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zw95(云雾山)
整理人: chocho.1(2003-04-26 23:52:5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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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戏剧结构
以上提及金庸关于江湖的那段话,暗示他的小说与戏剧有关。其实白话小说原本就脱胎于说唱艺术——正可以理解为戏剧的一种变种,所以旧白话与戏剧有着与生俱来的联系。旧话本起头往往是:“话说”,模拟说书人叙事的方式,并常夹以一大段有关议论。这一方式恰恰无意间迎合了隔离的需要。在希莱希特的戏剧中,常有意塑造出一个叙述者,向观众讲述其他人物正在演绎的故事,以方便隔离效果。比较起来,中国白话小说不经意间形成的独特的冷静风格,似可作为西方人的教材。
大观园就象是一座舞台。在这场舞台剧的剧幕尚未正式拉开以前,有几段过渡戏,类似戏剧中序幕的性质。一是石头下凡,这一亚神话结构让故事在起始处就和读者拉开了距离。石头所发关于后文故事的议论,正同旧白话起头的议论一样,不过是借石头而发罢了。西方古典戏剧中常见一种序幕,正剧开始前由某致词人致开场白,介绍剧情大概,以使观众先有个大致印象,都是一样的用意。二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是戏剧中常见的引出剧情的方法。比如《罗米欧与朱丽叶》第一幕开头,猛泰与班弗关于罗米欧的大段对话,都是为了交待主人公和故事的背景。三是甄士隐的故事。甄士隐一生的衰落是贾府的缩影,也是贾府的预演。让小说以悲凉的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写起,再转写大观园内具体由盛至衰的过程,可使小说“一切幻灭”的表现空间延伸至全部的世界。如此编排,实为创举。
《鹿鼎记》开篇第一回“纵横钩党清流祸,峭茜风期月旦评”,描写了一场酷烈的文字狱。中国的政治一向为“问鼎天下,逐鹿中原”而变本加历地涂毒生灵,残害教化,由此窥见一斑。在韦小宝故事以外的世界中存在的现实远较韦小宝的经历残酷、深刻。同甄士隐的故事扩张了悲剧空间一样,“明史一案”把小说的悲剧主题直指向历史深处。顾炎武、黄宗羲等人谈及天地会陈近南诸事等如向读者预先交待《鹿鼎记》的故事背景。与《红楼梦》不同的是,这一回同下文情节衔接不上,显得孤立。
严格说来,早期创作中金庸并未注意到隔离的问题。甚至在创作中期,金庸尽量放弃白话的传统风格,转用煽情式的五四新文艺腔。尤其是《连城诀》,全书充斥着情节演变的紧张感,将读者完全吸入一个疯狂兽性的世界。
到《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时,旧白话朴素冷静的风格悄悄抬头,至后期情形来了个大转变。在戏剧史上,戏剧反讽是一种常见的形式。但是中国小说史上,甚至世界小说史上也只怕难觅《侠客行》这样的反讽杰作。反讽正是实现隔离效果的一大手段。一旦用石破天这个单纯洁白、不明事务的人把《侠客行》的故事世界同读者隔离开,读者立即发现这个世界实质无是生非、莫名其妙。由于内容的真实性,读者笑得越欢,心情就越沉重。《笑傲江湖》中寓含作者影子的莫大先生拉着胡琴出场,小说未尾又拉着胡琴远去,琴声“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曲未终而琴声不可闻”,暗示大团圆的结局只是一种假象。想起《倾城之恋》的开头末尾,“胡琴咿咿呀呀拉着,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都是控制读者与故事之间距离的有效手段。
《红楼梦》虽有某些戏剧特征,在对戏剧手法的借鉴上却远不及金庸,这也是当然的,金庸写作时已有了充分的剧作经验。而且在曹雪芹的时代,戏剧发展远不及西方成熟,一般开场人物都是自报家门“小生姓张,字洪,名君瑞……”,那时无论戏剧小说,结构都是粗糙散漫。由于缺乏情节经验,旧白话小说不明白控制故事起点的道理,所有的叙事几乎都是从头说起。这样一来,一旦所叙故事庞大而琐碎,结构就往往相当散漫。《红楼梦》即便处处精心铺排接应,总体还是显得散漫,不过这正是曹雪芹表现天才的地方,借此他将小说的散漫演绎成一种视风格,即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散漫的。
