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ockline(不系舟)
整理人: chocho.1(2003-06-12 15:53:4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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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宝玉遇上黛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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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宝玉·爱博而心劳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人情小说》一篇中写道:
....宝玉亦渐长,于外昵秦钟蒋玉函,归则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
侍儿如袭人晴雯平儿紫鹃辈之间,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
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
这里的“爱博而心劳”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到处留情而东支西绌吗?其实,理解了“情不情”之后对这句话的理解也就比较清晰了。
贾宝玉只喜欢女孩子,他的“爱博”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以不能把他的“爱博”与“慈航普渡”、“大慈大悲”联系起来,贾宝玉只喜欢美的东西,在他的心中,“女儿”就是美的化身,所以他要将他的爱普洒于女儿中间,终身为她们劳碌。这种情怀既是他“钟鸣鼎食”的出身决定的,也是由他的天性决定的。因为生于锦衣玉食之家,又得到祖母的溺爱,所以他有足够的闲暇毫无矫释地发展他自然的天性,以高于众多丫鬟奴婢的地位播撒他的甘露;同时又因为天性中崇高情感,使他不至于蹈于“轻薄浪子”的旧辙,不致成为成为“皮肤滥淫”的蠢物。这种天性中的崇高情感,按着书中的说法,是由他的前世决定的。他的前世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当他“凡心偶炽”投胎来“造劫历世”之时,却并没有迷失本性,仍然象在西方灵河岸边悉心照料绛珠仙草一样,抛洒他的甘露之惠于凡尘。
贾宝玉的“爱博”之爱,是一种崇高伟大的抽象之爱,是爱美之心的升华,这一点从脂本石头记玉程乙本红楼梦的比较中或可看清。程乙本谓补天石经过锻炼,灵性已通可大可小,常去警幻仙子宫中,故被封为神瑛侍者,因为看见绛珠仙草生得娇娜可爱,才日已甘露浇灌。这种说法将天上的神瑛侍者与人间的绛洞花主完全等同,其中微妙的差别,不仅在于将补天石与神瑛侍者合为一人,更在于将一种本来已被抽象出来的崇高伟大的爱变成一种平平常常的见色起意。对比脂本中的神瑛侍者,则只是“日以甘露灌溉”,而忽略何以灌溉的原因说明,这种有益的忽略不正是为了突出神瑛侍者的爱的无私吗?而神瑛侍者在灵河岸边的无私灌溉不正可以反衬贾宝玉在凡间对女孩儿无私的博爱嘛!
在这里我想提到曹雪芹笔下的天仙宝境与一般意义的天宫的区别。在中国文化中,“欲”往往被看成罪恶的东西,按宋代理学观点,表现为人欲与天理的冲突;按佛教观点,是不得超凡脱俗的烦恼根源;按道家观点,也强调的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静无为。所以在中国一般世俗文化中,如果说人间没有“情”的容身之地,那么天上更没有它的位子。但在曹雪芹笔下,虽然也时常流露出为情欲所缠的痛苦,但给人感受更多的却是为什么不能“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的悲愤呐喊,因而天上的世界有时就象是西方的伊甸园,能够容纳人类所有天真美好的梦想。王国维的人生有欲就有痛苦的观点,只是曹雪琴在作品中表现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不容忽视的是,曹雪芹却不想从这痛苦中跳出来,寻求什么超脱。这是曹雪芹高于众人(当然,如果你以解脱为至境,那你就可以说这是曹雪芹所以不如释加摩尼)
因此我们就要提到“心劳”。二十二回批到“宝玉悟禅机”时脂砚斋评到:
试思宝玉虽愚,岂有安心立意与庄叟争衡哉?且宝玉有生以来,
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眼前多少现成有益之事尚无暇去做,
岂忽然要分心于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
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
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作有心,
谬矣。
除闺阁之外,宝玉无意于任何事,因此知道他是无法心如死灰槁木的,所以他的悟是假的,而他的痛苦和心劳便是真的。所以王国维评《红楼梦》时先引用老子“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而贾宝玉即使在锦衣玉食的时候,也会忽然流泪叹道:
“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
宝玉为什么事使碎了心?回顾三十一回,那个端午节前后,正宝玉日渐长大,告别“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的孩提时代,读西厢记,识分定情;外面记挂蒋玉函逃出忠顺王府,内里又为金钏伤心;于正则深恶仕途经济之术,于情则情孽死缠不能分解之时;于黛玉则苦不能分剖心迹,于宝钗又悔出言得罪;上有父亲严词恫吓,下有袭人柔情逼迫,家里家外都在逼迫他选择人生道路,这一切烦恼,在大承笞挞之后,才获得解决,这些可谓是成长的烦恼。是“心劳”的一种。
三十三回与贾政激烈冲突之后,选择了弃仕途经济的贾宝玉,又劳心于爱情的自由;获得了黛玉的知心,又劳心于女孩子们未来的命运,替她们忧,为她们喜,……大观园中的贾宝玉,真无时无日不心劳,一如在西方灵河岸边日日灌溉绛珠草的神瑛侍者。对从神瑛侍者到贾宝玉的心劳,虽然宝钗视作“富贵闲人”的“无事忙”,黛玉却要用一生的眼泪来酬报。可见,爱博而心劳,的确是一种伟大的情感,不能把以招蜂惹蝶、用情不专视之。
爱博是否就是“好色纵欲、淫滥无度”?似也未必。警幻仙子对此早有未卜先知的结论:
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
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
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
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
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看来,贾宝玉不过“天生一段痴情”,与皮肤滥淫之辈大有区别,所以脂砚斋批到: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因为这一段天生的痴情,贾宝玉已注定为世道中人“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了,而他虽经点明犹然不悔,终至堕落迷津,万劫不复。其命当如此耶?其势所必然耶?其罪恶深重耶?其情痴万岁耶?
