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wing_gniw()
整理人: supraboyqd(2003-06-30 23:43:05), 站内信件
|
八十九年七月十六日 AM 10:23 万芳医院病房
接下的访谈中,孙老好象要把错失的时间、甚至未来可能缺席的时间通通都给弥补回来似地。除了几次因为医师入内查房而中断外,他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滔滔不绝地述说着。有好几次,李成景不得不打断谈话来动笔记录,才能够跟上他的速度。
『法医也确认了我的猜想,那根手指应该是来自另一个被害人,是先被杀害而切下来的。但如果你要问我凶手这么做的动机的话……』他贴近李成景满是疑惑的脸。『我们全都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凶手是先杀了某个人,把他的手指给切下来,然后再到淡水去,把另一个人干掉,跑去报警,并且把手指头留在公共电话里头?……这实在是不合常理呀,孙老?』
『不,我想里头一定有凶手不得不这么做的因素在,只是一直到现在却还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当时的我心想,凶手在暗地里引导着我们,应该是想要我们去发现另一具尸体,可是目的何在呢?不过既然留下了这么有力的线索,我们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进行指纹比对吗?』
『不错,其实那时候郭泉的案情进展已告触礁,不仅凶手身分没有丝毫头绪,探查军中周边关系的那条线,也陷入死胡同中,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项目小组把重心转移到指纹的比对上。』
『然后呢?有结果吗?』
『很幸运地,两个礼拜后,终于查出对方身分了。要知道那时大部分还是依赖人工操作,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比对出役男身分资料,真还要靠几分运气哩!』孙老带着几分侥幸的语气说。『他叫作潘永湟,基隆人,三四岁,职业是医生。一查清被害人的身分后,整个案情等于又向前跨出一大步。项目小组精神大振,我们立刻动身前往基隆查访。
『我们到了潘家以后才发现,原来潘永湟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家属也在当地警局备了案,但依旧是影踪杳然。当他的老婆得知潘可能已遭毒手后,当场便昏厥了过去。』
『对方已经失踪……那线索到此岂不又中断了?』
孙老点点头。『……没错,看来是如此。这里要打个岔,得先交代一下潘家的背景。这和后面的案情发展可说是息息相关,你大可在前头排个人物表之类的说明清楚。』
李成景『嗯』的一声,握紧了手上的笔,聚精会神地仔细听着。
『潘家是在唐山过台湾那时候,在万华一带落脚的,直到第二代主人因为移民间的争斗,才避祸到基隆一带。他们最早是从事江湖郎中、庙祝一类的角色,后来在日人占领台湾期间,潘家子弟在医事技术上相当出色,整个家族有七、八人都曾赴日深造。
『光复后,他们在基隆开立了「济生」医院,逐渐成了地方上最具财势的望族世家。那时济生医院的院长叫作潘火生,也就是潘永湟的父亲,他生性风流,外头韵事不断,这也酿成了日后纠纷不断的远因。』
『争夺财产?』
『没错!潘家几代下来所积累的财产是相当惊人的,不过有继承身分的子弟同样复杂得可以。为了要安抚二房、三房等,据说潘火生的遗嘱还曾一日数换哩!』
『太夸张了吧?』李成景咋舌道。
『这或许也是另一种有钱人用来摆平家族纠纷的方式吧!』孙老呵呵一笑,继续说:『潘火生的元配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潘永裕,一位相当优秀的医生,老二便是潘永湟。后来元配死了,潘火生再另娶后室,生下了潘绪逸与潘绪达,一对双胞胎活宝,两个人都不成材,而潘的小妾也为他生了另一个儿子,叫做潘祝庭……』
『妾?』李成景不可思议地问道。
『在那个时候很平常的啦!』孙老不以为意地摆手说道。『那个时节日子难过,有的人家为了攀龙附凤,宁可不要名分,做个小的也好。其实潘老在外头还有个女人也为他生了个儿子叫潘荣成的,整天吵着要在遗嘱里头列个名哪!』
『那潘老一定很头大吧,整个家族都在为争权夺利而倾轧不休?』
『没错,如果那时潘老还清醒的话……其实在那个节骨眼上,六九岁的他已经因为痼疾缠身,整天都不省人事地躺在自家的病床上呢──和我现在差不多……』孙老自嘲了一下,继续说:『儿孙们的勾心斗角当然是免不了的。他们亲戚间私下有「本家」、「外家」之分,也就是元配生的才算正统,而他们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坚持要用较低一辈的族姓为「外家」取名,如「续」、「祝」、「荣」这样的顺序,以为这样可以让他们保有某种承继上的优势哩!』
说到这儿,孙老靠回卧枕上,略事休息一下。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即使潘家还有十来个姊妹妯娌,却一点都和遗产沾不上边。尤其是潘祝庭、潘荣成年纪都还小,最为吃亏,所谓的「本家」人马常明的、暗的来对付他们哩!
