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egpass(大道通天)
整理人: yerk(2003-08-30 21:38:58), 站内信件
|
睡梦里我忽然被父亲的声音唤醒,“小兵!蜡快灭了。”
从床上坐起来,我看见父亲站自己的灵位前看着我。我同时也看到几案上那两支象征着长明灯的蜡烛中右边的那一支已快要燃尽,只剩下薄薄的底座了。我急忙下床,取出一支蜡点上。
听说长明灯是为死者的灵魂照路的,守灵时是绝不能让蜡熄灭的。
点好了蜡,我转头问父亲:“就是这样的,行吧?” 父亲就象平时那样轻声应道:“嗳,对”
就在这时,我醒来了,原来我是做了一个梦!但是,当我急忙向父亲的灵位看去时,天!我看见几案上右边的蜡烛马上就要燃尽了,于是急急忙忙新点一支蜡,并上了一柱香。
此时已经是半夜三点过,醒来也就睡不着了。心里因为想着刚才的事,颇觉纳罕,不知是父亲显灵还是一次巧合。接着又想起过去与父亲相处三十年的许多往事,更是思绪长飞,唏嘘喟叹不已。
他是我的继父,三十年前我母亲三十七岁,她每个月工资才三十多元钱,与我生父离婚后,她带着我和我的姐姐,生活很艰难,被迫嫁给现在的父亲,希望能找一个依靠。当时父亲隐瞒了许多实际情况,说自己才四十三岁,每个月收入有一百八十元。其实他已经五十六岁了,工资也才八十元,更因为他的小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为了治病过去借了公家一万多元,所以单位上每月都要在他的工资里扣去六十元,因此他实际的收入才二十多元。一万多元在那个年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而这还仅仅是公家的帐,实际上他还欠了许多私人的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母的生活就是两个字:还帐。
因为还帐,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苦,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苦难的日子。
那时细粮的比例很小,而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却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时常犯病的重病人,我们家里的细粮全都腾给他们吃,而我和母亲、姐姐每天就只能吃那难以下咽的发糕。现在的孩子可能连发糕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我们那个时候却是顿顿少不了它,在咸阳西藏民族学院的那几年,吃馒头于我简直就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记得有一次我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点面,偷偷蒸了两个馒头给我和姐姐。那天正好院里放电影,我拿着馒头去了,但直到看完了电影也没舍得咬一口,回到家我怕父亲看见,藏在怀里。上了床,我躲在被窝里一口一口地咬着,慢慢地嚼着,觉得真的好幸福!
生活苦一些倒也罢了,我还能经受得起,因为我是苦惯了的孩子,对于生活的欲求是非常低的,从不敢奢望什么。但我不能忍受的是父亲的污辱和仇视。(父亲,请原谅,在您过头七的时候就用这样的文字谈到您。但请您理解我,我只是想把多少年来压抑着的不平、痛苦和爱宣泄出来,并以此作为我们俩三十年父子缘份的总结。父亲,我没有唐突您的灵,且让我继续说下去吧。)
我仍然要提到馒头。
父亲,您记得吧?也是在民族学院的时候,有一次在饭桌上我说我饱了,不吃了。您把您手里的馒头递过来说:“这里还有半个馍,你吃不?”我伸手去拿,您却把手缩了回去,阴阴地笑起来,您对我说:“你不是吃饱了吗?”多少年过去了,我无论如何不能忘记这一幕。您原来知道我并不是吃饱了,只是因为长期吃发糕已经发展到了厌食,而您竟用这样的方式对待我,对待你的孩子!虽然我只是你的继子,但是你也绝不该这样做呀,就算对外人也不应该这样啊!
