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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1224
发信人: sooq(莫非)
整理人: ybjing(2003-01-10 10:18:16), 站内信件

   春丽和重庆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彼此心下里并没有先存下什么意思,同事们一起哄,加上父母敲边鼓,一来二去,也算好上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既没有小恋人之间常见的吵架斗嘴,分开之后,也没有什么动人魂魄的思念和牵挂。重庆隔三岔五跑春丽家吃晚饭,重庆做人精明,做事周到,陪未来丈人下棋喝酒,陪丈母上街买菜,逢扛米袋、换煤气什么的就递个手,很能讨老两口的欢心。从恋爱到结婚的整个过程,比春丽意料还要顺畅自然,顺畅得简直不像恋爱,像还没结婚,日子就先过上了。

   夏天的一个下午,家里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春丽和重庆留在家中,天气热,春丽只穿件薄博的衬衫,重庆毛手毛脚一阵,就想做那事,两人都没有经验,扭捏拉扯半天,重庆好不容易挨近了,自己捱不住,一阵抽蓄,全弄到春丽腿上。春丽在沙发上将重庆掀开,自己到卫生间冲凉去了。重庆像做错事一样被遗弃在沙发上,一面抽烟,耳中听见水哗哗地响,既心慌又懊丧。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到财经栏目,主持人带着莫名其妙的惊喜表情,在同样莫名其妙的红红绿绿的折线图的拱卫下,鲜明而空洞,看上去宛如头顶巨大花冠的媒婆一般。六神无主中的重庆看着这家伙嘴皮动了半天,一个词也没有听见。

   春丽冲凉出来,依然到沙发上挨着重庆坐了,两人都闷闷的,一时找不到话,只心不在焉地装着看电视。春丽脸上的红晕似乎还未褪尽,头发松松地挽着,洗发水的香味一阵阵沁入重庆鼻里、心里,在这体贴的静默里,重庆的情绪慢慢平复,一颗心又跃动起来。这一次重庆重整旗鼓,春丽也不似先前扭捏,中间还挣开手,去把门反锁了,但还是担心着家人提前回来。两人半推半就、稀里糊涂、提心吊胆、匆忙草率地,把那事给做了。

    到年底,重庆和春丽水到渠成地完婚,拥有在厂里排队买房子的资格,在分到一间小小的过渡房里,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家。   

婚后的春丽人长丰满了,连带原本青涩暗黄的皮肤似乎也有了光彩。她性格本来就爽朗,现在这活勃中另添了一点已婚女人的闲静,在说说笑笑中另增了一点自在从容,一点略带露骨的无所谓……一举一动渐渐多了几分爽朗明艳的风韵。这变化先反映在别人眼里,再折回春丽心中,彼此相辅相成,唤醒、催发她,如晚开的花朵一样绽放开来,脱胎换骨,与从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婚前春丽就懂得,结婚不过是搭伙过日子,不过是材米油盐鸡毛蒜皮,而细心计较的重庆正是适合搭伙的对象。她没有抱风花雪月的幻想,在理论上早做好了准备,然而等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下来,重庆的细心,重庆热衷于精打细算的劲头,春丽看在眼里,渐渐地成长为她烦闷的对象。

重庆爱卫生,每天拖一次地,每周换一次床单,每个月两次性生活——连日子都是计划好的。为了不弄脏床单,重庆事先总要在床中央铺条整洁的白色浴巾,每次发现重庆不知不觉地铺上浴巾,春丽才想起今天是某个日子。慢慢地,也不知为什么,春丽对这个暗示,具体地,对所有的白色浴巾都产生了说不出的厌烦,于是兴致全无。重庆不是很有耐力,常常在春丽觉得差一点的时候就完了,而且无论冬夏,重庆事毕马上去冲凉,再撤掉浴巾,最后才搂着春丽入睡。他这样不厌其烦的折腾完,睡了,春丽自己却不上不下的,反而睡不着了,她看着身旁安睡的丈夫,看着搁在沙发上的浴巾,说不出那点不好,心里就觉得烦。