『所以说啦,在那个敏感的当口,潘永湟的失踪,当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了,因为那意味着潘家家族势力将重新洗牌、财产得重新分配了。』
『他们和郭泉有什么关系呢?』
『没错,这也是一开始我们急欲清查的重点:潘家和淡水的被害人究竟有什么关系?他是否和潘老庞大的家产有所牵涉呢?不过,我们一直无法找出他们与郭泉之间的交集。他们可说是天差地远的的两种人,之间毫无共同点,更遑论相互认识了。』
说着,孙老在床边的一个资料夹内翻找着,拿出了一本泛黄破旧的小册子,翻了开来:
『这里是我那时候为了方便起见所作的简单记录,对你的写作或许会有帮助。』
李成景接过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潘家男性成员的简表:
『潘永裕,元配长子,三十八岁,济生医院代院长
潘永湟,元配次子,三十四岁,济生医院主治医师
潘绪逸,二房长子,二十三岁,济生医院救护车驾驶
潘绪达,二房次子,二十三岁,无业
潘祝庭,妾的长子,二十岁,台大医学系
潘荣成,私生子,十七岁,再兴中学』
八十九年七月十七日 AM 2:23
台北市刑警大队
昨天,他们在报上社会版看到了大篇幅的报导。处处可见耸动的红字标题:『国中女教师离奇死亡、全裸陈尸蜂园』等等,同时表示法医证实死者体内含有过量镇定剂,而,蜂螫正是致死因。
裘老立刻拨了通电话给三重分局的刑事组长。
『法医对这件事是怎么说的?』
『他说,死者一开始可能就先被注射镇定剂,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被带到蜂园去。接下来他在死者身上喷洒诱引剂,等蜜蜂被吸引过来后,因为死者下意识的闪避、拍打等动作,导致蜜蜂进行自卫性的攻击,造成她全身上下两百多处的螫伤,进而导致休克。』
『你们那儿有没有进一步的线索?』
『嗯……那镇静剂是含可卡因的管制药品,一般人比较不容易取得,倒可循线追查看看。我把这部分资料传真给你。』
挂断电话后,他到传真机旁收取对方传来的资料。
阿浪凑近他身后看了一眼。『我看不如把心思放在追查诱引剂的来源上吧?这玩意儿应该比镇静剂希罕多了。』
『我昨天要小康去打听过了,中南部有不少蜜蜂观光农场,如果有心人想询问相关信息,透过这个管道弄到手其实并不难。』
『你跟大队长打包票,说这个案件跟陈老师的案情有关联,是怎么想的?除了粉笔写的数字跟死者身分之外?』
『这也是我今天要去图书馆的理由呀!』裘老笑着说。
『裘老呀,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那他甘愿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又是蜂螫又是火烧车的,这么大费周章究竟是所为何来呀?』
往国家图书馆的路上,阿浪问道。
『这两起案件彼此间有没有关联,你很快就会清楚了。』裘老胸有成竹地说。
『您好像已经有什么想法似地?』
『是有了,不过还得找些证据才成!才能让你服气呀!』
到了位在中山南路上的国家图书馆后,他们去换了临时阅览证,然后直上二楼的过期旧书报区。
在书架最后方,有民国七四年的中央日报缩印版,依季别装订成三大本。裘老取下第三季的那一本,向管理员借个放大镜,开始翻阅起来。
『裘老,您究竟要找什么呀?』一页页不断翻去,费力注视着密密麻麻的字体,已头昏眼花的阿浪忍不住抱怨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民国七十四年年底时,曾经发生过一起和老师相关的意外案件。』对方头也不抬地回道。
『有吗……』阿浪在脑海中苦苦寻思着。
『在这里!』裘老把旧报本推过去给他看。阿浪接过放大镜,细细看着其中内容。
这是民国七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的报导。
日昨(二十六日)下午二点左右,台南县仁爱国小的师生前往曾文水库一带郊游,不料途中遭到虎头蜂的攻击,造成多名师生受伤。其中陈益兴老师为了掩护学生,以自己肉身抵挡蜂群,最后因伤重而告不治。
阿浪回想起来了。这个事件在他小学时代曾轰动一时,教育当局到处宣扬陈老师的高尚情操,后来也曾将这段事迹拍成电影。
『难怪凶手要刻意这么做,原来七十四年发生过这样的案件。』阿浪说。
『不错,我想这两起案件绝对不是巧合的。凶手费心布置,肯定有他的用意在。』
接着,他们前往柜台,要求借阅八十一年与七十四年间,这两起意外当天的各大报纸。他们想要尽可能地筛检出更多的相关情报。
裘老在中国时报上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八十一年的火烧车事件下,有位记者把历年来老师发生意外而罹难的案件,依先后次序制成了一个简表。只不过八十一年至七十四年间,其实相关的意外案件也不少,比方曾发生过车祸、凶杀、溺水等事件,为什么凶手却偏偏挑了七十四年的虎头蜂攻击?
