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zw95(云雾山)
整理人: chocho.1(2003-04-26 23:52:5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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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世情小说
鲁迅对世情小说下的定义: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之事,又缘描摹事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红楼梦》与《鹿鼎记》都是世情小说。《鹿鼎记》实在是金庸小说中最重要的一部,它在文学史上实际应占的地位迫使我专辟一章论述。
世情小说以如实描写事态人情著称。世态人情四字可解释为:世态,即众生相;人情,即人际关系。中国人的特点往往更表现在人际关系中,因为中国是个讲关系的民族。把关系称作“情”,可见中国实在是个礼节上注重感情的民族,实则又另当别论。世情小说中,我不喜《金瓶梅》,遍地是丑恶,也不赞成《围城》,满眼卑微无奈。在社会关系的笼罩下,邪恶者偶露善相,怯懦者忽发奇勇,正直者一念差池,都是很常见的事。《红楼梦》“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这种难能可贵的写实风格塑造了一大批地地道道、个性鲜明的中国人。
《鹿鼎记》主角韦小宝的很多缺点,正是许多中国人的缺点;他的优点,金庸认为也正是中国人身上最明显的优点:能够适应环境和讲义气。康熙虽是“仁主”,为保江山,谁也阻止不了他诛灭天地会;汉人一心谋刺康熙,不是因为康熙坏,而是为了夺回江山。小说中任何政治集团所作所为都不能说是正义或非正义的,没有是非之分,只不过都想问鼎天下。这部小说还原了历史的真实面目。
肝胆相照的天地会兄弟,为夺香主之位,差点起内讧;康熙虽与韦小宝情同手足,却对韦森然言道:“若你有反意,怎容你活到今日?”兄弟之情及不上江山之毫厘;阿珂、苏荃等人原先何等强硬,仅因韦小宝一次强奸,都甘心做了他老婆;便是救世主性质的陈近南(我总觉象孙中山)不幸惨遭暗害,临终却担心背上轼主罪名,不许韦小宝报仇。这些都是历史局限下的人性弱点。连五台山那位临时雇工于八,都象足了贾宝玉撞见的王一贴。所谓“不扬善,不掩恶”,这样的史笔,尤其在思想过激的二十世纪,是多么可贵。
《鹿鼎记》中随处可见中国社会特有的人情世故——等级制度下特殊的人际关系。韦小宝原只是个任何人都可打骂的小无赖、小太监,仗着运气好,巴结上了皇帝发达起来以后,世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恭敬了。众文武百管虽看不起他为人,当了面谀词如潮大加奉迎。大观园作为一个小社会情形是一致的,连贾宝玉闲时所作的诗赋,都“有那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因见是富贵子弟的诗,便蜂拥传诵,炎凉世态,遍地可见。
韦小宝的最大优点是重义气,且好赌成性,民间泼悍的血性性格使他结交了许多真正的朋友。《红楼梦》原定结尾贾府家败后有贾芸丈义探庵,刘姥姥报恩救巧姐的情节,蒋玉涵柳湘莲等都有义举。同武侠小说一样,《红楼梦》把救世主的理想寄托在民间崇尚的侠义精神上;儒道作为社会的主流,显得虚弱而失败。
相对于曹雪芹,金庸具备了较多揭露现实的自由。《鹿鼎记》直指中国政治中根深蒂固的恶习。韦小宝深通为官之道,打官腔,敲竹杠,瞒上不瞒下,花花轿子人抬人(贾雨村的法宝),有财大家发,深得上官下属拥戴。
且这套法宝在任何政治集团无试不爽,无往不利;彻底敲碎了中国两千年腐败吏治的虚壳。小说深刻意识到了政治腐蚀一切原始道义的现实。中国向来是个政治力量无孔不入的国家,任何哲学创意一经政治力量捕获,很快变形扭曲,为其所利用。韩非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若他晚生五百年,决计不会有此中忧虑。从上古时代的游侠演变而来的侠客们一旦加入某帮某派,立即失去了原始的自由和活力,成为甘受政治力量摆布的工具。连革命家陈近南都脱不了忠仆的局限,无论其武功才略如何高超。其它儒道佛等一干信仰体系皆逃不脱这一噩运。所以在金庸的最后一部小说《越女剑》中,男女主人公最终都远离了政治的利用。故事冲突不再以政治或政治势力为起因,仅围绕游侠与美女展开:阿青颓而败走,并非用意批判武侠,而是为了诗意地讴歌女性温柔的美。现在有人说《鹿鼎记》是反武侠的,若金庸真有意反武侠,不会反复描写韦小宝义字当头的特点。
贾宝玉最不喜谈“仕途经济”,他和林黛玉都追求健康活泼的人生,也因此受到命运的覆灭。天才的追求往往是一致的,曹雪芹和金庸都试图摆脱一切功利价值观的束缚,追求自由的人伦情感。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戳自张罗”,这首评诗承认《红楼梦》自破自立、自相违驳的创意。李庆说《红楼梦》的核心主题是:新的人生追求与传统价值观的冲突,以及这种追求不可实现的痛苦——贾宝玉这块顽石,虽有无比崇高的坚强信念,毕竟是“无材补天”的废物。在金庸尚未成熟的创作早期,往往借牵强的团圆神话掩饰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小说以理想战胜邪恶的结局麻醉读者。以后随着现实因素在小说中的不断生长,掩饰无法继续得逞了,于是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表现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即,高高在上的反讽或讽刺,让冲突演变为喜剧或闹剧。
《鹿鼎记》及前一部作品《侠客行》都正应了鲁迅对喜剧下的定义“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在金庸所有长篇中,是内容最饱满、主题最成熟的批判杰作。
(结语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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