经典的戏剧理论认为,戏剧的变化过程无非是:复杂局面——危机——解决,这一公式实际是一切有情节的文艺作品的形式本质。所以作品结构的关键在于小说开始时处于故事的哪一阶段,是危机之前?还是危机之后。
中国的旧白话流行早起点。《红楼梦》除开头处同甄士隐并行的贾雨村部分故事运用了晚起点外,从宝黛初会开始写起,顺序描写了许许多多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有高潮,又都是为了小说的最高潮家族败落的刹那准备的。
八十回时已有家败的预兆,可惜后半部遗失,未能让天下人领略危机惊心动魄的那一刻。金庸小说全然不同,大多将小说作明暗交替的两条线索处理。
明的一条以主人公的行事为线索,把主人公的故事从头写起;暗的线索不一定在小说起始出现,但每当这条暗线索正式向读者示意时,故事已进入危机阶段,甚至危机已过去。即明线采用早起点,暗线偏向晚起点。这明暗两条线索有时交叉展开,有时并列而行。如《连城诀》,以狄云同戚芳父女三人的平静生活开始写起,实则彼时戚长发师兄弟三人的冲突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发。整部小说看似主要描写狄云的悲惨遭遇,实则是对故事核心夺宝事件进行的抽丝剥茧的追溯。随着狄云逐渐走出噩梦,多年前已经发生、并一直持续发生着的现实完全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并达到高潮。令狐冲相对于岳不群、袁承志相对于金蛇郎君,张翠山相对于谢逊,张无忌相对于周芷若,虚竹相对于逍遥派,宝树等人相对于胡一刀等等,都是明暗相间,暗者突起的处理。
这种方式并没有在小说中形成固定格式。而且是在创作中不断进化的。
如《笑傲江湖》,其独特的风格正在于对明暗线索精细独特的处理。主人公令狐冲是正面人物,他令读者记忆犹新的出场式却是借师弟们和仪琳大段的口述勾勒而出的。当衡山脚下茶馆中华山弟子第一次提起令孤冲“这会儿多半酒也醒了”,此时林家灭门一事已经过去,下一个危机还未到来,接着劳德诺等人倒叙林家灭门前后的复杂经过。突然定逸师太出现,大声叫骂令狐冲,登时令狐冲成为人人减打的淫贼,危机再度出现。就在众人准备围歼令狐冲,危机一触即发时,俯琳回来了,详细讲解了令狐冲甘冒奇险,智斗田伯光,救她脱险的过程。在仪琳述说时,令狐冲与田伯光的恶斗已经过去,即令狐冲的出场过程中真正的危机已经解决,然后由纯真温柔的仪琳说来,自有一番绘声绘色的惊心动魄。这种危机四伏,波澜起伏的写法,令多少作家梦寐难求啊!
几乎所有成功的金庸人物,都由于危机而表现出了个性。《连城诀》中花铁干原本是坚持了几十年正义的大侠,因不慎误杀义弟,又一日间亲见义兄断头、义弟断腿,霎时心理崩溃,脆弱到抛枪磕头,谀词如湖的地步。在这生死的一刹那,“埋藏心底二十多年卑鄙龌龊的念头,尽数冒了出来”,以至于为填饱肚子,吃了义兄弟的尸体。相反《鹿鼎记》中的韦小宝虽说是个惯于脚底抹油的小无赖,大难临头时却能表现出超人的机智和勇猛。从杀史松起,杀小桂子,杀鳌拜,杀董金桂,杀瑞栋,机变狠辣,几度死里逃生。
师父九难被众喇嘛高手追杀,他以性命作赌注和大喇嘛决斗,虽然吓得尿湿了裤裆,终于大获全胜。少年英主康熙则比韦小宝更镇定。因此他们都是命运的强者。
通俗题材赋予情节的紧张性,使危机得以常常出现。只要布置了确定的地点、时间、人物,即可成为舞台,然后推动危机冲突,达到故事高潮。
《射雕》中牛家村;《天龙八部》中苏星河的棋局;《连城诀》中的大雪谷,《飞狐外传》中商家堡等等,上演了许许多多脍制人口的舞台惊险剧。人物的个性在危机高潮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金庸笔下的人物都是彻底的人物,少见平庸如麝月之类的人物。
把晚起点的叙述方式夹杂在早起点的故事之中,甚至以晚起点的故事为主(如《雪山飞狐》)在白话小说史上虽非创举,亦属少见。金庸在这方面的探索为长篇小说创作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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