也有恩爱畅快的时候,因为如此,更增加其他时候春丽的无名烦恼。

大家都说重庆是个好丈夫,春丽自己心里也明白,重庆体贴,又顾家,事无巨细安排得井井有条,春丽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穿上一只拖鞋找不到另一只的性格,她不知借故和重庆生了多少气,重庆无端吃了不少苦头,心里归纳计算,发现春丽生气的时候说话不用脑,说过就忘,自己犯不着陪上精神和她斗气,退让三分更划算,教春丽想吵架都吵不起来了。

春丽父母装修房子,重庆出力不出钱,鞍前马后地忙规划、采购、监工,装铝合金窗的时候,重庆自作主张将长宽各减掉15工分,这点误差肉眼不能一下分辨,谁都没看出来。重庆事后算给大家听:“想想看,一扇窗因此省工本费300元,三个房间四扇窗,三四一拾二,等于赚了1200元!”,丈人丈母都感叹佩服。春丽旁观自己丈夫算计的得意表情,心里却说不出的烦躁。母亲背后说春丽:“你个死丫头,重庆这人过日子哪里找去?你还不知足?”,春丽也自问也该知足了,窗户小那么一点,反正看不出来,而且省了不少的钱,有什么不好?精打细算井井有条的日子,有什么不好?重庆有什么不好?……想来想去,春丽连自己也厌烦上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烦闷什么。


说起来,王建国倒不是这样的男人。

0103

春丽回到家里,看见桌子上堆着装剩菜剩饭的碟碗没有收拾,遍地烟头酒瓶,心想重庆这样爱干净的人,这些天怎么忍受别人的那种眼光,怎样过着这样一片狼籍的日子,将心比心,鼻子酸酸的,眼圈也红了,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内疚。她收拾了房间,把重庆的衣服洗了,做了饭,也不先吃,一面看电视,一面悬着心,听门外重庆是不是回来了。

重庆回来时天已经黑尽了,推开门一身酒气,罪得东倒西歪的,看见春丽坐在沙发上,他自己拖过小登子来,一屁股坐空了,跌在地上,春丽也不去扶他,由着他坐在地上,叼着烟,浑身上下着火似的摸索火机。

春丽本来怀着不安,收拾房间时看着两人共同的用具,做饭时想到从前,心里还涌动着某种温柔,还盼重庆回来,要吵要骂,要——怎么样,都好。现在看见重庆这邋遢的醉样,没有一点男人的有担待的样子,又恨他不争气,懒得开口。两人都不吭声,一起没心没肺地看电视,节目放完,换成广告了,谁也没想到换台。

这些天里,夫妻俩各自怀着各自的委屈和怨恨,既怕对面,又等着相见,潜意识里都在想象对方的痛苦来寻找安慰。在别人那种悍然拉开自己私生活窗帘的目光下,两人又共同承受无处躲藏的痛苦和压抑。他们像古罗马的角斗士,上场前只想着胜利,见面时却从对方的目光里发现了共同的悲哀——无谓厮杀的意义只是变相的拥抱痛哭,对手倒下并不是自己的出路。现在两人长久地坐在一个屋檐下,在他们自己的天地里,世界被关在外面,不免有一点同病相怜、同仇敌忾的意味。虽然谁也不看谁,在共同的沉默中却有什么东西在消融,在瓦解,另一种曾经如此熟悉而又生疏已久的空气在滋生,蔓延,这亲切和温暖在重庆进门的一瞬间,曾在春丽心头温柔地颤栗了一下,现在无声地包围了他们,鼓动他们拥抱着痛哭一场,放声倾诉,他们都感觉到这种共同的力量,但是谁也做不出来。

桌上的饭菜冷了,春丽捱不过这气氛,无事找事,去热饭,也不问重庆吃饭了没有。重庆连着抽了几根烟,心里烦恶难当,冲到厨房想吐,什么也吐不出来,就着水龙头洗了把脸,转头看见春丽静静地站在煤气灶前,从背后只能看见她怯怯的圆圆的双肩,心里不知是什么力量涌上来,他从后面一把将春丽抱进怀里。