『我知道了!』来回端详了半晌,裘老忽地敲了一下桌面。『这个家伙专挑有学生一起罹难、老师挺身相救而殉职的案件!』
阿浪顿时恍然大悟。细究这个凶手的手法,的确都存在着这个特征!
『我们已经可以预测下一起的案件了,如果这个家伙不收手的话。』裘老顺着表格看下去,紧连着的是七十二年,发生在台中县丰原高中的礼堂倒塌事件。当时室内正举行新生训练,礼堂的天花板突然塌落,进而造成了二十六人死亡的惨剧。再更之前的,便是民国六十九年,发生在花莲县山兴国小著名的『箭瑛大桥』事件了。
看了眼前正如映照历史般,翔实重演的凶杀剧目,阿浪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个家伙还会这样模仿下去吗?肯定精神不太正常。』
『我也说不上来。』裘老忧心忡忡地说。『不过我有预感,这可能不会是最后一起。』
阿浪合上报本,叹了口气。『天啊,这个家伙那里不疯,非得在我们辖区撒野呢?』
这句话似乎带给裘老什么灵感。他突然低下头来闭目不语,脑筋飞快地转动着……为什么要选在此地发生……为什么……为什么有个地方没有照着固定的剧本来安排……
因为想得太过入神,连阿浪呼唤他的声音也没听见。等他被大力摇晃着肩膀,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后,阿浪已经还了书报,站在一旁注视着他。
『怎么了,大侦探,你得到什么灵感了?』
裘老深吸一口气,让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有个很棒的结论在脑海中隐隐成形。
『除了案件的发生地点以外,有个地方是凶手没有照着剧本来安排的。』
『你是指案发时间?或是没有一起遇难的学生?』
『不对!不对!』裘老猛摆着双手。『你难道没发现,第二起案件的遇害者应该是个国小男老师才对呀!这样才符合七十四年案件发生经过,不是吗?』
『哦……』闻言后,阿浪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的大侦探?不就因为女老师比较好对付么?』
『但是,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两个老师,刚好都教过同一个具有暴力倾向的学生啊?』
八十九年七月十八日 AM 10:03 万芳医院病房
『你的笔记整理得怎么样了?我说的会不会太过紊乱了?』
李成景笑了笑。『不会的,孙老。你只要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吧,不要给自己太多限制,这样会比较自在一点,反正我会等整个故事告一段落后,再一次把它彻头彻尾写个明白!』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但若想要在繁杂的谈话记录中,逐一整理出条理清晰的脉络,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哩!其实他自己还没想出什么好方法。
只要看着淑华是否随侍在侧,就可以知道孙老的病情如何了。今天的她仍坐在窗边,低头看著书,一本教材之类的大部头书。因此,李成景打算尽量不发问,在限定的时间离开医院。
孙老递过来一张纸片,成景接过一看,上头整齐列着关于案情关系人当时的活动。字迹相当娟秀,看来不像是出自孙老的手笔。
『十月十一日清晨五点至七点间各人活动情形
潘永裕,在家中睡觉,无有效证人。
潘绪逸,医院值班,有值班记录,数名护士可作证。
潘绪达,在家中睡觉,无有效证人。
潘祝庭,与其姊同事彻夜玩牌,有数名有效证人。
潘荣成,住校,有人证。』
『小李,这是当时我们为了慎重起见,彻底清查每个人不在场证明的结果。我要小华重新整理出来的,你可以把它列在书里头。』说着,他苦笑了一下。『要个女孩儿写这种不健康的东西,真不知我这个老头究竟在想什么呀?』
『我知道了,孙老。肯定是你打算让看过这本书的人,一起帮你找凶手吧?』
老警探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笑靥,没有作答。
