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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和昆虫在一起
发信人: hb-wd(相忘于网络)
整理人: coralberry(2003-07-04 09:26:43), 站内信件
和昆虫在一起

我正在阅读法布尔的《昆虫记》,沉浸在昆虫的世界里;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瞒眼都是昆虫……
二十年前,我发现了一个怪人,那就是不被世界上任何人承认、也要在苦难中把绘画进行到底的梵高;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个怪人,这就是甘愿一生清贫也要和昆虫在一起的法布尔。

1 清贫中的法布尔

法布尔是农民的儿子,家里很穷:他是一边打工才一边读完了小学、中学并考上了师范学校,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师。
在二十多年的教师生涯中,他靠微薄的工资勉强维持七口之家的生计:想喝几口酒,他只能用发酵的酸涩苹果汁代替;想买一本关于昆虫学的书,他要进行好多天的思想斗争(“这一天,我的薪水大大出了一次血,我把一个月的薪金都拿来买了这本书。这一大笔透支以后要千方百计地精打细算才能弥补得过来。”——《石蜂》);想对乞丐施舍,他口袋里只掏得出连自己都不好意思的两个苏……
后来他业余自学,先后取得了双学士和博士学位,可“登上大学讲台”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其实他的论文获得过法兰西研究院的实验生物学奖,他还因为在教师岗位上从事自然科学研究受到拿破仑三世的接见,可他就是不合时宜,坚决不向当时法国教育和科学界的保守、偏见和嫉妒低头。结果,大学教师没有做成,生活反而没了着落:生性腼腆的他只好开口向人借钱(当时侨居法国的英国哲学家密尔曾经慷慨解囊),并一边以撰写自然科学读物为生。
最后,他带领全家从城市迁往乡村小镇,在附近一处荒地上买了一个被他称为“荒石园”的老宅院:他穿着农民的粗呢子外套,吃着清汤淡饭,却不知疲倦地从事昆虫研究,并把研究成果写进一卷又一卷的《昆虫记》。

我们都知道,法国作家加缪用“西绪福斯”的神话来揭示人类的命运;而我们不知道的是,加缪的同胞法布尔早就在昆虫世界中发现了我们的“西绪福斯”的命运。
有一种昆虫,它总是不畏艰辛地在上坡的路上搬运自己的食粮:它总是“从难以行走的路上跌下来”,而后又“总是不顾一切地再往上爬”。于是,昆虫学家就叫它“西绪福斯”虫。
在对“西绪福斯”虫的观察中,法布尔感叹道:
“这个神话,我很喜欢。这说的差不多就是我们人间许多生灵的事。……拿我本人来说吧,半个多世纪在漫长的坡路上爬,我熬尽了骨髓,耗干了血液,毫不吝啬地付出全部体能,只求把我那重负推上山顶,卸在牢靠的地方,这重负就是维持每日生存的面包;谁知这大圆面包刚放稳,眼看着又移了位,接着便急速下滚,堕入深渊。从头推起,可怜的西绪福斯,从头推起吧,一直推到这大重块最后一次下落,砸碎你的脑袋,让你最终得以解脱。”(《西绪福斯虫与父性本能》)

看来法布尔是认命了,他认清并接受了自己同时也是我们人类的命运:
我们毕生都在“漫长的坡路上爬”,渐渐地“熬尽了骨髓,耗干了血液”,可最后什么也得不到——我们来到人间的时候双手紧握,我们想抓住什么;我们离开人间的时候双手又松开了,我们什么也没有抓住。

不过从会计学的角度看,如果不去追求“时尚”的物质享受,一个人活着的成本并不高。
中国古代隐士的生活成本是:
“山僧活计茶三亩,渔夫生涯竹一杆。”(《四朝高僧传》)
古希腊斯多葛哲人提倡的生活成本则更低:
他们说一个人一天只需要一枚橄榄就可果腹。
而近代人梭罗在瓦尔登湖计算的生活成本则更符合现代的会计学:
他说一人一年的开支为61.99美元(明细科目略),为此他只需要工作六个星期。

生活是有成本的。问题是:如果不在你的生活成本之上划出一条线,那你就无法控制住这个成本。因为“时尚”的物质需求是没有止境的,稍不留神,你就会为它付出一生的精力。
我有一个酷爱写作的朋友,他说只要赚到50万,他就回家一心一意地写作。最近他终于赚到了50万,可他又说还要买房买车,50万看来不够。

而法布尔却能够守住清贫,守住他的生活成本线——温饱:
他没有利用自己很有优势的物理和数学天赋、大有作为的植物学知识、以及容易出成果的动物生理学基础,去走一条驾轻就熟的“成功”之路,也没有抓住一生中出现的许多机遇去获取功名,而是选择了和昆虫在一起,选择了一生清贫。