由“只爱在丫鬟队里闹”便认定宝玉是“纵欲好色”,这种看法与阿Q的“凡是小寡妇都要找野男人、凡是尼姑都要养和尚”有异曲同工之妙。卖膏药的老道士王一贴,听见宝玉问药,便猜他是“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但是细看《红楼梦》前八十回,除了袭人,看不到宝玉与任何人有过特殊关系,至于作者是否暗示过什么,我眼神不太好,又不爱戴有色眼睛,所以看不到,只好烦“索隐”癖们发掘了。不错,作者是喜欢云山雾罩,让人去猜测事实的。可是为什么好事不猜偏要淘粪坑?看人要看大节,也许在现实社会中这样做很难,但在小说中很容易啊,作者的好恶已经摆在那里多时了,只看你怎么去看它。喜欢“笨笨的到好”的王夫人或许以为金钏儿、晴雯、芳官会勾引坏了宝玉,但喜欢聪明伶俐、快人快语的贾老太君有这样的想法:
“....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
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
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
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
头错投了胎不成。”
贾母七十来岁的人了是不是老糊涂了才说这样的话?我倒觉得她比儿媳妇王夫人、邢夫人明白事理得多。王夫人以世俗之见看她的儿子,虽然爱他却完全不理解他。贾母也不理解但她能更深入地看清宝玉玉女孩儿们的纯洁情感,所以贾母的“溺爱”没有宠坏宝玉反倒是王夫人的管教伤害了他。为什么不取贾母之言而信王府人之佞?
贾宝玉不是一个圣人,也不伪装自己背后的光环,因此更显可爱。他是一个真实的本性纯良的少年。虽然生在极能腐蚀人的封建大家族,生来有钱有势,但他既不象薛蟠那样霸道、也不象贾琏那样好色,他年轻时不会象贾蓉一样放荡无耻、年老时也不会象贾珍一样为老不尊;不会象贾政一样迂腐无能,也不会象贾赦一样凶狠贪婪;不会象贾蔷一样玩世不恭,也不会象贾敬一样荒诞不经。他也有耍脾气的时候,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做过后悔事,撵过茜雪,踢过袭人。他与花袭人的初试,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错误;与其说是在玩弄不如说是后来一直愧疚。那是一个人少年孟浪时常犯的错误,那个时候的贾宝玉按作者的时间顺序,才十一二岁,如果他不是“素喜袭人柔媚娇俏”而反倒把自己伪装成做怀不乱的柳下惠,忽然想起什么领袖教导或者圣人垂训,满脑子阴骘、果报起来,那一回文字又该是多么的秽恶难堪。宝玉从此待袭人与别个不同也并非虚言,宝玉必须经常性的忍耐袭人迂腐的劝教而不生烦怨,这样的待遇连史湘云、薛宝钗都都得不到。因为不能与袭人善始而善终,脂砚斋代宝玉写了多少个“愧死、骂死”,人们总是很容易原谅自己的过错,却不肯放过别人的少年孟浪,不肯放过贾宝玉。
人生百年,谁能无悔?林黛玉借袭人向宝玉说:你死了,别人不知怎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也借袭人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对与自己最亲密的几个女性,宝玉或有遗憾或有愧疚,都不能忘情,所以他要去做和尚惩罚自己,永远处于痛苦之中而不想解脱。
固然他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可是他仍然身有傲骨不肯屈俯就时俗,所以他不肯真正忏悔自己的“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不肯忘却痴情,不肯去做随时受份安安稳稳的做一个禄蠹,他的出家是无路可走的,却不是活该倒霉。“悬崖撒手”使他更显得光彩照人,但那不是高鄂说的披着大红袈裟在雪地里遥拜的告别自己过去的神僧,贾宝玉的光彩照人处在于他永远不能释怀的痴情。
缘爱之深则日夜忧患之,“昵而敬之,恐拂其意”,这便是爱博而心劳。
爱博而心劳的贾宝玉,是曹雪芹情欲观的凝结和升华,是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想的挑衅,是对解脱人生苦海的释家虚幻的反动。从这一点来说,贾宝玉不是一个曾经真实生活过的人,既然如此,他又如何承受好色纵欲,霸占美好事物与己身的指责呢?所以,读懂了贾宝玉也就读懂了《红楼梦》,也就读懂了作者的情欲观,也就有机会站在作者的高度,看待世情,看待人间的爱,看到爱的无私与伟大,也看到真善美受到的摧残,和人生痛苦的根源,也就可以思考为什么要留在痛苦中而不肯学太上忘情。
所以脂砚斋评宝玉黛玉说:
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
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今古未见之文字。说不得
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
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说不得好色好
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
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
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
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这就又回到情不情上去了。
13:02 03-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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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痴情难近佛
独无媚骨不如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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