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区 [关闭][返回]

当前位置:网易精华区>>讨论区精华>>情感世界>>○ 人到中年>>『思想中版』>>个人文集>>个人文集A-M>>ξ berlingo(雪铁龙)ξ>>往事

主题:往事
发信人: berlingo(雪铁龙)
整理人: icecream(2004-12-29 17:13:34), 站内信件
有一天半夜,小小call了我无数次,要我立刻到她那里去。
等我爬上七楼,她住的房子门开着,里面一片漆黑。我走进去,借了街灯的光看见她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屋里象给人抄过家一样。
这套房子两房一厅,正在高架桥旁边,里面原来住着6个女孩。四个家在广州郊区,平常上班图方便住在这里,没拿这里当家,在一间房子里地上放了四张床垫,算是个睡觉的地方。厅里堆着她们乱七八糟的杂物,另外一间卧室被她们租给两个从惠州过来打工的女孩,其中一个搬走了,另一个小刘因为觉得房租贵,也说要搬。小小搬进来,是因为说好了小刘找到房子就会搬。结果一住半年,小刘有人分担房租,越来越没有搬家的意思。小刘有个男朋友在番禺,经常过来看她,因为路远,来一趟不容易,晚上总是呆到很晚。小小提了几次没有结果,最后是隔壁的女孩子出面,给小刘限期一个月,一定要搬。
这天小小下班回家,门大开着,小刘的东西不在了,屋里的电灯插座,也给她带走了。
我下楼找到一家小店铺,买了灯泡手电筒测电笔。灯亮了以后,屋子里的情形更显得凄凉。地上原先铺的塑料地毡给整个抽掉,露出难看的水泥地面,小小的书架和一个简易衣柜倒在地上,书和杂物撒了一地。房间本来很大,她睡觉用的窄窄的一个床垫横在屋子中间,看上去很可怜。
我帮她收拾房子的时候,小小坐在墙角,一言不发,不停地抽烟。等我把散乱的书都放回书架上,坐到她对面的地上,她突然开始说话了。
她说她回家看见这个样子的时候,开始很高兴,因为小刘终于搬走了;后来时间晚了,她的蜡烛也点完了,隔壁的女孩还没有回来,她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梦见她的弟弟,他变成一个小虫子,被困在个塑料桶里面,对着她大喊:“姐姐,救命哪!”她醒过来,隔壁的女孩还是没有回来,她想起今天是重阳,又是周五,她们肯定都有节目。她哭了一阵,觉得很害怕,就跑下楼call我。
说到她弟弟的时候她哭了。我坐在她的对面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是不是该坐过去搂住她—象电影里演的那样—我从没见她哭过。关于她弟弟的事她一前提过一点,说是19岁那年,突然离家出走,迄今杳无音信。
但是小小很快不哭了,她又点上一支烟,也不看我,自顾自地开始讲话。
她说她刚来广州的时候租的是农民房,在一个小巷子里。楼下住着卖杂货的一家潮州人,30几平米的地方,白天开店,晚上睡觉。有几次她回去晚了,上楼的时候听见有人打呼噜—原来是那家人的三个孩子,就睡在楼梯下用木板隔成的床上。她的楼上住着两个三陪小姐,每天都是傍晚出去,凌晨才能回家。楼板很薄,两个女孩子一路踢踢它它的鞋响总会吵醒她,再也不能成眠。后来有段时间她失业了,三个月没找到工作,钱花光了,又不想回家,差点答应楼上的芳邻一起去卡拉OK坐台。
“好险啊!”小小转过眼看着我,吐了一下舌头,又恢复了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后来去找到工作的时候,口袋里只剩下五块钱,吃了一个星期的方便面。表坏了没钱买新的,揣着个闹钟去上班,想知道时间的时候偷偷打开包赶快看一眼—怕同事笑话呀!”她笑起来,我松了一口气。
