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wing_gniw()
整理人: supraboyqd(2003-06-30 23:43:1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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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PM 10:33 三军总医院
直到现在,阿文好不容易才打通淑华的手机。确认她在线上后,他把话筒耳机塞到成景耳朵里。
『现在可以跟孙先生讲话吗?』尽管咧开嘴说话会扯痛伤口,但他还是急切地问道。
彼端是一阵恐怖的静默。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心情降到了最低点。
『爸爸现在在家里……弥留状态……』好不容易,淑华低低说道。
他突然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孙先生已经病危了,母女俩把他带回来,让他能在熟悉的家中安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请把电话给他,我有要紧的话,一定要让他知道。』
再三斟酌后,李成景断然说道。
『没用的,他听不到的……听不到的……』女孩的语音逐渐低细,最后变成模糊的啜泣。
『请你一定让他听!拜托,这是孙先生一直最挂念的事,我现在已经找到答案了。请你一定要让他听!』成景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
又是一阵静默。他隐约听到了争论的声音。
『可以说了。』不知过了多久,这声应允方自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先深吸一口气,兀自想象着那一方的情景。话筒被放在孙老的耳边,但他闭着双眼,早已不省人事了。孙太太在一边低声咒骂,淑华不知说着什么试图来安抚她。
虽然成景有些慌张,但他还是试图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大声说。因为他知道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
『孙先生,我是李成景。二十年前那桩案子已经破了。真凶是潘祝庭,警方已经逮捕他了,关键证物是郭泉案的报案纪录。是您抓到他的,是您破了那件案子的。真相已经大白了。』
如预期的,那一头没有丝毫回音。接下来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说完了!』成景说。接着,电话喀的一声突然被切断,一切又复归沉默。
晚报对这桩陈年旧案有着大幅报导。他想,或许该趁这个时候赶快记录下来。他拿出录音机,忍着痛一句一句慢慢述说起来。
抢在潘太太将一批文件洒上去渍油、正要丢下火柴前,警方赶赴潘家大宅,将该批文件全数查扣。特别的是,里头有一本是潘祝庭在十年前记录下来,与案情相关的笔记。或许,就好象格林童话里的那个理发匠般,他必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多年来的负担,就像国王的驴耳朵一样,是专属他自己、却又不能予外人道的天大秘密。
但,他在下笔时还是有所顾忌的。为了怕这笔记本日后被发现,反而做为呈堂供证,他精明地跳过了犯案的细节,以若有似无的隐晦笔调,把自己的心内事陈述出来。这恰和阿文对案情的推断,成了完美的互补。
李成景节录了两者的关键处,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方式,把这篇像是凶手的独白写在孙老记事的最后面。关于阿文大致的推断,他以粗体字标示出来。关系人都已进了坟墓,或许真相的细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凶手的独白,有些片段冷血地让他不寒而栗:
『对一个人而言,深入心底的感动,或许一生经历一次也就足够了。我忘不了小时候第一次看电影的那种冲击、悸动。尽管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上演的剧情内容也早已模糊,但是那经验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永远不会消褪的光影。有的时候,我常常会有种奇怪的念头。如果把我的故事搬上屏幕,会是什么样的景况呢?它的精彩刺激,决不会比奥斯卡电影逊色的。只是,该取个什么片名会更贴切呢?
『「你是潘家最优秀、最聪明的孩子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搂着我的头,在我耳边切切低语。她的发香与呢喃,好象仍在空气中飘荡着。那是在参加那些该死的家族聚会,我们默默地躲在最角落、然后悄悄起身回家时,在那段路上,母亲对我的期许。
『这一生里,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是父亲的爱吗?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被爱过,无法体会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对我来说,父亲只是提供温饱的对象罢了。我没有辜负双亲的期许,我的资质也不比他们(指同父异母的兄弟)差,为什么在这个家族里却处处受歧视?因为我的身分?但那些都是我呱呱坠地前,早已注定好的了。虽然我不能改变过去,但──人不能不看到未来!
