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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碰到一丁点事眼睛就大了
发信人: xumishanren(蝙蝠)
整理人: joantu(2004-09-11 09:21:45), 站内信件
碰到一丁点事眼睛就大了
——周洪波小说集《小镇台球手》序

某年初冬,在普陀山开笔会,我迟到了几天,但与沈家门的周洪波、黄辉,一见面就熟了。另一个是张韬,沉默害羞,温和体贴,早就通过金旭光认识了。
这几个沈家门人的说话方式,与我们大不相同,在他们嘴里,一句很平常的话,用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方式,用一种假装决绝的调侃,不怀好意地说出来,就产生了非常奇特的效果。
周洪波说:“以前,常有人说我是文学青年,烦也烦死了,我就说:‘阿爹是文学青年?你自己才是文学青年呢!’”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珠脱出,面孔板起,一副义愤填膺、死不认账的样子,嘴角却颤动出一丝轻微的笑意。我们只好笑倒。
那以后,我们就常常见面,有时在沈家门,有是在定海,反正不过半小时车程。只要找到一个借口,一个电话,就聚了一帮人马。那时周洪波还没有买新房子,大家就在他家顶楼的一居室里神聊。那房子实在太小,人多了就伸不开脚,连沙发的扶手上也坐了人,有时候,地板上也坐了人。聊倦了,我们就打开电脑,踢FIFA足球游戏,将巴西队杀个落花流水。
天气热起来了,周洪波会准备草席、饮料、香烟之类的东西,在楼顶的水泥平台上招待我们。周洪波有一个美丽的妻子,终日笑眯眯的,与周洪波一样有趣。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周洪波给他取了一个像一本书似的怪名字:周子集。
大概是臭味相投,这几位沈家门人,都非常孩子气。起初是对文学社有兴致,非要成立一个。在我看来,这种兴致不仅是游戏,更是胡闹。比如,这个文学社也不叫文学社,而是叫“庄周小说公司”,周洪波是“总经理”。还像模像样地讨论“小说公司”是不是应该到工商局去注册,工商局会不会受理这类问题。
后来忽然对农庄感兴趣了,就讨论去哪里弄一块地,办一个农庄,造一幢楼,装进我们所有人,其中有一间是办公室,里面摆满电脑,八点钟上班写小说,写累了换个房间打乒乓球,晚上聊天,看足球比赛。
再后来,我离开了舟山,听说他们的兴趣转到野营上了,带上几顶帐篷,找一个幽静的山坡或者无人的荒岛,住上一个晚上。
“庄周小说公司”还一本正经地评过一次奖,投票选出年度最佳小说和年度成就奖。本来说好每年评一次,获最佳小说奖的可以拥有一只奖杯,并刻上名字,一年后移交给下一位得主,就像大力神杯似的。可是周洪波虽然去上海店里转了一圈,却没有买来奖杯,所以第一次的奖杯就没有发,以后也就没有再评奖。
另外,还想办一个油印刊物,取名“the”。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名字,可惜我们只会用汉字写作,却弄一个英文刊名,太没面子,又找不到相应的汉语词汇可以替代,最后只好取名《新街》。
这一段时间,周洪波最热衷的是“论剑”,就是谈论小说的写作。他认为写小说如同一门可以凭此吃饭的手艺,操作上的熟练是必要的,但有很多原则上的问题先要弄清楚。
两三次下来,我发觉他在“论剑”的时候,老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上纠缠不清,并且乐此不疲,钻进牛角尖,以无法想像的精力,不停地追问,不倦地追问。他和黄辉互相辩驳,就像金庸小说里的桃谷六仙,每个字眼都抠得稀烂。你最好别插嘴,你一插嘴,他们也把你说出的字眼一个一个抠烂。
比如说到“品味”,他们就评说,这“只”品味是怎样的一“只”品味,好不好,成不成立,会不会出问题,会出什么问题,这是个什么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几乎无休无止。
如果被他们找出比较大的问题,就很可能会得到这样的评价:“一只零!”这三个字一旦决绝地说出口,他们的表情就变得又不屑又凝重,如临大敌。这三个字更多地出现在他们的自我评价之中,如果他怎样怎样写,那么,他就是:“一只零!”