后来她的女朋友小红要跟她同租房子,他们找到一套两间的农民房。小红和她的男朋友住在朝南的大房间,她住在没有窗户的楼梯间里,可是房租是对半分的。她当时并不在意,因为小红是她失业时认识的朋友,在她没钱的时候,经常请她吃饭。可是慢慢地她发现小红偷她的钱,开始还是五十一百块地从她钱包里拿,后来有一次居然把公司交给她的几千块电话费偷走了—她的房间没有锁,她也没有任何可以存放秘密的家具。她哭着打电话跟妈妈要钱,不敢讲钱是给朋友偷的,只说自己在公车上碰到了小偷。她妈妈也在电话另一头哭,要她还是回家吧,外面太苦了。
“你知道吗?”小小说,“我跟你讲这些并不是要向你诉苦。其实我不怕苦,我总是想:如果我苦一点,也许我弟弟就会好过一点—如果他还在的话。”她站起身到书架上找出一本像册来,翻开一页给我看:是一张黑白相片,上面并坐着两个笑嘻嘻的小孩子,穿裙子的女孩儿扎着重两个细细的刷子辫,圆头的男孩子胖胖的,短裤下露出鲁肉嘟嘟的小腿来。
小小说,她弟弟小时候成绩不好,经常挨父亲打。她和她弟弟打架的时候,他哭了,她就拿手捂他的嘴,免得父母听见训她。可是她逃学被父亲罚跪的时候,弟弟就在一旁陪她。他们姐弟任何一个在外面被人欺负,另一个总会帮忙“报仇”。后来她上中学读的重点,住校,又考上了大学。弟弟却初中毕业只考上了技术学校,很早当上了学徒工—她念大三的时候还收到他第一次领工资寄给姐姐的二十块钱。
可是大四寒假回家,弟弟已经不在了。小小怀疑弟弟的出走跟父母亲有关系:她父亲是奉信“黄金棒”的人,而她父母一向关系不好,经常吵架。可是她也不敢直言,因为父母已然一夜白头。他们找弟弟,公安局报了案,报纸上登了寻人启示,又请同学的家长在邻近省份公安局打了招呼。她母亲变得非常迷信,时常出去找“神仙”扑算。后来她父母还亲身往广东海南,沿路张贴寻人启示。可是四五年过去了,弟弟仍然音信全无。
小小说,她不明白弟弟当时为什么没有去学校找她,现在也不明白。她没事总爱在街上瞎逛,碰到外地打工仔模样的人,总是很注意地看,希望可以碰到她弟弟。如果看见年轻的外地男孩被人欺负,她就会非常难过。搬到这个房子里来以后,她经常从阳台上往下看,高架桥上车水马龙,附近的中山路上人头攒动,可是一切好象都跟她不搭界,跟她的弟弟也不搭界。
“你知道吗?”小小对着天花板喷出一口烟,“我到广州后,想到我弟弟,再想到我自己,总算明白了: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命运。”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窗外的天色已经发白,高架桥上的车声又频繁起来。我偷偷看了一下表。
小小笑起来,“你明天还有约会对吧?”她调侃地问我。
我不想告诉她,我跟女朋友约好了九点钟去学校接她,我说我有点困了,想回去睡觉。
后来我就走了,小小并没有留我,也没有送我,甚至没有说一句道谢的话。我跟她告别的时候,她只是点了一点头,朝我吐出一个大烟圈来。
听到小小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忙着出国的事。当时我放下电话,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我走到阳台上,打开玻璃窗,从十八层楼上往下望去:淘金路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可是那个苍白的女孩,那个有着饥渴的眼睛的女孩,那个找来找去,最后忘记了找什么的女孩小小,这一切,再也跟她不搭界了。

现实
中午我开车去一家公司开会。在鲁道夫广场碰到红灯,瞥见路边站着一个亚州女孩子,大概在等人。她抬起头来,尖脸,细长眼睛,漆黑眉毛,大嘴巴。
这是德国难得的冬日里的晴天,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往事历历在目,我的眼睛被太阳刺得眯起。
身后的车突然按响喇叭,亚洲女孩诧异地望着我:目光和小小截然不同。一刹那我明白,逝去的已经灰飞烟灭,再也无从追寻。
我换档启动。那一瞬间,我心如刀割。

[关闭][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