『再没有什么会比没没无名、被歧视、贫穷来得可怕。难怪世界上多的是不择手段的人,而其中也包括了我。那个到了后来,恐怕连自己也认不清的我。
『精心策划未来的路子,这是很早以前就在心中萌芽的事了。
『那个日子的来临,其实是毫无预警的,就好象老天逼着我们骨肉相残。每个礼拜去一趟医院实习,是父亲的意思,不过那却是高中以来最难受的时光。「有骨气就别来呀!」他们轻视地说。不,真有骨气,就该忍一时之气,把他们都取而代之才是呀……』
在医院和潘永湟发生了争吵,继而我们发生了打斗,混战中我狠狠地咬了他的手,然后趁机用钝器突袭将他打倒在地。趁着无人的时候,我和潘绪逸利用担架将尸体运上救护车,载运到祖坟扔弃。这样一来,迟至明年清明节,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但那时肯定已经化为枯骨,找不到蛛丝马迹了。为了转移警方的注意力,我偷偷在他的手里塞入了放有救护车纪录的柜子钥匙。万不得已,让潘绪逸当上代罪羔羊也不错。
尸体的右手手背留着我的牙痕,几经思考,干脆把右手齐腕切下。但接着我又想到,即使藏起尸首还是不够的,如果被发现,清查后的我是绝对脱不了嫌疑的。还有,如果死不见尸,在遗产分配前未能确认死亡,即使遂行了我的计画,他永远都会是名义上的经营者。于是我想到了一条妙计,干脆就让他大方地被发现,让我来亲手导演一出连续杀人案吧!
『谈判,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或许这就是属于我的生存之道吧?小学的时候,我就已经可以用哄骗的方式,让同学很高兴地帮我完成清扫、跑腿之类的工作。尽管到头来我什么也没给他们。
『好愚蠢哪!原来这个世界上存在那么多的愚人,可供我随意役使哪!只要我愿意花点心思来说服他们。
『外家的人联合起来,事情才会有转机!
『陈述利害后,外家的人都站在我这一边了。但本家处心积虑地想把我们屏除在潘家外,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在最不利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出卖我吗?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巴不得分遗产的人越少越好。我们终究只是在相互利用罢了。
『牺牲,即使面对无辜的路人,还是得完成我的使命。研究新闻上的案件可以发现,模糊的不在场证明时段,是最难以被调查出来的。』
为了成就我的整个计画,必须在短期内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我刻意早起到外县市,杀死途经的郭泉,在现场画下符号。为了产生关联,且有第二个嫁祸计画,我故意用公共电话报案,好让警察能早一点发现,把注意力导向济生医院,再让我来成全这场戏目。回到医院后,我用那只断掌把血迹涂在潘永裕的车上。同时,和姊姊串通好,布下了不在场证明。
『真正执行的时候,我的双手不会再发抖了。一方面高兴,但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害怕。高兴的是,我又向自己的伟业迈前一步,害怕的是,我仿佛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不行!我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告解的时候。若按计画来进行,我还要再处理二个陌生人才足够。我也有注意报上的内容,试着去找对方是否有后代,或许将来可以补偿他。初接管济生时,我捐了点钱给八里那间庙宇,感谢他成全我的梦想。换个角度想,这样其实是做好事呢!』
事实上,我是在十月一日失手打死潘永湟,十月二日才说服潘绪逸载出弃尸。我已经预测到警方将会来一一确认每位家族成员的不在场证明,但是等到他们发现潘永湟时,恐怕已经腐烂到无法确认死亡时间了。
既然大家都会指认潘永湟是在十月一日消失的,那就来个将错就错。我把袭击郭泉那天与十月一日的救护车出勤记录一起撕掉,任谁都会以为救护车是在这两天出动的,就让那些自作聪明的笨警察去钻牛角尖吧!