您所做的还远超过了这些。您时常在我母亲面前挑拨,只要您能使她动手死命地打我和姐姐,您便非常高兴。当我母亲打我们时,您在一旁笑着,嘴里还继续挑拨着,火上浇油,以便母亲能打得狠些。在这种时候您对我母亲常爱说的话是“你看他的眼神!气大得很,记仇哩,你以后要小心哩”小时候我挨过多少打已经不可能记得清了,只记得在我的腿上手臂上几乎从来都鼓着很高的血印子。有一次我在别人家里玩,那家的阿姨偶然看到我的伤痕伤心得哭了出来,说:“天!怎么可以这样!打得跟吴琼华一样!”她找到我母亲,问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以致遭到这样的毒打。我母亲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说生活太难,情绪不好。那好心的阿姨让她以后不要这样打我,我母亲也流泪了,她说:“每次我打了小兵我也伤伤心心地要哭一场,但是一打起来偏偏又控制不了自己” 父亲,您应该知道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吧?您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吧?
有一次我被打得太狠了,就下了决心要离开咸阳。我找到地图,确定了自己要逃跑的方向和目的地。在民院体育场边的草地上我抱着地图坐到了天黑,我的情绪热烈到了极点,并被自己将要实施的伟大计划激动得热血沸腾。记得那天是妈妈在体育场边找到了我,让我回家去。我流着泪对她说:“妈妈,我想到武汉去。”母亲听了我的话,抱着我大哭起来。
您不但喜欢看着母亲打我们,更喜欢看到我们姐弟俩互相打,这是您发明的方法吧?我记得您当时很为自己想出的办法得意,您对我母亲说“这样你也不累了,也省得老是打断了棍子”
父亲!我不知道您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理!您为什么竟然会这样对待我们!
那天您唆使我那可怜的几乎每天都在情绪化的浪潮中沉浮的母亲来对付我们,我母亲听从了您的计谋,让姐姐拿棍子抽我的腿,说是要惩罚我老在外面跑,不愿意呆在家里。姐姐不忍心,打得很轻,您便让我母亲做示范,这次姐姐不敢打轻了。当棍子重重地击到腿上时,我痛得大哭起来。我不是仅仅为皮肤上的疼痛而哭,是为我自己为我亲姐竟被这样污辱而痛。我们不过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我们很乖啊,我们没有惹谁招谁呀,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污辱,承受这样的痛苦呢?
不过,我确实得承认三十年来您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因为您是不愿意让外人对你指指点点的,但是您也应该承认我小时候所受到的大多数无辜的毒打都与您有着直接的关系。
父亲,我是承认人的自私本性的,在一定程度上我甚至原谅了您的许多行为。您在您的儿女面前恭顺得不分辈分,但在我们面前却颐指气使,丝毫不顾及我们的脸面。后来我大了,却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些事,即使是开玩笑时无意说起也马上把话题引开,生怕伤了您老的面子。有时您尴尬地解释说当时家境不好,大人情绪不好,脾气大。我没有指出您这些经不起半点推敲的逻辑,因为我真的想让这些事永远藏在自己的心里,决不对您讲,我怕那样会增添您的负疚感。
我们的苦难是从独立生活以后开始结束的,我和姐姐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家庭,我们不再依赖任何人而生存了。但是这时候我们没有计较您当初的所做所为,而是象亲生儿女一样照顾您。我姐姐为您和母亲买了一套房子,我几乎三天两头回家看望您们。每次我和姐姐回来总会买这买那,而您也多次劝我们不要再买什么,只要回来就好。而很有讽刺意义的是您的亲生儿女呢却象是从大地上蒸发了似的,跟您好象要老死不相往来了。那年您七十五岁,患了大病,三天没吃东西。正巧我的二哥,您的二儿子在四川陕西甘肃一带旅游,顺路来了一趟咸阳。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看出来您在心里非常希望他能多呆一段时间,但是才呆了两天,他却站在离病床约三米远的地方对您说:“爸,那我走了” 父亲,我看见您眼神里一片惨然,您什么话也没有说。而这次,您已经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您的病已经不可能治好了,就在这几天就会走的,实际上这离您去世只有一个星期了。我本想让他多住几天,好在你临终时由他来送您去的。但他只住了四天就要走,临走那天他到医院看您时,您已经认不出他了。我走到您床前对您说:“爸,二哥来看你了,他要走了,来看看你,你认识他吗?在这里呢!”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您努力把眼睛睁很大,看着我,您听懂了我的话,却摇着头表示不认识他。那几天里您总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里,只是断断续续地喊“小兵,小兵” 父亲您知道我那时是多么感动又多么伤心吗?
