据
,我将要去的若不是好境界,经常暗示于我的朕兆必会阻止我。(《苏格拉底的申辩》31
D)
好人无论生前死后都不至于受亏,神灵总是关怀他。所以,我的遭遇绝非偶然,这对我
明显得很,此刻死去,摆脱俗累,是较好的事。神灵没有朕兆阻止我,原因在此。(《苏
格拉底的申辩》41 D)
刚才我正要过河的时候,我又感到了那种神灵和经常降临的朕兆,它每在我想做某事时
阻止我,我相信听到从那里发出的一个声音,它阻止我在洗净自己之前就到那里去,就好
似我曾对神犯下罪孽一样。现在我也是一个预言家,固然不是一个很高明的,但也够我自
己受用……。说到预言家,我的朋友,灵魂才是真正的预言家呢。(《斐德若》242 B)
[④]
在“创世记”中关于亚伯拉罕与上帝的相关对话记载如下:
上帝要考验亚伯拉罕,就呼唤他说,亚伯拉罕,他说,我在这里。上帝说,你带着你的
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
献为燔祭。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带着两个仆人和他儿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
,就起身往上帝所指示他的地方去了。到了第三日,亚伯拉罕举目远远地看见那地方。亚
伯拉罕对他的仆人说,你们和驴在此等候,我与童子往那里去拜一拜,就回到你们这里来
。亚伯拉罕把燔祭的柴放在他儿子以撒身上,自己手里拿着火与刀。于是二人同行。以撒
对他父亲亚伯拉罕说,父亲哪,亚伯拉罕说,我儿,我在这里。以撒说,请看,火与柴都
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亚伯拉罕说,我儿,上帝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于是
二人同行。他们到了上帝所指示的地方,亚伯拉罕在那里筑坛,把柴摆好,捆绑他的儿子
以撒,放在坛的柴上。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
说,亚伯拉罕,亚伯拉罕,他说,我在这里。天使说,你不可在这童子身上下手。一点不
可害他。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上帝的了。因为你没有将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留
下不给我。亚伯拉罕举目观看,不料,有一只公羊,两角扣在稠密的小树中,亚伯拉罕就
取了那只公羊来,献为燔祭,代替他的儿子。亚伯拉罕给那地方起名叫耶和华以勒(意思
就是耶和华必预备),直到今日人还说,在耶和华的山上必有预备。(《旧约圣经》,创
世记,22)[⑤]
对思想史的回顾表明,这里所列出的两种声音现象都一再地受到过各种各样的解释,直
至被当作各种学说的理论基础。例如,苏格拉底所听到的神灵的声音,以后成为诸多良知
理论的基本依据,而亚伯拉罕对上帝的呼声的回应,以后也在霍布士、帕斯卡尔、斯宾诺
莎以及当代的德里达那里得到讨论和展开,甚至被德里达视为义务学说或责任学说的一个
重要历史来源。
笔者试图在此分析苏格拉底所言的“神灵”之声与亚伯拉罕所闻的“上帝”之声两者间
的差异,并据此来说明两种可能的伦理学说的根本不同,即特定意义上的“良知”伦理学
和“义务”伦理学的不同:前者是指笔者所要强调的对个体的、内在的良知的伦理诉诸,
后者是德里达近年来一再倡导的超伦理、超规范的“义务”和“责任”要求。
一、“神灵”作为内心的神旨
“神灵”(daimonion)一词在语源上可能最初来自梵文,它在希腊语中的基本含义是“守
护神”。这个守护神本身可以是中性的,就是说,它既可以是善的,也可以是恶的,因此
在汉语中也既被译作“神灵”,也被译作“魔鬼”。[⑥]按照语言学家的考察,它自荷马
以来就常常为哲学家和诗人所使用。但在荷马那里它还意味着“神性的东西”。只是在荷
马之后,这个词才通常被用来标识一种处在神与人之间的中间生命体,类似于天使。
就现有的文献而言,神灵概念的哲学意义首次出现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海德格尔以及黑尔
德都曾对过赫拉克利特的“神灵”命题“人的习性就是他的神灵”("êthos anthrópo
daimon"[⑦])做过解释。[⑧]在黑尔德看来,“‘神灵’是对那个出现在生活的幸运与不
幸之中的、无法支配的巨大力量的传统称呼。”[⑨]——我们在后面还会再回到这个命题
上来。
在这里我们首先要关注的是自苏格拉底以来“神灵”一词所具有的新的哲学涵义。从前面
给出的柏拉图对话文本来看,苏格拉底通常把“神灵”说成是一种神的声音,时而出现,
时而消失,并无规律,所以苏格拉底也将它与“朕兆”相提并论,他常说“神灵和经常降
临的朕兆”。但这种声音同时又是来自内心的,不时给他以指引,主要是通过对不做某事
的告诫乃至警告,而不是通过对做某事的劝说或鼓励。由于这种能够听到神旨的能力,苏
格拉底被同时代人看作是一个占兆者,并且他也自诩是一个预言家或占兆者。[⑩]
苏格拉底对“神灵”所做的这些申言与陈述,带有一定的神秘性。许多人否认它的存在,
并且把“神灵”一词的持续存在仅仅看作是虚假概念具有坚韧生命力的一个典型范例。