『你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孙老清清喉咙,为今天的章节拉开序幕:『潘家在基隆当地可说是数一数二的望族,除了医院以外,还有为数庞大的房产、地产、轿车等,价值至少数亿元(以当时的币值而言),只不过家产究竟是如何分配的,则是不得而知。潘火生曾经好几次趁着脑子清楚的时候,把律师叫到病房内详加商讨。
『潘永湟是在自家医院里头失踪的。他当天一样照常上班、照常看病,可就是没人有印象他什么时候从办公室离开。这件事闹得相当大,在那时各大报上占了不少篇幅,如果去查应该可以查到,不过你会发现整件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奇怪的是,不到两、三个礼拜的工夫,竟然完全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相关的报导。』
『因为……被封锁了?』李成泉问道。
孙老点点头。『没错,在那个礼拜所发生的事,可真让人应接不暇哩!』
他要淑华倒了杯水,润润唇后继续说:『因为地方上的警察对潘永湟的失踪也毫无头绪,所以一开始我们打算就郭泉与潘家的关系来着手,或许会有突破。
『不过,我们询问过家族里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都没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去过淡水的也不过几个纨子弟而已,丝毫找不出一丝关联……后来,我们把报案电话的录音带放给每一个人听,结果倒是很有趣。』
『有人认得?』李成景追问。
『我拿给潘永裕听,他说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不过倒有几分像是潘绪逸的嗓音;拿给潘绪达听,他却一口咬定是潘永裕说出口的……家族内部的矛盾与冲突,由此可见一斑,他们的意见根本就不能列入参考哪!』
『不过就是想趁派家产时分个大饼嘛,』李成景苦笑道。『非得搞得兄弟阋墙、相互陷害不可嘛?』
『唉,你不晓得,潘永湟的消息一出来,所有的兄弟表面上是一副哀戚模样,但私底下不晓得有多少人拍手叫好呀!潘永裕干脆在家族聚会上挑明,表示本家的遗产分配比例都已经固定,决不会因为二弟的失踪而更改……外家的人马当然也不甘示弱,频频放话要他小心点。
『家族内种种斗争手段千奇百怪、层出不穷,可说是相当惨烈,我们白白花了两、三天时间在上头打转,却都还是一无所获。不过,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潘永裕一通电话打到局里,表示家族内发生了件怪事,希望我们能从旁协助。』
李成景大概猜着了七、八分了。他偏着头想了想。『又是凶手的暗示?』
『没错,不过当时我们倒是没有这样的心思,整桩事件还拼不在一块。潘永裕说,他们有个旧识前几天去捡骨时,发现潘家的祖坟外头被人喷漆破坏,所以来通报一声。他怀疑事情不单纯,和日前兄弟的失踪或许有关,希望我们能过去看看。
『潘家的墓园位在金山一带,大概在第一公墓的附近,我们和潘永裕一道前往。那座家族祖坟相当雄伟,做得像座皇帝陵寝似地,正前方有道小活门,供作后人入祀用的。而喷漆便是喷在上头。小李猜猜看,会是什么东西?』
李成景不假思索地回道:『阿拉伯数字「1」?』
孙老点点头。『答对了,好大的一个「1」字。说真格的,还真是触目惊心哪!活门的锁头已经被破坏了,我们把门推开,内室里除了成排成列的骨灰罐外,唯一的外来物就是潘永湟的尸首,腐烂肿胀不堪,倒卧在内室中央。和郭泉一般,右手掌被切掉,不知去向。』
李成景紧蹙眉头,仿佛也能闻到那股腥风血雨似的恐怖气味。
『验尸的结果,潘永湟也是因为后脑遭猛力殴击后,再被利刃之类的割断喉咙,不过墓园并非是第一现场;此外,死者的左手还紧紧地握住一把钥匙,上头打印有「13」字样。』
『又是凶手的暗示?』李成景蹙着眉头问道。
『很有可能。那看似一般的柜子之类的钥匙,我们马上派人去潘永湟家中、办公室等察看,是否有可以打开的柜子;还有,若是墓园不是第一现场,如果想把重达八十公斤的人移动到市郊,你会首先联想到什么?』
『车!』李成景反射性回道。
『没错!我当时马上想到,必须得一一去查询轿车的情况。要记得,六○年代时,四轮的轿车可不是这样满街跑的,而直觉又告诉我,得先去调查潘家的情况为要。
