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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俞平伯--红楼梦辨(一)顾序
发信人: peng_xy()
整理人: dl(2000-03-05 12:21:12), 站内信件
俞平伯 
    红楼梦辨 
    顾  序 
    平伯做这部书,取材于我的通信很多,所以早先就嘱我做一篇序。我一直没
 

有功夫做。到现在,这部书快要出版了,使我不得不在极冗忙的生活中抽出一点
 

功夫来把它做了。 
       我原来想,凡是一种风气必有它的来源:自从有了《红楼梦》之后,“模
 

仿“批评”和‘考证”的东西如此的多,自然由于读者的注意,但为什么做出的
 

东西总是浮浅的模仿,尖刻的批评,和附会的考证?这种思想的来源是在何处?我
 

要解释这三类东西的来源,很想借了这一篇序文,说明浮浅的模仿出于《尚书》
 

之学,尖刻的批评出于《春秋》之学,附会的考证出于《诗经》之学。它们已有
 

了二千年的历史,天天在那里挥发它们的毒质,所以这种思想会得深入于国民心
 

理,凡有一部大著作出来,大家就会在无意之中用了差不多的思想,做成这三类
 

东西,粘附在它的上面。《红楼梦》的本身不过传播了一百六十余年,而红学的
 

成立却已有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之中,他们已经闹得不成样子,险些儿把它的
 

真面目涂得看不出了。我很愿意在这篇序文上把从前人思想的锢蔽和学问的锢蔽
 

畅说一回,好使大家因了打破旧红学而连及其余同类的东西。但这个意思的内容
 

太复杂了,不是一序所能容,也不是忙中抽闲所能做,所以写了一点就没有续下
 

。等将来有空的时候,再作为专篇的论文罢。 
    关于《红楼梦》作者的历史,续作者的历史,本子的历史,旧红学的错误,
 

适之先生在《红楼梦考证》上说得很详了。关于《红楼梦》的风格,作者的态度
 

,续作者的态度,续作者的依据,……平伯这部书上也说得很详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一部书的历史。 
    一九二一年三月下旬,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证》初稿作成。但曹雪芹的事
 

迹和他的家庭状况依然知道的很少。那时候,北京国立学校正是为着索薪罢课,
 

使我有功夫常到京师图书馆里,做考查的事。果然,曹寅的著述找到了,曹家的
 

世系也找到了。平伯向来欢喜读《红楼梦》,这时又正在北京,所以常到我的寓
 

里,探询我们找到的材料,就把这些材料做谈话的材料。我同居的潘介泉先生是
 

熟读《红楼梦》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晓得的地方,问了他,他总可以回答出来。
 

我南旋的前几天,平伯介泉和我到华乐园去看戏。我们到了园中,只管翻着《木
 

柬(木旁柬字)亭诗集》,杂讲《红楼梦》几乎不曾看戏。坐在我们前面的人觉
 
得讨厌了,屡 
屡回转头来,对我们瞧上几眼。介泉看见了,劝我们道,“不要讲了,还是看戏
 

罢!”  . 
    适之先生的初稿里,因为程伟元序上说,“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
 

八十卷,殊非全本”,疑心后四十回的目录或者是原来有的。平伯对于这一点,
 

自始就表示他的反对主张;那时的证据,是:既有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回
 

目,就不应当再有“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的回目。我回南之后,平伯即来信道:
 


.  我日来翻阅《红楼梦》,愈看愈觉后四十回不但本文是续补,即回目亦断非
 

固有。前所谈论,固是一证;又如末了所谓“重沐天恩”等等,决非作者原意所
 

在。况且雪芹书既未全,决无文字未具而四十回之目已条分缕析如此…… 
    我想,《红楼》作者所要说的,无非始于荣华,终于憔悴,感慨身世,迫缅
 

古欢,绮梦既阑,穷愁毕世。宝玉如是,雪芹亦如是。出家一节,中举一节,咸
 

非本旨矣……(四月甘七日) 
       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封信。后来这些主张渐渐的推论出来,就成了这一部书
 

