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wing_gniw()
整理人: supraboyqd(2003-06-30 23:43:0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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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七月三日 AM 10:18 万芳医院病房
昨夜,李成景试着上网搜寻关于『孙伏道』的资料,希望能够找到一些受访者的背景线索。他原先以为可以在什么惊人的社会事件中,看到这位老警探的名字,不料却都一无所获。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帮自己立传呢?』李成景纳闷地想着。不过,他当然不会傻呼呼地就这么问出口,相信以后一定可以慢慢探究出来的。
因此,直到在今天约定的时间踏入六楼病房时,他对整个采访形式还是一点主意、一丝想法也没有。
孙先生已经在等着了。他坐在床上,带着老花眼镜仔细翻看联合报。一听到有开门的声音,他马上略低着头挑高眉毛,从眼镜上方的缝隙注视来客,随后亲切地朝他微笑示意。
孙先生的老婆、女儿都不在病房内,大概是孙先生请他们回避吧?或许有些话得单独面对着陌生人,才能畅所欲言。
孙先生请他坐在先前淑华坐的那张窗边椅上,随意地问候几句,并喃喃地叨絮着老伴正值更年期,火气可能大了些,希望他别太放在心上。
『小李……叫你小李行吧?我不习惯将伙伴连名带姓地一起叫。小李,我希望从今天开始,你能够尽量每个礼拜来个三四次,因为我的时日无多了,有时可能会出现什么紧急状况,把进度耽搁下来……钱不是问题,郑先生会负责打点的。』
『孙老,您不必太担心这个,我了解的。』和这位风中残烛的老人对话,李成景心里蓦地难过起来。超乎经验法则的工作内容,也让人感到几分不真实。
『那我们就开始吧!』老警探大声宣布道。『怎么谈会比较方便呢?就当一般说故事这样可以吗?如果把它写成小说的样子也是很不错的。』
成景忙不迭地点着头。说故事的形式是最好了,否则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一问一答地来采访对方。
『就当是听孙老说故事吧,一切都放轻松,』他取出录音机放在病床旁,摊开记事本摆在膝上。『而且内容一定很精彩罢,所以您才想把它永远写下来,留作纪念?』
老孙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嗯……民国六十九年间,我从澎湖转调到台北县淡水,在镇里的派出所服勤。那个时节,没有背景、没有学历的人,想挣个位子都很难的。唯一可以凭借的也只有工作年资罢了,之前我已经在离岛干了六年的警察。
『当时的淡水还没像这时那么开发,居民主要的收入大都以捕鱼为主,观光收入只占极小的一部分。警察的勤务相当单纯,顶多是人口普查、交通管制、巡逻值勤等……』
说着,老警探的眼中流露出了不胜怀念的眼光。
『我在那里当差半年后,我们所属的辖区发生了一件凶案。这在当地可真算是一件大事。即使是我们在那里当了四年的主管,也从来没有在辖区内发生过重大命案……打个岔,当时那个主管姓严,听说最近在警大那里担任教职,这跟后来的情节有些牵连……我说得语无伦次地,不会麻烦吧,我刚刚应该先说的。』孙老带着歉意微笑说。
『没关系,您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会再重新整理过的。』李成景道。
『好,』孙老清清喉咙,继续说道:『我对那件命案记忆相当深刻。十月十一日,恰好是国庆日隔天,淡水也刚步入深秋时节。我是第一个接到命令、赶赴现场的员警之一。那是一个路过民众发现尸体报的案,对方可能怕受牵连,所以不愿留下姓名。现场是在产业道路旁的草堆里,当时还是天刚破晓的时候,路上还弥漫着一股薄雾。因为报案者已经离去了,所以我和另一位伙伴分头在现场搜索着。
『照理说,如果会让路过的行人不经意地看到,那么尸体应该就在路旁显眼处。不过我们来回一阵,却没有丝毫发现。接着我们决定,再往草丛深处进去查探一番,确认是不是有人恶作剧乱报案。那里正是一片芒草堆,几乎有半个人这么高,一般人没事儿是不太可能走进去的。我们划定搜索圈,便分头去找。』
