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ken_shen(伊面)
整理人: marco_0708(2004-07-19 11:03:5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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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澧
中国导演如果要拍电影《红楼梦》,哪里去找林黛玉?美国导演拍《特洛依》,哪里去找海伦——那一张让古希腊人发动了千艘战舰、血战十年的绝色容颜?古迹或许还能整修如旧,但人是文化的产物,文化巨变之后,哪里还能找到过去文化中的人物?影片开始不久,当海伦解开衣袍,乳罩痕迹一闪而逝却依稀可辩时,我就知道,在接着的两小时里,海伦于我就仅仅是德国模特戴安娜·克鲁格(饰海伦的演员)了。
电影的素材来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而《伊利亚特》里有很多现代人看了会感到非匪夷所思的地方。故事高潮是希腊英雄阿基利斯和特洛依英雄赫克托的决斗。决斗之前,阿基利斯讲了一大通话。他说:我母亲是不死的神,我长得这么英俊,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我?今天你死定了。但是,连我也有命定的末日,到了那一天,我也要面对死亡。(比金庸笔下的大侠潇洒多了。)因为阿基利斯长得漂亮,他就相信自己有权轻取对方生命?导演显然认为,这种理由,今天实在说不出口。所以布拉德·皮特来到特洛依城下,只是大叫“赫克托,赫克托”,逼他出来应战,完全忘记了史诗里那一套灿烂词采。
修改之后,政治上是比较正确了,但因此也失去了追踪历史演变轨迹的机会。其实,我们中国也有过把“美”当作至高理由的时代。《孟子》有言:“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东汉赵歧注曰:“恶人,丑类者也。面虽丑,而斋戒沐浴,自治洁净,可以侍上帝之祀。”我们现在仍然用“丑类”、“跳梁小丑”来指坏人,但在古代,所谓“恶人”,居然只是指相貌难看的人!而孔夫子说的“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则是把“美”当“善”来用了。看来,人类各族都有过“外貌歧视”的历史前科。从这一历史背景出发,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古希腊人觉得,为海伦打仗是理所当然。
还好,虽然导演请了三位大帅哥布拉德·皮特(饰阿基利斯)、埃里克·巴纳(饰赫克托)和奥兰多·布卢姆(饰诱拐海伦的特洛依王子帕里斯)来吸引女性观众,《特洛依》基本上是一部男人的戏,是男人为男人而战斗的故事。我们不必追究海伦到底有多么漂亮,毕竟,战争的真正驱动源,是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企图征服全希腊的野心,海伦只是他的“统一”战争的藉口。
但是,在宣布了所有的台面上的堂皇理由之后,男人在战场面对死亡,之所以没有拔腿逃跑,真正的心理原因,是他们觉得必须履行的对袍泽兄弟的责任感——类似于我们中国人所说的“义气”。导演在这关键一点,完全忠于荷马的经典。所以,尽管赫克托知道,帕里斯的“爱情”会给特洛依带来战争甚至毁灭,但在帕里斯以死明情之后,赫克托仍然允许海伦前往特洛依;为了救帕里斯的性命,赫克托可以违反战场决斗的公平规矩。所以,虽然阿基利斯绝对看不起阿伽门农,对他的“爱国”口号嗤之以鼻,甚至准备卷铺盖自行回家,阿基利斯仍然会为了阵亡的表弟而挑战赫克托。所以,虽然帕里斯明知自己武功低微,城破之日,他仍然站在特洛依最后的守卫者之列,持弓射向无敌的阿基利斯。这些古希腊男人,或好或坏,却没有一个是背弃战友的孬种。
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的斗争》(1928年)一文中说,由于红军官兵平等,“新来的俘虏兵,他们感觉国民党军队和我们军队是两个世界……同样一个兵,昨天在敌军不勇敢,今天在红军很勇敢,就是民\主主义的影响。红军像一个火炉,俘虏兵过来马上就熔化了。中国不但人民需要民\主主义,军队也需要民\主主义。”这里的“昨天”和“今天”,虽然不是真的一天之差,但总是很短间隔,思想改造是来不及的。俘虏兵在红军里还不是自觉地为主义而战,仅是互相尊重的袍泽之情,就使他们耻于畏缩不前。
这样一来,战场上的牺牲,意义是否狭隘了一点?两个不成熟的青年,女的要“独立”,男的来鼓励,由于各自的人际联系,就把年老的国王、青春的少女、天真的儿童和无奈的兄弟全都拉进一场玉石俱焚的战争。可以救赎这种疯狂的,仅是“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诗经·无衣》)的古老军歌?
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写过一首《战士之死》:
The Death of a Soldier
by Wallace Stevens
Life contracts and death is expected,
As in a season of autumn.
The soldier falls.
He does not become a three-days personage,
Imposing his separation,
Calling for pomp.
Death is absolute and without memorial,
As in a season of autumn,
When the wind stops,
When the wind stops and, over the heavens,
The clouds go, nevertheless,
In their direction.
战士知道自己将要遭遇死亡。生命就如季节循环,自然而然。秋天到了,他就倒下。他没有像耶稣那样在三天后复活,并留下种种庆祝复活的典礼。死是绝对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或许天上的云知道,云正奔向自己的前程。大概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只能接受荷马式的古典英雄主义的宿命感。战士倒在尘土中,鲜血渗入大地。完了,荷马没有更多的废话,没有什么煽情的伤痛跟着希里哗啦流下来。战友们埋葬了英雄,就在墓地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角力,赛马,抢女人。对着死亡欢庆生命的乐趣。我本人倒是喜欢这种人类文明童年时代的天真的没心没肺。
《特洛依》的结尾,火葬英雄的烈焰熊熊,画外音说道:让人们说,我曾经和赫克托生活在同一时代;让人们说,我曾经和阿基利斯生活在同一时代。这是电影所能发现的战争的意义。但是,同样是这些希腊人,他们也曾经和贪婪、自私、充满野心的阿伽门农生活在同一时代。
美国一位影评家说:赫克托预见到未来属于阿伽门农那样的粗鄙无教养的家伙,三千年后真是如此。他是在讽刺布什。但是阿伽门农岂止是白宫才有?
不知道现在谁是赫克托谁是阿基利斯,我们只是和阿伽门农们生活在同一时代。我们甚至生活在阿伽门农们主宰世界的时代。
当代人讥笑古希腊人走向战争的理由,后人会不会讥笑二十一世纪的战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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