的骨干。 
    从此以后,我们一星期必作一长信;适之先生和我也是常常通信。我对于《
 

红楼梦》原来是不熟的,但处在适之先生和平伯的中间,就给他们逼上了这一条
 

路。我一向希望的辩论学问的乐 
趣,到这时居然实现。我们三人的信件交错来往,各人见到了什么就互相传语,
 

在几天内大家都知道了。适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发见;但我和平伯都没找着历
 

史上的材料,所以专在《红楼梦》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鹗的续书。平
 

伯来信,屡屡对于高鹗不得曹雪芹原意之处痛加攻击;我因为受了阎若局壉(王旁
 

)辨《古文尚书》的暗示,专想寻出高鹗续作的根据,看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如
 

何的联络。我的结论是:高氏续作之先,曾经对于本文用过一番功夫,因误会而
 

弄错固是不免,但他绝不敢自出主张,把曹雪芹意思变换。平伯对于这点,很反
 

对我,说我是高鹗的辩护士。他论到后来,说: 
       弟不敢菲薄兰墅,却认定他与曹雪芹性格差得太远了,不适于续《红楼梦
 

》。(六月十八日) 
这是他进一步的观察,从作者的性格上剖析出来,眼光已超出于文字异同之上了
 

。后来又说: 
    我向来对于兰墅深致不满,对于他假传圣旨这一点尤不满意;现在却不然了
 

。那些社会上的糊涂虫,非拿原书孤本这类鬼话吓他们一下不可。不然,他们正
 

法了团圆迷,高君所补不够他们的一骂呢!(八月八日) 
      这是他更进一步的观察,不但看出高鹗的个人,并且看出高鹗的环境了。
 

他有了这一种的见解,所以他推论曹高二家的地位可说是极正确的。 
    一个暑假里,我们把通信论《红楼梦》作为正式的功课,兴致高极了。平伯
 

信中的话很可以见出这时的情状,他说: 
    弟感病累日,顷已略廖;惟烦忧不解,故尚淹滞枕褥间;每厌吾身之赘,蹉
 

跎弥日,不能自已。来信到时,已殆正午,弟犹昏昏然偃卧。发函雒诵,如对良
 

友,快何如之?推衾而起,索笔作答,病殆已霍然矣。吾兄此信真药石也,岂必
 

杜老佳句方愈疟哉!(六月十八日) 
       又说:  。 
    京事一切沉闷,(新华门军警打伤教职员,)更无可道者;不如剧谈《红楼》
 

为消夏神方,因每一执笔必奕奕有如神助也。日来与兄来往函件甚多,但除此以
 

外竟鲜道及余事者,亦趣事也。(同上) 
有了这样的兴致,所以不到四个月,我们的信稿已经装钉了好几本。 
    末了,平伯又提议一个大计画,他想和我合办一个研究《红楼梦》的月刊,
 