说到这儿,孙老停顿一下,喘口气后继续说道:
『我用警棍一边拨开芒草丛,一边仔细搜索。花费了好半天工夫,制服也被露水湿透了大半。正打算走回头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我踉踉跄跄站稳脚步,回头一看……』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李成景,眼中透出一丝奇异的光芒,后者觉得全身突然寒冷起来。『那是我近七年的警察生涯头一遭看到凶杀案的尸体,当然,交通事故那就不算了。首度发现那具尸首的震撼,至今还是深刻地留在我的心中。
『那个人呈大字形,仰躺在草堆上。他的上衣被人掀起,在肚皮上被人用利器刻出一道斗大的阿拉伯数字,一道「2」的血痕。他的左手腕被齐掌切掉,鲜血还在汩汩流淌着。那双怨气冲天、不肯瞑目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瞪着我……一直到我的同僚找过来,我才蓦地回过神。我不知道被这样恐怖的景况震慑多久了。』
『后来呢?』
『当然是联络相关人员来进行勘验、辨识等工作了。』孙老昂起头,长吁一口气,仿佛从那紧绷的情绪略略回复过来。『死者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证明文件,不过从他的穿著上看来,我们判断应该是淡水本地人。
『我和我的伙伴在那时候立刻发现关键所在:那个案发地离产业道路至少有十五公尺以上,而且是埋没在茂密的芒草堆里,还有,死者身上的血迹未干!』
『那……』
『是的,报案者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孙老点头肯定他的想法。
『可是没道理呀?』李成景说。『一般的凶手不都应该尽量把尸体隐匿起来么?为什么又要主动去报案呢?』
孙老轻轻摇摇头。
『还有更诡异的哩!那个用鲜血写就的「2」的字样,并不是致命伤!当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暗示。』
『什么暗示?』
『我想,应该在暗示着,某处还有编号「1」的被害者……』
不知什么时候,淑华走了进来。正听得入神的李成景蓦地吓了一大跳。
她把桌上水瓶拿过来,倒杯白开水给父亲,沈浸在回忆中的老警探,似乎也被当时的情绪所感染,兀自喘息不已。李成景知道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草草收拾一下东西。淑华一直送他到电梯口,走廊上她似乎开口想跟他聊几句,不过直到成景离开六楼时,他们什么也没说。
八十九年七月七日 AM 2:23 台北市刑警大队
『阿浪,我可能猜出凶手在现场那样布置的用意了。』
在出人意料的当口,裘老突然开口这么说道。
他们正在警局内沏壶老人茶,希望喝口浓茶能提提神,只不过疲惫却还是漫天席地侵袭上身。阿浪停下斟茶的手,望向他:
『您是指凶手为何选在废车场弃尸、现场的数字、还有陈老师的惨死……』
裘老点点头,接着从公事夹里取出一份牛皮纸袋。
『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那辆车曾有被烧灼过的痕迹?』他从纸袋里取出了几张传真照片,全是那部游览车自各方位拍摄的影像。『我心底觉得十分纳闷,不过没有车牌号码,查起来很费事。于是我试着从车身上注记的旅行社打探,果真查清它的底了。』
阿浪默默翻看着桌上那堆照片,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还记得发生在八十一年的那桩惨案吗?』
游览车、老师、大火……阿浪脑中霍地灵光一闪。『难不成是那件健康幼儿园火烧车意外?』
『完全正确!』裘老一拍大腿,说:『这起命案的现场,正是那部发生过二十三人火烧车意外的游览车!』
阿浪闻言不禁咋舌,那部车竟然正是八年前那桩惨案的主角!他把档案资料顺手拿起来翻看。
八十一年五月十五日,健康幼儿园师生向泰北游览租了车号AA-581游览车,前往桃园县进行户外教学,不料车行平镇时,疑因录像机的变压器故障走火,导致整部车陷入火海,造成师生共二十三人罹难的惨剧。