记得孔子当年对颜回大加赞扬: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
法布尔还是一个在清贫中“不改其乐”的人。

2 热爱中的法布尔

法布尔从小就痴迷于花草虫鸟,每次从野外回来,兜里总装满了蜗牛、贝壳、蘑菇之类的植物和昆虫。
当中学教师的时候,一次带学生到户外上课,他忽然在石块上发现了垒筑蜂及其蜂窝,于是禁锢了多年的“虫心”突然焕发。他开始阅读关于昆虫的书籍,萌发了一种抑制不住的越来越强烈的愿望:他要为昆虫书写历史!
于是他一边教书,养家糊口;一边利用业余时间观察昆虫世界,并挤出一枚枚小钱为昆虫购置坛、罐、箱,开始积累研究资料。
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城市搬到乡村,全身心地观察、研究昆虫:他工作起来废寝忘食,几乎不出门、不享乐,不知时间、不知艰辛,甚至分不出自己居住的“荒石园”是人宅还是虫居。
——对于这个他“与虫子为伍”了三十五年的“荒石园”,法布尔深情地称之为“我的钟情宝地”、“迷人的伊甸园”:“那里是我最愿意呆的地方,那里凝结着我的心愿,我的梦想。”(《荒石园》)

这是他某一个孤独的夜晚:
“我独自一人,躲在黑暗的一角,置身于晚上九点已颇显凉爽的环境之中,倾听着田野的节日大合唱,这是庆贺收获的欢唱。这种节日,比起那正在村镇广场上由火药、燃柴捆、纸灯笼乃至烈性烧酒所欢庆的节日来,可要庄严壮丽得多,它透视着美所固有的朴实,显露着强大固有的安宁。”(《绿螽斯》)

这是他借读书以忘掉穷苦的感受:
“我埋在我的书堆中,当我无意中翻到一部我不知怎么得到的昆虫学小册子时,我便忘记了教师生涯的极度穷苦,忘掉了家无隔宿之粮的明日的烦忧。”(《捕食吉丁的节腹泥蜂》)

这是他和全家老小一起欣赏他的昆虫实验——“蝎子的婚恋”——的一个场面:
“白天已在一片喧嚣中度过;眼前的是一种轻松的消遣,是一台演出。这台戏由天真的演员们表演,一招一式,一场一幕,无不精彩动人。因此,从提灯刚一照亮笼子开始,全家人不论老幼,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席地而坐;真可以说一个不缺,连我们的爱犬汤姆也赶来了。面对着蝎子们的事,汤姆漠然置之,显示出真正达观者的态度。”(《朗格多克蝎的婚恋和家庭》)

这是他对他的昆虫朋友观察了大半夜后所做的一个梦:
“整整一通宵,我都在做梦,梦见的都是蝎子。我梦见它们在我的被窝里跑,还爬到我的脸上……凭借着想象,我在梦中看见了蝎子情侣们的奇特事情。”(同上)

这是他和几个学生到郊野的一次踏青:
“我们沿着山路,一边谈天说地,一边看看圣甲虫是不是已经在安格尔多沙的高原上开始出现,并在滚动着它那被古埃及人视为代表着世界形象的粪球。……我们这些狂热地喜欢跟动物生活在一起的幼稚而纯朴的人们,将度过一个难以言表的欢乐的上午,以庆祝春天万物的复苏。”(《圣甲虫》)

法布尔常说昆虫学家“必须具备天真”,实际上他的助手“只有一个孩子和一位文盲”:“如果没有一定的天真品质,还有谁会把心放在区区昆虫的身上呢?”他还说他们的天真也许会被常人视为“某种精神失常症”。(《食尸虫》)
——这种天真,其实就是对渺小生命的尊重和热爱,同时还是那些生活在梦想中的人们的执着与热情。
是的,常人是没有梦想的人,在他们眼里,那些生活在梦想中的人就是“精神失常”。
梵高要是没有那几副画,就是一个疯子。
法布尔呢,生前就有人对他摇头,并在胸前画十字。

记得英国诗人华兹渥斯说过一句话:
“儿童是成人的父亲。”
著名旅法华裔画家赵无极,就曾在他三岁女儿的涂鸦中发现了艺术的“真谛”。
法布尔就是这样一个在热爱中度过自己一生的天真的儿童。

3 追求中的法布尔

法布尔时常发问:
“只为活命,吃苦是否值得?”(《荒石园》)
就是在对昆虫的观察中,他也在思考“值得”的问题:
“一顿大吃过后,一次粗暴的泄爱;一次泄爱过后,又是一顿大吃。对步甲虫而言,生命的要旨即在于此。”(《金步甲的婚俗》)
那么对我们人类而言,生命的要旨又在哪里?
我想法布尔自己的一生就是最好的答案。