如果这趣味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他们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没问题了吧?”一个(仔细地想了想)说:“没问题了。”屏住呼吸,脸色发青,然后,才小心地吐出一口气。
我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对待写小说这件事,有时感到他们像在拆卸一架精密的仪器,担心有朝一日会组装不起来。老实说,我对他们没完没了的辩难已越来越厌倦了,他们争辩中的风趣和机锋,也越来越让我感到无聊。但如果有一次聚会却没来得及“论剑”,我又会感到一种虚掷光阴的奢侈。
有时候,他们会冷不丁拿出一篇小说的打印稿来,让大家传看,挑错。你如果挑不出问题,只好在他们的逼视下无地自容,你得像女人买衣服一样挑剔,并且说出充足的理由,他们才会心满意足。这很困难,因为他们写小说时,本来就有洁癖,每句话都洗过好几次了;但这也很有趣,很像小孩子比赛谁尿尿尿得远。
好像《新街》也只出了一期,周洪波在《新街》上的小说是《小镇台球手》。
这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写泰来镇上的一群小青年,撒野、显摆、打架、使坏,卑怯、无聊、阴郁、恐惧,还有霸气的道义和受伤的骄傲。
泰来镇几乎就是沈家门镇,充满了潮湿的鱼腥味和粗鲁的脂粉气,其中二三十年前的沈家门镇的氛围写得特别传神,有点懒散,有点堕落,有点只顾目前不顾将来,残留着一种海边人破落的豪爽。
镇上这群小青年的生活状态,以后一直是周洪波描写的对象。有时,他们身上散发着陈年往事的霉味,像脚趾缝里的湿气一样亲切,有时散发着低级美容院的汗酸味,有一种诱惑人的暧昧,几乎“一点品味都没有”。
这些人物,往往是一脸的不正经,碍手碍脚,一片烂糊,又没有杀伤力,甚至没出息到连真正的坏事都干不成。他们交的朋友,会是比他们可能稍稍高级一些的人,是小混混,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教训。他们崇拜的对象,更高级一些,是被称为小流氓的人。他们是小镇上瓦屋下街坊的孩子,你在深夜能听到他们嘈杂的脚步声。平时你看着他们讨厌,可有的时候,会跟他们打个招呼,请他们帮个小忙,或遭他们无端地白上一眼。我认识他们中的所有人,几乎脱口就能叫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名字来。
我以为,我是知道周洪波为什么喜欢写他们的。我估计他写作时候的心态,是引他们为同调的,他们是他的兄弟和朋友,他们是他自己。他并不是要探究他们的力量和志气,而是轻轻触摸他们虚张声势之下的隐痛和软弱。我觉得,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周洪波,却有一颗柔软而悲悯的心。
周洪波用一种真正的口语讲述这些没有故事的故事,用市井的语言,表现这些市井的人物。市井生活可能会平淡到无趣,但市井语言生动到了精彩。他总是有办法将小说弄得妥帖自然,不留痕迹,出奇的干净。随便举个例子,他在《道头街92号》写道:“道头街除了黑炭皮,没几个我喜欢的人,我觉得他们都很讨厌,碰到一丁点事眼睛就大了,碰到一丁点事眼睛就大了。”一句重复,与平时说话的口气完全一样,却将少年青春期
那种厌烦、浮躁、孤独情绪和谁都看不惯、却又被人看不惯的处境渲染了出来。
我看他他写作时也是这样,“碰到一丁点事眼睛就大了”,却总是有办法将平淡的生活平淡的故事,写得充满张力,小说本身也许没有讲什么故事,但小说中所暗示的故事,总是若隐若现,让人牵肠挂肚,似乎一件糟糕的事情,迟早都会来临。这情形,就好像他始终在说家中仅有的一只瓷碗,如何破旧却牢固,如何灰暗和不值钱,可是我们的耳边,却响起了瓷碗被打碎的声音,而且心疼。比打碎一只名贵的宋瓷更加心疼。
这是一种深藏不露的灵气。
周洪波是个很懒的人,自然也写得不多,这是他最重的毛病。他现在住进了一套带阁楼的房子,将书房布置得舒舒服服的,他别因此更懒下去才好。

2003年3月7日晨5时5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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