裘老把从该辖区分局传真过来的存盘照片拿给他看。果然,外观和案发现场的那部车正如出一辙。
『我原先也想不透凶手为何要安排这些,难不成是巧合么?不过当我想起了那个编号,却有了新的想法。「81」,和火烧车发生的年代不谋而合。死者被活活烧死,也正和当年林靖娟老师是一样的。』
『……他这样做,目的是什么?想向因公殉职的老师致意?』阿浪满脸迷惑地说。
『如果只是那样,还比较令人放心哩!』裘老咕哝着。『虽然因为地缘关系,没办法完全照那意外来模仿,但凶手还是尽其所能地,照案发时的样子来加工布置。你不觉得奇怪吗?陈老师是在下午四、五点左右,于文山地区一带被绑架,但凶手还是不辞辛劳地要把她带到南港地区下手,这十分不合常情吧?』
『对方肯定是个疯子…还是个相当敬业的疯子……』阿浪站起身,戴上警帽。『我们再出门去查查吧,今天从她身边的人着手么?还是清查那些有借贷关系的人?』
裘老慢条斯理地把手中余茶一饮而尽。『你还是没听懂?我有预感,如果光在她身边的人际关系打转,是不会有结果的。』
『那……您老的意思是,咱们就坐在这儿,等着凶手上门前来自首是吧?』
『你这小子根本冥顽不灵嘛!还是没睡饱脑袋胡涂了?』裘老龇笑道。『我说,说不定我们该从八十一年的火烧车案件来清查,看看陈老师在其中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更糟糕的是,我觉得这不会是最后一起,而且以后会愈来愈棘手!』
裘老带点轻视神色,看着年轻气盛的伙伴,同时信誓旦旦地说着。
早上,O六二六项目小组召集所有的侦查员,汇集所有的线索,并就当前的调查进度开了个会议。不过,案情仍是没有多大进展。会中重新分配了几条路线,要求限期调查完毕。
『每个人要多花点心思在上头!这件案子相当受到高层重视,我要你们每个人卯起劲来用力查!』组长一拍桌子,大声说道。
八十九年七月十二日 AM 10:08 万芳医院病房
『孙老,我原先以为你打算写自传的。』李成景说。『或许你该在这段故事前,先交代一些自己的生平、简历之类的资料才对。』
『那只是我跟郑编辑的说法,方便他帮我找个合适的人罢了。我老孙算哪根葱啊,要立传也还轮不到这边哩!』孙老摆摆手,吃吃笑了起来。『那些枝微末节都不重要。我要的是,你只消把这桩案件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完完整整记录下来就成啦!至于老孙姓啥名啥,都不重要。』
李成景也跟着轻声笑了起来,为了怕打扰到邻床仍熟睡的病友,他今天得特别放轻交谈的音量。那对母女不在房内,孙老的状况看起来也很不错。
『孙老,你想说的应该是一桩重大的社会事件,可是为什么报纸上都没有记载呢?当时也没有被公开?』李成景追问道。
孙老静默了半晌。
『因为没有人相信真相,它被掩盖了。』
『被掩盖?为什么?』
『因为,真相很可怕。』他幽幽叹口长气,有些无力地说。『也不知道留下这个纪录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赶快开始吧!』
李成景听得是一头雾水,不过想想现在还是别问太多的好。他伸手压下『录音』键。
『和我们所料想的一样,死者是当地人士,身分很快就查明了。他叫郭泉,六十二岁,是个独居的老兵,他住的地方离案发现场不过一公里。邻居说,郭泉在八里城隍庙打杂,每天约莫五、六点就搭渡轮过去,看来应该是在途中遇害的。
『我和同僚跟主管报告,希望把勤务中心的报案电话录音留存。而且我把关于「2」的推测说出来,只不过大伙儿却都嗤之以鼻。』
『为什么?』
『因为大家觉得太匪夷所思啦!当时的光景可不比现在的社会,什么都可能发生……偏偏我当时不知哪儿生来一股蛮劲儿,笃定这是一件仇杀事件,也就是凶手把有牵连的人逐一杀害,并留下编号顺序来出气,好让接下来的人心生恐惧。』
『接下来的人?』
『当时项目小组清查郭泉的人际关系,分别从财杀、仇杀的两方向着手,可是却都毫无头绪,从他周边看不出有这样的可能性。连环的复仇案,或许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不过我却一直朝这个方向搜索。
『当时我也研判和郭泉出自军中的背景有关,想从他旧日同袍中寻找线索,不过却一直找不到那个可能是编号「1」的牺牲者。』
『是了,孙老,你还没有说明,郭泉是怎么死的?』李成景翻看了一下笔记本。