很成功地,这一招让整个案情变得扑朔迷离,正中我的下怀。
『凡事原先都在计画中,后来却逐渐偏了轨。和背负赌债的潘绪逸合作,根本上就是个错误。他手上有了我的把柄后,开始转向我予取予求。我决定稍稍改变计画。』
我和潘绪逸约好,借口要把钱拿给他,要他趁出勤时设法到我家来会合,并且把救护车开出来。他表示会趁着值班的时候溜出医院。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果然到了现场,而我也用同样的手法偷袭了他。
为了布置成意外事故的模样,同时抹去载运潘永湟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决定放火烧车。但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误杀的竟是他弟弟潘绪达,而潘绪逸肯定也发现了实情,有所防备。我必须赶在他向警方揭发一切前,解决潘绪逸!
『只是没想到在这计画中,我竟然受伤了,这是预料之外的事。因此,我决定制造假车祸,除了可掩盖身上的伤痕,另一方面也可用来减轻自己的嫌疑。
『一步错,全盘错。现在已经偏离原先计画,但他(指潘绪逸)一定得列为下一个目标,否则我就全毁了。可是,我没办法再照一开始的计画来行事了。如果明目张胆的行动,肯定无法逃脱嫌疑。我必须准备周全,留有备案才行。』
因为自己也是共犯之一,潘绪逸打算先和警方谈拢条件,再把真相供出。虽然意外之说无法让他信服,但我还是说服了他(这里无法说明为何潘绪逸仍肯让他进入别墅),同样将他杀死(阿文认为,在对方有戒心的情况下,可能用药先迷昏他)。然后我换上他的衣物、鞋子,将自己的衣物连同尸体丢入井中,同时把从医院偷出和潘永裕相同的血浆撒在房间内。
然后,我冲到后院,大吼大叫,果然引起其它人的注意。接着我跳下水中,游到对岸,并故意把皮鞋、衣物扔弃到潭内,以增加可信度。这么一来,潘绪逸变成了生死未卜,如果顺利,还会被认为是畏罪潜逃呢!
『报章杂志上的相关报导,在某一天突然全都销声匿迹了。我很得意,没有人能够识破真相,可是我又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耽溺其中的狂人,多讽刺啊!我自己竟然选择精神科医师为己志业,多希望上天能够派个聪明人来阻止我。
『济生的产业,转移到了我和潘荣成的手中。至于潘家其它的遗孀,幸好都没有留下后代,因此只消定期施舍一些残肉余羹,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因为当年的远见,所以日子一直过得这么顺当。
『这个时候,我遇到了黄华兴,我亲爱的大哥潘永裕在外头的私生子,这可真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那句话啊!有了父亲的前车之鉴,当年大哥不敢贸然去认这个儿子,不过他因为被军中被强迫退役,最后还是找上门来。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到线索的,发现自己是潘家的血亲。从他的描述中,他告诉我自己在数年前,亲手杀死了他的母亲。
『我在他身上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执着、狂妄与自傲。我想,如果我继续挥霍我的灵魂,到头来也会变得这样吧?
『破碎的童年、备受师长羞辱,一直过了整整十个年头,会怎么摧残一个人呢?在他的疗程里,我看到了答案。
『「你知道为什么那个陈老师没有子嗣?因为他蹂躏那些小孩子,所以老天爷要惩罚她啊!既然这都是上天的意旨,那我当然可以替天行道啊!」
『或许是理发匠心理作祟,也或许是我的贪婪心又蠢蠢欲动,我把我的得意事迹,很技巧地让他知道,激起他的崇拜,让他神往,也渴望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历史。事实证明,他无与伦比的创造力,真的相当惊人,相信这也是来自潘家的优良血统吧!不仅如他所愿地重现历来惨剧的精华,他在其中甚至还安排了某些向我致意的桥段哩!