『潘家上下共有四部轿车,这在当时可算是惊人手笔了。我们的人征得检察官的同意,对这四部车的后座、行李箱等进行血迹辨识。结果……非常出人意料……』
『什么?』李成景凑近潘老的脸,问。
孙老一拍膝盖。『我们在潘永裕的后车厢盖缝处,验出了少量人血。经过测定后,那A型的血迹反应和潘永湟完全符合!』
可能是说得太过激动,孙老突然大声咳嗽起来。淑华丢下书冲了过来,一手抄起椅背后的大毛巾,眼睛一边紧张地盯着仪器指针。
『呕』的一声,孙老张口吐出一摊鲜血,顿时把白毛巾染成了大片红色。
李成景惊惶地站起身,退到窗边去。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淑华转过头来,蹙着眉头轻声地说道。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PM 2:23
台北市刑警大队
下午,负责侦办陈碧英命案的O六二六项目小组,在警局内召开第三次侦查会议。时隔多日,案情却仍旧停滞不前,在每个人的搜集成果里,称得上是『线索』的东西显然不多,但组长还是硬要每个组员挤出一些可供向上级报告的内容出来。
会中,裘老举出相关例证,力陈陈老师的案件与前几日发生在三重的案件有所关联,虽然每个人都装作兴味盎然地听着,不过席中除了阿浪外,实际上并没有引起其它人的太多重视。
『我们自家的事都管不完了,还管到他家(辖区)的事,而且刚刚你说的全都是推论的东西,有实际证据可以补强吗?』组长对这个意见嗤之以鼻。
『我们无法再从清查人际关系这方面来缉凶了,不是么?大家花了那么多心力,白白浪费这么多天,证明这条路子已经行不通了。我想我们唯有另起炉灶,案情才能有所突破。你认为凶手大老远跑到南港去放火烧车,目的为何?』
『……可能完事后,回家比较近吧?』有个探员接口说,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组长烦躁地摆摆手。『我看我们最好先专注在分内的事上,好吧?不要帮别人操太多心,到头来什么事都做不好。如果说未来还有更明显的迹象……』
『比方说又挂一个老师之类的。』一旁又有人接口,底下传出吃吃窃笑声。
裘老无奈地连连叹气,最后索性双手环抱脑后、仰靠在椅背上,不再发言。最后,整个会议仍在看似徒劳的勤务分配中宣告落幕。
『咱们真要去追查这根藤条的出处?这会有什么帮助吗?』
侦防车中,阿浪高擎着装有那根藤条的证物袋,灰心地说道。
裘老不屑地哼了声。『如果真能查出什么,那才有鬼哩!』
阿浪苦笑一下。回想起在刚才的会议上,裘老提出可以清查两位死者所教过的学生,其中是否有所交集云云,不过还是没有引起太多共鸣。有的时候,阿浪怀疑这位前辈的固执、我行我素可能是他的致命伤,否则以裘老的能力,绝不仅止于眼前这个位子罢了。
『裘老,你家最近都还好吧?』阿浪看着前方,似是随口般地这样提起。
裘老有点惊讶,似笑非笑看着对方。『没什么大事,就像平常一样……干嘛这样问?』
『听说嫂子的病还是没有办法控制?』
裘老的太太在一年半前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下半身瘫痪无法行走,裘老私下给请了个菲佣看护,加上每天的固定用药不在健保给付的范围内,因此每个月的医疗支出相当可观。
『命哪!都是命哪!』
他摇摇头,感慨万千地说。
阿浪的闲聊家常,其实只是想为接下来的话找个切入点罢了。他谨慎地慢慢说:
『裘老……希望在外边儿的节费上,你能收手。因为……因为现在新政府当家,政风单位对这种事查得很紧。没有必要为了这种钱自毁前程。』
『怎么?难不成你要去告发么?』裘老口气中充满火药味,但下一刻钟,他又发觉自己太过冲动了。他转头望向窗外,淡淡地说:『算了,别争论这种话题,你不会懂的。』
对方话里满满充斥着的轻蔑意味,让阿浪感觉很不舒服。
『话不是这么说,这不是懂不懂的问题,这是良知问题呀!我一向尊重您老,也知道您家计负担重,但这样做不对的,那不是您应该拿的钱!』
『每个人各有其生存之道。我只是拿我应取那一份,就这样。我知道你满腔抱负、满脑子热忱,待久了,终有一天也会看开。这个圈子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帮你想条生路?』