[11]但也正是由于这种神秘性,它给后人留下了很大的解释空间。事实上,对神灵的描述
和理解在苏格拉底的学生那里便已经产生分歧。在色诺芬对苏格拉底的回忆中,“神灵”
已经不同于在柏拉图记载的对话中的“神灵‘,例如它被解释为“不待求问就把你应当做
什么和不应当做什么预先告诉你”的先兆方式[12],甚至它被也看作是苏格拉底用来“劝
告他的朋友做某些事情而不做另一些事情”的一种暗示方式,如此等等,他甚至还趋向于
把神灵看作是一种可以传授和习得的实际占卜能力。[13]但我们在这里并不想去考证色诺
芬与柏拉图的不同描述哪一个更合理[14],亦即不想关心他眼中的苏格拉底,而只想面对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确切地说,我们讨论的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神灵”。
这个意义上的“神灵”的首要特征是它的内在性。虽然苏格拉底不断地把神灵与神相提并
论,但由于苏格拉底的“神灵”具有内心神旨的特征,它不同于一般的 准 朕兆。所以色
诺芬说,“大多数人表面上都说,他们之所以避开或趋向某一件事情,是由于受到了异鸟
或遇到它们的人们的启示,但苏格拉底则照着心中的思想说话,因为他说,神灵是他的劝
告者。”[15]这里被色诺芬称作“心中的思想”的东西,也就是苏格拉底自己所说的“灵
魂”。如前面的文本所示,苏格拉底把灵魂等同于“预言家”,亦即神旨的接受者。朕兆
和启示并非从外部而来,而是直接发自内心。因此黑格尔说,苏格拉底的“神谕”,“不
是什么外在的东西,而是他的神谕”。
当然黑格尔并不会仅仅满足于这个确定,而是想进一步说明:苏格拉底在这里看到了一个
根本性的转折:即从外在的伦理(礼俗、普遍有效的法则)转向内在的道德(意识、个体
有效的良知)。这在黑格尔看来也就是“世界精神”的转折:“在这里开始了意识对自身
的反省,开始了意识对自己本身的认识,认识到自己是本质——也可以说,意识到神是一
种精神,也可以用一种比较粗糙、比较感性的方式说,认识到神带有人的形相。”从今天
的角度来看,这种转折意味着把伦理学的基础从外在的、神性的层面转向内在的、意识的
层面。所以黑格尔指出苏格拉底的要害在于提出这样一个伦理思想,“善是不能教授的,
而是包含在精神的本性之中的。”[16]
苏格拉底赋予“神灵”的这个哲学含义的确有别于前面所提及的赫拉克利特神灵命题“人
的习性就是他的神灵”。但实际上也是对这个命题的一种承继。在这里我们已经涉及到苏
格拉底“神灵”的第二个基本特征:私己性。
黑格尔所说的“世界精神的转折”,即意识的复归于自己,实际上在赫拉克利特的命题中
便已显露出端倪。黑尔德便认为,这个命题意味着:“生活的幸运与不幸取决于‘习性’
。这就是说,这里的关键在于自己选择态度和观点,即我在何种态度和观点中‘进行’我
的生活,而不在于人自己所无法负责的‘神灵的’、即命运的巨大力量。柏拉图以后在《
国家篇》(617 e)的神话中将这个明察表达为:‘不是神灵决定你们的命运,是你们自己
选择命运。’”黑尔德从这些命题中得出的结论因此是:“人应当对他自己的生活状态负
责”。[17]
可以说,在赫拉克利特那里还处在对立之中的人自己选择的生活与人无法控制的“神灵”
(命运),到苏格拉底那里便达到某种程度的和谐:灵魂成为“神灵”的接受者与传递者
。这是神灵概念的一个基本含义变化。但在从赫拉克利特到苏格拉底的发展线索中,仍有
一个神灵特征被贯通地维续下来,即:灵魂与神灵的关系是个体的,无论是对神灵的抗拒
还是接受,都必须由个体意识来完成。
这种个体性有双重的含义,它既意味着神灵不是面对公共大众的,而是个体私密的,也意
味着接受神灵的灵魂并非普遍有效的,而是个别地、单独地成立的。在色诺芬的回忆录中
曾记载着尤苏戴莫斯对苏格拉底所说得话,“看来神灵对你必对别人更为友好,因为他们
不待求问就把你应当做什么和不应当做什么预先告诉你。”[18]这说明在苏格拉底的同时
代人中,能够具有这种特殊能力的惟有苏格拉底而已,因而后人也说“苏格拉底的神灵”
。它是苏格拉底必须独自聆听的东西。
也正因为神灵是个别的、单独的,它往往不会得到大众的回应,甚至与大众的意见相悖。
而在作为神旨的神灵与公共的意见发生冲突时,苏格拉底总是选择前者,所以他会在“申
辩词”中说,“雅典人啊,我敬爱你们,可是我要服从神过于服从你们”。[19]他甚至对
克利同说,“我们丝毫不必考虑大众怎么质问我们,只要注意那明辨是非斜正的一人和真
理本身是怎么说的。所以,你开端指错了方向:引进了大众的意见,认为关于是非、善恶
、荣辱的问题,要考虑大众的意见;固然可以说,大众能置人于死地。”[20]在色诺芬的
回忆录中也记载着苏格拉底这样的说法,“所有人的意见,和神的劝告比较起来,都是不
值得重视的。”[2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说,苏格拉底的“神灵”是与希腊的伦常
与宗教的原则相对峙的。[22]
我们在这里先满足于对“神灵”的这两个基本特征“内在性”和“个体性”的确定,转而
把目光朝向亚伯拉罕的“上帝”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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