『就让他来完成我未竟的志业吧!我想。把外家的势力连根拔除,我才能巩固潘祝庭,以及潘祝庭子子孙孙的天下。同样藉由谈判、心理上的暗示,我让他以潘荣成为目标,做为这出戏的终曲。到了最后,只要我给予适当线报,警方也会把黄华兴给一并带走的。
『下一季医院的查帐行动就要展开,届时必然会因帐目问题而召开董事会,甚至对立派系会趁机兴风作浪,因此我只有让黄华兴尽快行事,只要我是唯一的继承人,谁也动不了我。
『头两桩的行动就如他所策划的,干得非常完美。但他的虚荣感却膨胀得无以复加,他甚至还想向警方炫耀一番,坏就坏在那个呆子常会突如其来地草率行事。因为他看到对方儿子的境遇,觉得很像小时候的自己,一时气不过,便没头没脑地跑去教训他的丈夫,不料却留下许多破绽。
『我想,当他杀害自己母亲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想向潘永裕报复的吧?』
因为看了太多医院经营的黑暗面,潘荣成放弃做为医生的职志,后来出国攻读文学博士,任教于某学院,并主动放弃关于济生所有的管理权。他自以为可以从此远离家族间的明争暗斗,但随着医院内派系斗争的白热化,我必须尽快除去所有可能的继承人,以求更巩固自己的地位。即使他不愿意插手医院的经营权,但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呢?
配合黄华兴的复仇意念,我把这一串计画锁定在老师身上,潘荣成会是最后一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出现了这样一个帮手,实在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礼物呀!
没想到,世间上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计画。当警探们拿着『济生』的药袋找上我时,我就知道整桩计画又再一次偏离轨道了。在他们访查新店的别墅后,我便决定立刻停止原订目标,黄华兴已经不是我控管得了的。我要让汤管家尽快除去他,并把他埋在井底,就像二十年前一样。
『对或错,很难说。也说不定昨是而今非呀?坏事做尽,躲过了法网制裁,得付出什么代价?会有人很陈腐地说,死后可能受到上天的惩罚么?但到如今我依然过着我的日子,从来没有过梦魇,我的良心始终也不觉得愧疚,因为我只是索回我的东西罢了。
『潘祝庭啊,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午夜梦回的时候,我禁不住要这样问自己。我啊,我是那种会为了我的梦想,即使要与上天作对、与全世界的人为敌,都在所不惜的那种人吧?
『我感到骄傲。』
重新省视一下后,李成景把这篇报导夹在笔记的后面,所有的事情都将划上句点了。这本小说似的传记,对他而言有着莫大的意义。因为,有着能感动他的东西在里头。
那瞬间,他突然觉得好疲倦。或许,明天偷偷离开医院,过去探望一下孙老吧?
八十九年八月二十日 PM 8:45 永和市
晚间,借着阿文的掩护,李成景顺利地溜出医院。但当他赶到孙老家中时,弥漫着的那片哀戚气氛,让他意识到自己来晚了一步。葬仪社的车子停在孙家大门口,几个工人忙着拉开白布挽联布置灵堂。
终究还是没赶得及孙老的最后一面哩!或许是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想来,因为他没见过那种场面,他会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在后院找到了孙太太与淑华,她们正一张一张烧着手尾钱。
他默默走了过去。寻思着该说些『节哀顺变』或是『请节哀』的话,但此刻却又觉得太过多余了。他把书递给了孙太太。『我把孙先生的书拿给郑先生装订好了。郑先生建议用这个书名,孙先生会很高兴的。』