『拿人钱财,终究要与人消灾的。上次那一回,你是因为这样而径行包庇?私下把那个人放走了吗?』阿浪激动地问道。
上个月,市刑大的干员们,支持一件突袭赌场的任务,在现场查获了一群赌徒。但在收队前,阿浪发现裘老私下网开一面,趁着大伙儿不注意时,掩护一个人悄悄从侧边门走了。
裘老沉默半晌。『那是我的老朋友,现在还是我的线民,我当作一次人情给他,那跟拿不拿钱一点都沾不上边。』
阿浪沉默了下来,后来两人都没再触及这个敏感话题了。
就随它去吧!阿浪心想着。
他们在这区域兜了一圈,到邻近的便利商店签了巡逻本,然后将车停在疏洪道底下的堤防旁。裘老向附近认识的老阿婆买张彩券,踅了回来。接着两人坐在堤防边,略事休息一番。以前他和裘老一道巡逻时,总会偷空来这里坐会儿。
经过刚刚的争论后,阿浪觉得彼此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他默默注视着前方流经的基隆河,河面上反射的点点水光刺痛他的双眼。
『国中的时候呀,』裘老好整以暇地点根烟,像是要引个话头似地说:『学到代数那里,讲到象限的地方……你还记得吧,就是画个X、Y十字轴,上下左右划分出四块区域,什么正正是第一象限、负正是第二象限之类的……』
阿浪喝着可乐,点了点头。
『我们那年头,很多教师都是老芋仔转任的,教我们三年数学的那个老兵,原来是在大陆那里教三字经的,鲜吧!教到象限那一课,不知道是有感而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讲会比较好,他竟然给引用作人性剖析来了。』『怎么个剖析法?』裘老学起老师的腔调,仿佛眼前真有块黑板似地,在上头比手画脚地说:『同学们,你们看呀,如果拿好人代表「正」的符号,坏人代表「负」的符号,那么这个世界就像是第四象限一样,里头有正、有负,就好象现实中有好人、有坏人,不是吗?不过幸好这个区域是正号始终在前面,也就是意味着邪不胜正,好人终究都能够压过坏人,所以我们国家才能够一直进步。呃……当然,大陆那边当然就是第三象限了。』阿浪噗嗤笑了出来。
『听过了那么多堂课,什么三角、几何我早就全部忘光了,只有那段话还一直让我印象深刻。不是吗,有光就有影、有白就有黑,这就是现实。而在少年时代,老师的一番比喻就能让人深烙心底、终生不忘。当了警察之后,每当抓到嫌犯,为他们上手铐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会重复想起国中老师的那段话。』说着,他扬扬手上的彩券,说:『还有,买彩券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哩!因为大概只有那时候,我才可以扮演纯粹好人的角色吧?』『人生的第四象限?』阿浪觉得有点兴味,以前没听过这么新鲜的论调。虽然只是简单的比方,不是太过深奥的哲理,却很有意思。这不就是人性吗?不管身处多么明亮的地方,四周终有自己也无法碰触的黑暗面。或许这不是一时的福至心灵,而是那个离乡背井的国中老师,用自己的生命去历练出来的吧?『第四象限……』他又喃喃地复诵一次。裘老拍拍他的肩头,笑着站起身来。他们再度前往文山国小,找到学务主任。照着裘老的想法,打算在陈老师担任过级任导师的班级中,清查所有的毕业生记录,然后和蔡丽美老师教过的学生中,彼此有交集的部分做个比对。只不过,看到十多本厚重的毕业纪念册、三百多个班级的学生资料时,阿浪心中直想打退堂鼓。『没那么难呀!我们只要比对这两间学校的毕业生,有谁国小是就读这个学区,然后国中时又转到三重学区去了,这不就结了嘛?毕竟这两个地方分属不同学区,会这么做的人并不多呀!』裘老边签下借阅收据,边轻描淡写地说。回程时,他们接到了总部的呼叫,要求O六二六项目小组的成员们立刻返回局里。『什么事呀,这等火急?Over。』八成又要开个什么无聊会议吧?阿浪想着。他朝发讯的小唐讪讪地问道。『接到一通奇怪电话,跟案子应该很有关联。Over。』『是谁打来的呀?有多奇怪?值得大家都回去坐着听呀?Over。』『是死者陈老师打来的,你说奇怪不奇怪?』接收器传来组长不耐烦的声音,接着便中断了通讯。没想到是这样令人惊骇的消息,车内两人不住面面相觑,怀疑究竟是不是自己听力出问题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