我知道您在您的儿女那里领受到的远不是这些。去年您去您的大女儿家即我的大姐家,当天您气得想回来。原因非常简单,您想把门关好,却怎么也关不上。您问大姐“这门怎么关不上?”,大姐脸色非常难看地说:“就那个样子!”,您又试了试,说“还是关不上”,大姐仍然是那句生硬的话:“就那个样子”。连续三次都是一样的回答,您这才注意到人家确实是故意要气你,要赶您走了。这些年您受他们的气,却仍然为他们操心,常常说起他们,生怕他们因为在社会上有些权力惹出事端。在这方面我得承认您确实是一位好父亲,您为您亲生的子女付出了你可以付出的一切。
您在西安大姐家摔了一跤,摔裂了脊椎,回来后又大病一场,接着就缠绵床榻八个月之久。这八个月啊,您真的是把一辈子的罪都受了!您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浑身疼痛,而且常常吃不下饭,胃也变得很浅,稍喂得急些,您就全吐出来。您的脊椎和肋骨都痛得要命,还有肺结核,吃饭非常困难。后来买了一张医用的手摇升降床,喂您时才好些,而您吃饭时也舒服了些。我已经记不得我为您的病请了多少次假,有时甚至虽然没有准备请假,但一看到您在床上那么痛苦,我心里就特别难受,脚就走不动,人就离不开病床了,于是只好临时用电话向领导请假几个小时或半天一天。
在咸阳,子女中就我一个,花钱出力我没在乎过,只是我的心理负担很重,同时要操心三个家庭和自己的工作,不可能不心累。但是我也比较坦然,记得有一次您对我说:“就累了小兵了”,我对您说:“爸,我不这样想,我觉得这是你给我的机会,让我可以在你们面前尽点心,以后不管事情怎么发展,我会活得坦然轻松的。”邻居对我说:“你不是他亲生的却做得比亲生的还好,你爸是享了你的福了。” 我说:“三十年相处,这是多么大的缘份,我怎么样侍候他都是应该的。这不是有恩无恩的事,而是出于这份缘份的珍惜。” 我当时在心里常说的话是:父亲,你当初对我怎么样我不再计较了,现在你年龄大了,太可怜,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父亲,您知道的,最后确实是我送走您的。
那天您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母亲把手放在您鼻子前面,几乎感觉不到您在出气了。她给我打了电话,我赶回家时您便去了。我和母亲用热水给您擦了身体,然后给您穿寿衣。我当时一边流泪一边跟您说话,真是百感交集。一方面我为您感到高兴,您有我们母子三人为您养老为您送终;另一方面,我却为您难过,你生了几个不孝的儿女。您到底算是幸还是不幸呢?想到这些,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往下掉。
父亲,您知道的,我今天写这篇文字不是想向您讨还什么,只是想在这特殊的时刻把压抑在内心的东西吐露一下,因为我是想从此忘记我们之间一切的不快。您应该知道我的,我不是喜欢以恶意对待别人的人,我只是想在今天了结我们的所有的怨,从而好只记住您的一些好处。
父亲,真的!我是记得您的一些好处的。在我小时候,有时您心情好时会给我讲故事,象《杨家将》《二吴乱唐》《呼延庆打擂》等等,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很清楚,而且当时还讲给小伙伴们听,在童年生活中它们几乎是我唯一值得炫耀的事。您的声音富有弹性,您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多少年里我都很难遇到象您那么有叙述口才的人。您知道我喜欢看书,初中时我已经积累了几百册书,您自己找木料为我亲手做了一个书柜。这些年来您也曾为我的烦恼而烦恼过,为我的快乐而快乐过,为我的成绩而自豪过,也为我的挫折而担心过。那天从火葬厂回来,我和母亲讲起您时,完全是说到你的种种好处,竟没有一句埋怨的话。父亲,怪不得您走得那么安然,去世时连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是那么自然地慢慢合上的!
父亲!您去吧!安心地去吧!灯不会灭的,因为有一盏长明灯在您的天空里永远闪烁,它的爱的光辉会永远照耀着您的前路!
父亲,您安息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