这本厚一百多页的传记书,阿文帮忙用计算机合成封面。照片中的孙老穿著警察制服,正值意气风发的青壮年。上方用正楷写上了『缉凶二十年』的字样。
孙太太把书抱在胸前,哭红了双眼。站在一旁的淑华也不断拭泪。
『他为国家拚命了大半辈子,没要什么钱、也不讨什么优惠条件,到头来只换来这本书,连个什么人都没来看他……该有人来这里说个几句话啊,就算说声谢谢也可以啊,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忘恩负义……』
李成景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不断自怨自艾的妇人。突然间,他好同情对方。
『没有那么糟的,孙太太。人生不会那么糟的。』
他原想要讲些自以为得体的话,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孙太太边吐口水,边骂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感受?我们就是过得那么糟!想到那些人的作为就会让我们不甘心,我就想吐……』
李成景略略点头致意,转身默默离开了。他不想再和她们有什么争论了。那已经够可怜的了。
离开孙家几步,淑华从家里追了出来,看着他,然后深深地一鞠躬。
『谢谢!』豆大的泪珠沿着女孩的脸颊滚落下来。再一次低头说:『谢谢!』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直到她能够正常说话。泪光晶莹,充盈了那双长睫毛的眼睛,里头满是感激的神情:
『傍晚的时候,爸爸的精神变得很好。他起床吃了点东西,穿上西装,我们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他要离开我们了……』淑华递过一个信封给他,哽咽着继续说:『他写了一封信要给你,他说除了我们,人生已经没有憾恨了。他很轻松、很自在了。
『我和妈妈都很谢谢你,让他在最后这一段路,可以没有负担地走。这个送给你,现在虽然用不着了。但我和妈妈还是感到很安慰的。』
李成景接过一个塞着软木塞的大玻璃瓶,里面有许多花花绿绿的纸鹤。那时他突然了解,这是淑华常在看护父亲时折的东西,祈愿父亲能早日康复。
『你可以留着给自己的。你和伯母,现在会比我更需要它们。』
『有差别吗?』淑华泫然欲泣地说。
成景低着头默默凝视着她。『有,有差别的……如果现在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我就不会再那么……心疼了……』
女孩定定看着他一会,接着趋前轻轻抱了他的肩膀,将脸依上了他覆盖纱布的左颊,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屋子里去了。
成景摘下雾气迷蒙的眼镜,让眼泪静静地流下。他摊开那封信,就着月光读了起来:
『小李,其实这桩案子的记事,是我想留给其它有能力解开谜底的人。不管是芳月还是淑华,拿着我这老头辞世前的胡言乱语,顶多视为留给她们的纪念,而那并非是我的本意。
『我不敢说生平没错事,但至少那份遗憾却真真切切地烙印在心底。其实有很多事我还来不及让你知道,像是潘祝庭的母亲后来无缘无故地疯了、本家的家道中落不振、潘老还来不及实现的遗愿等等。也正因为交错着那么多的遗憾,所以让我不能就这样别过头去,将它轻易忘怀,毕竟这是自己也参与其中的事。
『当时,我知道自己的大限不远,但偶然在报端看到当年的济生医院,正因为家族斗争而警讯频传时,心中的那种苦涩,实在是一言难尽。
『倘若说,在那桩案子里,有谁真的是冤枉、真的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的话,若是死后有知觉,那我究竟该怎么拿着这张老脸,下去面对潘永裕、或是他的至亲好友呢?