内容分论文,通信,遗著丛刊,版本校勘记等;论文与通信又分两类,(1)把历史
 

的方法做考证的,(2)用文学的眼光做批评的。他愿意把许多《红楼梦》的本子聚
 

集拢来校勘,以为校勘的结果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新见解。假使我和他都是空闲着
 

,这个月刊一定可以在前年秋间出版了,校勘的事到今也可有不少的成绩了。但
 

一开了学,各有各的职务,不但月刊和校勘的事没有做,连通信也渐渐的疏了下
 

来。 
    去年二月,蔡孑民先生发表他对于《红楼梦考证》的答辩。最奇怪的是,这
 

个答辩竟引不起红学的重兴,反而影响到平伯身上,使得他立刻回复以前的兴致
 

,作成这本书。当时平伯看见了这篇,就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一片回驳的文字
 

。同时他又寄我一信,告我一点大概;并希望我和他合做《红楼梦》的辨证,就
 

把当时的通信整理成为一部书,使得社会上对于《红楼梦》可以有正当的了解和
 

想象。我三月中南旋,平伯就于四月中从杭州来看我。我因为自己太忙,而他在
 

去国之前尚有些空闲,劝他独立将这事担任了。他答应我回去后立刻起草;果然
 

他再到苏州时,已经做成一半了。 
    夏初平伯到美国去,在上海候船,我去送他,那时他的全稿已完成了,交与
 

我,嘱我代觅钞写的人,并切嘱我代他校勘。不幸我的祖母去世,悲痛之中,不
 

复能顾及这些事情;虽是请人钞录,直等到近年底时方始钞好,我一点也没有校
 

过。这时平伯又因病回国了,我就把全稿寄回北京,请他自校。现在出版有期,
 

从此,我们前年的工作就得到一个着落,平伯辨证《红楼梦》的志愿已经达到一
 

部分了。平伯将来如有闲暇,《红楼梦》上可以着手的工作正多,集本校勘实在
 

是最重要的一桩。从将来看现在,这一部书只算得他发表《红楼梦》研究的开头
 

咧! 
    平伯在自序上说这书是我和他二人合做的,这话使我十分抱愧。我自知除了
 

通信之外,没有一点地方帮过他。他嘱我作文,我没有功夫;他托我校稿子,我
 

又没有功夫。甚至于嘱我做序,从去年四月说起,一直到了今年三月,才因为将
 

要出版而不得不做;尚且给繁杂的职务逼住了,只得极草率地做成,不能把他的
 

重要意思钩提出来。我对他真是抱歉到极步了1 
    我祝颂这部书的出版,能够随着《红楼梦》的势力而传播得广远2我更祝颂由
 

这部书而发生出来的影响,能够依了我的三个愿望: 
    第一,红学研究了近一百年,没有什么成绩;适之先生做了《红楼梦考证》
 

之后,不过一年,就有这一部系统完备的著作:这并不是从前人特别糊涂,我们
 

特别聪颖,只是研究的方法改过来了。从前人的研究方法,不注重于实际的材料
 

而注重于猜度力的敏锐,所以他们专欢喜用冥想去求解释。猜度力的敏锐固然是
 

好事体,但没有实际的材料供它的运用,也徒然成了神经过敏的病症;病症一天
 

深似一天,眼睛里只看见惶惶往来的幻象,反自以为实际的事物,这不是自欺欺
 

人吗2这种研究的不能算做研究,正如海市蜃楼的不能算做建筑一样。所以红学的
 

成立虽然有了很久的历史,究竟支持不起理性上的攻击。我们处处把实际的材料
 

做前导,虽是知道的事实很不完备,但这些事实总是极确实的,别人打不掉的。
 

我希望大家看着这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 
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知道从前人做学问,所谓方法实不成为方
 

法,所以根基不坚,为之百年而不足者,毁之一旦而有余。现在既有正确的科学
 

方法可以应用了,比了古人真不 
知便宜了多少;我们正应当善保这一点便宜,赶紧把旧方法丢了,用新方法去驾
 

驭实际的材料,使得嘘气结成的仙山楼阁换做了砖石砌成的奇伟建筑。 
    第二,《红楼梦》是极普及的小说,但大家以为看小说是消闲的,所谓学问
 

,必然另有一种严肃的态度,和小说是无关的。这样看小说,很容易养成一种玩
 

世的态度。他们不知道学问原没有限界,只要会做,无所往而不是学问;况且一
 

个人若是肯定人生的,必然随处把学问的态度应用到行事上,所以这一点态度是
 

不可少的。这部书出版之后,希望大家为了好读《红楼梦》而连带读它;为了连
 

带读它而能感受到一点学问气息,知道小说中作者的品性,文字的异同,版本的
 

先后,都是可以仔细研究的东西。无形之中,养成了他们的历史观念和科学方法
 

。他们若是因为对于《红楼梦》有了正当的了解,引伸出来,对于别种小说以至
 

别种书,以至别种事物,都有了这种态度了,于是一切“知其当然”的智识都要
 

使它变成“知其所以然“的智识了,他们再不肯留下模糊的影象,做出盲从的行
 

为:这是何等可喜的事! 
    第三,平伯这部书,大部分是根据于前年四月至八月的我们通信。若是那时
 

我们只有口谈,不写长信,虽亦可以快意一时,究不容易整理出一个完备的系统
 

来。平伯的了解高鹗续书的地位,差不多都出于我们的驳辩;若是我们只管互相
 

附和,不立自己的主张,也不会逼得对方层层剥进。我们没有意气之私,为了学
 

问,有一点疑惑的地方就毫不放过,非辩出一个大家信服的道理来总不放手,这
 

是何等地快乐!辨论的结果,胜的人固是可喜,就是败的人也可以明白自己的误解
 

,更得一个真确的智识,也何等地安慰啊!所以我希望大家做学问,也象我们一
 

般的信札往来,尽管讨论下去。越是辨得凶,越有可信的道理出来。我们的工作
 

只有四个月,成绩自然不多;但四个月已经有了这些成绩,若能继续研究至四年
 

乃至四十年,试问可以有多少?这一点微意,希望读者采纳。我们自己晓得走的路
 

很短,倘有人结了伴侣,就我们走到的地方再走过去,可以发见的新境界必然和
 

多。发见了新境界,必然要推倒许多旧假定,我们时常可以听到诤言,自然是十
 

分快幸;然而岂但是我们的快幸呢! 
    顾颉刚  一九二三,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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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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