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ockline(不系舟)
整理人: winterbow(2003-02-23 22:05:36), 站内信件
|
伤心人对伤心人
《红楼梦》只有八十回，算上高鄂的也不过百二十回，已读到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仍然意犹未尽的读者，又该读什么书？
其实曹雪芹并不孤独。令曹雪芹感慨兴废的故事自古及今已重复过无数次，也有无数人耗费过无数笔墨演绎过“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伤心往事。不信大家看版主那一栏，又个ID是sd1978的版副，名字也叫“落花人独立”，你知道他名字的来历吗？
那句话来自一首叫做《临江仙》的词，是一个名叫晏畿道的人，在一次酒后短暂清醒中，怀念一个名叫小蘋的歌女的，可是我却总觉得象是家败落拓中的贾宝玉在怀念晴、袭、麝诸人，原词曰：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畿道字叔原，又字小山。是北宋鼎鼎大名的宰相词人晏殊之子，晏殊就是那个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人，他少年时便以神童招试赐同进士出身（好像进了清华超常儿童班吧？），后来官职宰相，做到人臣之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即便是如此洪隆的家世，在晏殊死后也难免落魄。晏畿道是晏殊的幼子，少年时过着宰相公子的富贵生活，陶醉于酒筵歌舞之中，偎红倚翠，极尽声色之欲。晏畿道回忆少年时这段生活时说：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
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
，昔之狂篇醉草，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
看晏畿道少年时与好朋友陈君龙、沈廉叔酒筵作乐的情景，有没有想起《红楼梦》二十八回贾宝玉、冯紫英、蒋玉函、歌妓云儿、薛蟠的故事？可惜也是好景不长，晏畿道十五六岁时晏殊便故去，家道不久便已中落。晏畿道也从此生活于饥寒交迫之中，但是他却时常回想起昔日的情景，怀念莲、鸿、蘋、云诸姬，写了许多伤怀往事的诗词，情感真挚而纯真，词句中不带出一句落难公子的牢骚，只是沉浸在昔日美好生活之中，因此愈加令读者感叹。其词结集为《小山集》，其自序云：
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
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
也。
看着一段序言，是否似曾相识？看看《红楼梦》前面的那段序言：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
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
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
，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
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
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
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
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
可知我说已有“无数人耗费过无数笔墨演绎过的伤心往事”之言不缪。
晏畿道其人也值得书一笔。黄庭坚评论晏小山时谓其有四痴：
吾尝论叔原故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途连
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
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儒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
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
看着一段文字，我竟以为是在评论贾宝玉。虽然草雪芹开篇即言悔当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可是我知道雪芹先生并未真心悔过，我也知道贾宝玉在家道败忘之后，必然要过晏小山曾经的生活，它也不会去傍贵人之门，不会去做八股文章求取富贵，也会于饥寒之中而面有儒子之色。这大概也曾经是雪芹先生的生活写照吧！
晏畿道几乎没有做过官，所以他的名字不见正史记述，晚年流落何处人们也不得而知。可是他那些情感真挚、缠绵悱恻、风流娴雅的清新丽句，却至今吟诵。晏畿道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其不能忘情者惟早年相识之莲、蘋、鸿、云诸歌姬，后人评论他时只以“情、痴”二字誉之，这不也是贾宝玉的评语吗！所以我说，如果读过《红楼梦》后意犹未尽，那么不妨再读晏畿道的《小山集》，或者可以因此而更了解贾宝玉，或者象林妹妹一样爱上宝哥哥，也未可知。
清人冯煦评之云：小山，古之伤心人也。
附言：喜欢晏小山的词，但是在网上找不到全本，所以自己花了半个月时间补足了《小山集》全文。因为打字时不留心，而且古文很难打，所以错误很多，校对了几次也不成。这是马年的事了。原来是放在免费个人主页上的，现在免费的都关闭了，想起这部词，当时废了我不少时间，要是当真没人欣赏未免可惜，所以变了个法子发到了这里，不知道红楼梦中人们是否只做红楼一梦，罔顾其他，甚至辜负这么好的词。我想不会吧:-)
《小山集》(一)
临江仙八首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东溪春尽好同归。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绿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浅浅余寒春半。雪销蕙草初长。烟迷柳岸旧池塘。风吹梅蕊闭。雨细杏花香。
月坠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
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
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燕双飞。
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玉楼深处绮窗前。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沉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绿娇红小正堪怜。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
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占取一年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