法布尔的九十二个春秋,都是和昆虫一起度过的:
他毕生都在追求一个梦想——认识昆虫的世界,他在观察和研究昆虫世界的时候严格恪守“事实第一”的原则,就是为了搞清楚昆虫的一个细小的习俗,他也是一丝不苟、甚至百折不挠。
有一次,他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观察飞蝗泥蜂,三个清晨去收获葡萄的姑娘从那里经过,好奇地向他问了一声好;太阳落山时,姑娘们满载而归,看到他还坐在那块石头上一动不动,这回姑娘们只好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朗格多克飞蝗泥蜂》)
还有一次,他为了追捕一只距螽,“发疯似地在葡萄树下跑着”,差一点当成偷盗农作物的贼被乡警拘捕。(《本能的技能》)
为了揭示当时公认的蝎子会自杀的事实真相,他不厌其烦地做着各种实验(《催眠及自杀》);为了说明昆虫不可能装死的道理,他对“装死”的昆虫进行了长期地观察和思考(《装死》);为了考验亦步亦趋的松毛虫本能的“毅力”,他陪几十只松毛虫度过了整整七天七夜(《结串而行的松毛虫》)……
总之,他一生的心血都凝聚在他那十卷本的《昆虫记》之中,那是一部空前绝后的“昆虫的史诗”。
——我想,用一生去做自己热爱的一件事情,这就是生命的要旨。

翻开这部“昆虫的史诗”,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真实细节的美”:
法布尔通过对昆虫的本能、风俗、生活方式、劳作、斗争、繁衍情况细致的观察和精确的描写,使我们获得了丰富的知识、奇特的美感和深刻的思想;他还以虫性反观社会人生,为我们对人类自身的认识提供了思路。
周作人说读《昆虫记》“仿佛是听说远亲的消息”,发现它“不仅是爱玩昆虫的儿童爱看,越是于生命有体味的成年老人越会爱看。”(《法布尔〈昆虫记〉》)“读一本《昆虫记》,胜过一堆圣经贤传远矣。”(《蠕范》)
鲁迅更是一直钟情于《昆虫记》,他买了三、四种版本的《昆虫记》(直到生命最后一年,鲁迅还在从欧洲邮购《昆虫记》的英译本),他从中得到了知识和启发,他常常以《昆虫记》里面的例子对人性和国民性进行解剖。

翻开这部“昆虫的史诗”,我们学到了一种“回到事实”的哲学:
法布尔只相信事实,摒弃一切不能被事实证明的理论。他曾经劝他的儿子小保尔“就呆在乡村”:“咱们在这里一定能造就一副强壮的身体和一副强健的头脑;咱们在这里一定比在故纸堆里更能发现什么是真和美。”(《西绪福斯虫与父性本能》)
过去有一位教授学禅,可就是学不通。于是他去求教一位禅师,禅师就请教授喝茶。茶杯里的茶水倒满了,而禅师继续倒。教授对禅师说: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倒满了;禅师对教授说:你脑子里的知识已经装满了。
我们现代人就象这个教授,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思想和观念,根本就看不清生活的本来面目。
看来最好的哲学就象一只空杯子,它随时可以把任何一种思想和观念倒掉。
当我们沉浸在法布尔的昆虫世界里,我们深切地感到自己“回到”了一种真实之中,同时感到所谓的人类文明好象是一个花架子,其中百分之九十的“故纸堆”可以倒掉。

翻开这部“昆虫的史诗”,我们对“人类的进步”产生了一个大疑问:
法布尔通过对昆虫长期的观察和研究,提出了“本能就是天才”(《祖传影响》)的观点,并对以“进化论”为基础的人类文明的进步产生了怀疑。
人类用电冰箱保鲜食品,而许多昆虫却要比我们高明得多:它们会对猎物的神经中枢进行攻击,使猎物瘫痪,变成“植物虫”。这是最博学的生理学家和最精到的解剖学家才能明白的道理。(《高明的杀手》)
最近非典大闹北京,据说奇缺一线护工。而在昆虫的世界里,以圣甲虫为首的“清洁工”却把世界打扫得干干净净。它们将带有细菌的粪便化为美丽的盔甲,并发出麝香的味道。(《圣甲虫》)
更令人不安的是,“人性”和“虫性”相去不远:科学进步得太快,而人类本性又完善得太慢,这就造成了我们人类的危机。用物理学家霍金的话说:“生物进化只有在几百万年的时间尺度上才改变DNA,但是我们的破坏力却以信息演化的时间尺度而增加。”(《霍金讲演录》)
“911”恐怖事件就是警钟。
记得霍金还讲了一个笑话,说我们之所以未被外星人文明所接触,是因为当他们的文明达到我们的阶段时先把自己给消灭了。
——这个笑话的寓意,我们在法布尔的《昆虫记》中已经读到了。
                                                   2003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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