『我必须对你说的感谢,千言万语都无法道尽的。我没想过,在我有生之年,真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帮我解开这陈年旧案,只恨可以品尝喜悦的余味,再不长久了。永别了,小李。如果老天愿意让我提早几年遇见你,肯定要与你做个忘年之交,一起和你喝杯茶、促膝长谈,对你吹嘘一些孙老的光荣事迹。』
成景把信折好,放进口袋里。今晚的月儿正圆,他从没想过在都市里,竟然也能够看见这么皎洁的月。那瞬间,他好想回老家一趟,印象中,家乡从不缺这么清亮的月光。他想坐在父亲身边,喝着乌龙茶、叙叙旧,抓他英雄事迹里的小辫子──
就好象小时候那样……
八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 AM 10:46 耕莘医院
大队长买了水果礼盒,特地到医院看望阿浪。『济生』医院院长的猝死转移了不少注意力,媒体记者已不若先前那样疯狂地追逐着案情发展了。自他病情稳定下来后,大队长一直希望能够找时间和他好好谈谈。
阿浪已经从加护病房转出来了。医生表示,照伤口愈合的情况来看,至少还得休养一、二个月才行。这次枪击没有留下永久性的伤害,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大队长进了阿浪的病房,却扑了个空,戒护的弟兄也不在门外。依着护士长的指示,他到顶楼的小花园去找找看。
『病人一直吵着说,想出去晒晒太阳,关在病房里快闷成一株植物人哩!』旁边的护士笑着说。
大队长在顶楼花园的小水池旁看到了他。看来阿浪的复原情况的确相当良好,正有说有笑地和北上照顾他的妹妹谈天。远远地看到柯大队长走过来,他连忙举手敬礼。
『干得好,什么时候再回来呀?大伙儿全都想着你呢!』大队长咧嘴笑道。
『快了、就快了。幸好没太严重。』
一旁的妹妹欲言又止地,但被阿浪轻拉着手,原先的话又吞回肚内。
『我先去帮你买东西,你先跟队长聊聊吧!』妹妹说道,然后快步离去了。
『怎么啦?』大队长敏感地察觉异状。
阿浪叹了一口气。『我母亲的身体不好,禁不起这样的刺激,所以家人一直希望我能够改调内勤,前几天还和他们吵了一下……跟歹徒周旋一直都是我的梦想,因为不想坐办公桌,所以才来干警察的。』
大队长眼中亮起了光彩。『以前也有个人跟我讲过同样的话哩!』
『谁?』
『应真!』
阿浪的脸黯淡下来,难过的神情溢于言表。
『我知道你在自责,但是想太多也是枉然的,有些事可说是注定好的,命哪!应真他先前抱持着那样的想法,所以即使因公殉职,他心底肯定也是无怨无悔的。这是求仁得仁哪!』
『关于政风室要查的那件事呢?』
『已经具结了。除了褒扬外,高层也拨下相当优厚的抚恤金,他的家人应该是没有后顾之忧的。你也看到了吧?那样的场面备极哀荣,不管他还是他老婆,一定都会感到欣慰的。』
阿浪点点头,难以忍受的悲伤充斥心头。尽管有多少安慰,但他满脑子仍是想着,如果当晚第一个冲下去的人是自己,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不管这件案子破不破,应真他最终都得面对肃贪单位的调查,而且很有可能会落个丢官查办的下场。虽然这样想很残忍,可是说实在话,如斯结局,不管是对他、或是对他的家人,其实都是最好的。』大队长无限感慨地说道。
临走前,他轻拍着阿浪的肩膀,『痊愈后,先来组里报到,我安排让你休个几天假,平复一下心情。要是有什么其它需要,随便托看护的弟兄讲一声,大伙儿都会帮你张罗的。』
阿浪默默看着池里跃动的金鱼群。经历过这道生死关卡后,他感觉自己仿佛成长许多,转眼间从菜鸟蜕变成老鸟了,只不过那个总会嘲笑他、教训他,也会适时点通他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他的泪水沿着双颊缓缓落下。
突然间,他想起了裘老先前为什么坚持不呼叫支持、他行动前卸下的那些弹匣、还有他为什么锲而不舍地追踪这件案子……他瞬时明了了一些事情,原来这些都在裘老的苦心策划之中,因为这么做,可以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导向最好的结局吧!
一种温煦的感觉,将内心原先那股酸涩的滋味略略冲淡了。
『你这个老滑头、老滑头……』
阿浪又哭又笑地轻声说道。
现在的裘老肯定在天上的某处,微笑地看着他,庆幸由他一手带领的菜鸟,终于能独力勘破其中的关节,同时也得意自己的计画得售了。而自己呢?或许也会在某时某地、将某个凶手戴上手铐的那瞬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关于『第四象限』的故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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