孙老猛地一拍大腿。『你看看,我这个老糊涂,这么关键的东西竟然给忘了……法医解剖的结果,发现致命伤是在后脑,应是某种棍棒之类的钝器敲击所造成。手掌被锋利的宽刃刀切下,像是菜刀、开山刀一类的。
『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凶手遗留下的痕迹,只能判断出,对方是在产业道路上伏击郭泉,然后将尸体拖到草丛中,将手掌切下来。断掌一直没有找到,动机也不明白。但我还是很笃定应该跟「复仇」一类的事相去不远。
『是了,法医还说了一件相当值得参考的线索。尸体的身上留有多处刀伤,但手臂上倒是相当干净,可见是生手所干的案子了。』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哪!』孙老望着他,说:『当时郭泉后脑被殴击的时候,已经是意识不清的状态了,而凶手再用刀刺杀时,却因为经验不足,下刀时害怕不能命中要害,所以出手才会太过哩!』
听着对方这样钜细靡遗地讲述案情细节,李成景感到有些恶心。他连忙转移话题,问道:『那……当时报案电话的录音呢?』
『我们去勤务中心把报案电话转录了一份出来。整个过程大概不到半分钟,而且对方可能故意蒙住电话筒,声音非常模糊,听起来相当吃力。
『我们当时把那卷录音带复制了好几份,希望拿来供作辨识用。我后来也托人把它制作成CD唱片来保存,听说这样可以存放比较久……想听吗?我叫老婆从家里带来了。或许可以给你什么样的灵感也说不定哩!』孙老半眯着眼睛,促狭地笑着,伸手从床边的柜子取出一卷录音带。
李成景按停录音机,把带子换过来,然后戴上耳机仔细聆听。
前头是一段『兹…兹…』的交换机杂音,接着是勤务中心小姐的询问,然后就是对方低哑的嗓音:『在往河边的二号产业道路……有人倒在那里……』
那里头的声音很微弱,同时不断有杂音在干扰着。好象对方在很远的地方轻声说话,而且很快就被风给吹散了。
聆听着二十年前一桩凶案的关键对话,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他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更贴近了那个年代。
三十秒不到的对话,在勤务中心不断追问对方姓名、联络方式的僵持下,紧接着一声『喀嚓』而突兀地结束,录音机瞬时便杳无声息了。李成景换过录音带,把它还给孙老。
『你们没有做声波辨识之类的检测么?』
『那个年头哪有这种劳什子东西……』孙老摇头苦笑着,『还是先听我讲完吧。』
『不像现在每个人身上都有支大哥大,那时候的通讯并不发达,镇上有电话机的人寥寥可数。一经确认报案电话是从公共电话打出来之后,严主管立刻找人去查扣镇上所有的公用电话,包括旅社、学校等。其实镇上开放使用的,也只有国民党党部办公室前面那一支罢了。』
说到这里,孙老喘着气停了会。接着又眨巴眼睛,故作神秘地说:
『我们会同鉴识人员,一道去检查了那镇上唯一一支的公用电话,不过没费什么工夫,马上便发现了下一个线索。』
『是什么?』李成景屏息静气地听着。
『你们在话筒上、还是那些硬币上找到凶手指纹了?』
『不是,不是,是更「直接」的物证哩!』孙老说。『在公用电话的退币孔里头,我们找到了一截右手食指。』
李成景突地打了一阵寒颤。『郭泉的?』
孙老摇摇头。『看那状况,已被截下来好一段时间了。我想应该就是编号「1」的受害者的吧。』
八十九年七月十四日 AM 9:48
南港研究院路四段
『自动一点嘛……不要每次都要前辈提醒你!』裘老催促着。
阿浪摇头苦笑,没奈何地,伸手把车上的CD唱盘换成『邓丽君』纪念合辑。两人在音乐这方面品味始终天差地远,阿浪喜欢听热闹的流行歌,裘老则偏爱温柔老歌。虽然一开始会有些冲突,但他们已经取得妥协了。只要谁掌控方向盘,谁就有权利放自己爱听的歌。
他们在半路上靠边停了一下。因为裘老看见有阿婆在卖彩券,刻意停下车来光顾她的生意。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每次看见有老阿婆在街上兜售公益彩券时,裘老就一定要下车买一张,晴雨皆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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