春丽手伸到胸前,去扳重庆钳子一样死死抱着自己的双手,扳不开,被重庆一阵连拖带抱,压倒在卧室的床上。没有开灯,两人都不说话,只管拉扯推扭,用手,用腿,用身体的一切部分较着劲,像垂死搏斗的两头野兽一样。春丽敌不过重庆,心里也慢慢软了,黑暗中只听见彼此粗野的喘息,不像搏斗,倒像各自在和自己心中的委屈、愤恨、压抑……在和另一个陌生的自己,纠缠厮杀……等一切平静下来,春里发现枕头湿了一大块,是眼泪,夫妻俩都哭了。

重庆靠着她,眼泪鼻涕抹她一胸,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堆话,说着说着就睡了。春丽一动不动听着,好像都听明白了,又好像一句也没有听见。她抽出手来,抓过旁边乱成一团的衣物,把胸前抹净了,又翻过面来,给重庆擦了把脸。

空气中忽然传来焦糊的气味,春丽赶忙下床,光着身子跑进厨房,熄火,推开窗户。油烟散尽后,她拉灭灯,白生生的月光直照进房间里来,笼罩在她身上,春丽扭头看见洗脸槽上镜子中照出自己的上半身来,她就地静静站着,静静地打量这模糊不清的自己,头发凌乱,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泪痕。春丽看着这个已经不再是那个胸部小而尖的青涩少女的女人,眼前这个丰满圆润的身体沐浴在月光中,有一种淡淡冷冷的格调,既熟悉又陌生,既遥远又亲近,她看不清她的眼神,看不出她哭了还是没哭,不懂她为什么哭,就如同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

客厅里的电视在寂寞里响着,独自上演遥远而空洞的热闹。春丽站在地上,直到双脚发麻,也不定在想什么,也不定是在想,只怔怔地站着。卧室里的重庆翻了个身,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接着拱起身子来,像一只大虾米一样沉没于在波浪状的被褥之中,继续沉睡。

0104

王建国和重庆根本是两种性格的人。

王建国生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父亲沉默寡言,母亲性格强悍,心直口快,干农活辛苦,王建国母亲缓解辛苦的办法,就是了无止境地鞭策几个子女勤奋,勤奋读书还要勤奋干活,做父母的得力帮手。王建国基本上是在母亲不无粗鄙直爽的对几个姐姐的叫骂中成长起来的。

大姐偶尔赖床晚起,便听见母亲在外面骂:“日上三竿了你还夹着两片X在床上挺尸,我看你挺够了起来吃屎,告诉你,吃屎你还要起早,迟了你排队都抢不上……”

二姐去同伴家玩回来,夜深了,也是挨母亲骂:“狗吃了你的记性,有本事就不回来,只管去野,去做你的风摆柳、人来疯,早晓得当初老娘直接把你下在茅坑里喂狗,省得留你饿人眼睛,留你教坏乡声……”

因为长期劳作,王建国母亲有一幅结实身板,一口洪亮嗓门,以及对子女的不切实际、
不得要领的急切期望,她没读过书,扁担横过来识不得是“一”字,她的叫骂,无论有趣还是粗鄙,一律承袭于农村妇女的口口相传,这骂声对她而言,在艰辛生活里无意中兼俱了表达希望舒缓身心种种微妙功用。隔壁的年轻媳妇听不过去,闲谈中劝解道:“大孃,娃娃些也大了,你这样骂,她们难见人呢”,她爽快的笑着回答:“他小姨妈,你晓不得,谁愿意见天骂来,谁愿意来?养下这几个不争气的,倒二不作三,要不骂,我心里又堵的慌,不骂不成才,你们现在年轻不懂,过暂自己孩子大了,有你操心呢。”

几个姐姐在母亲的强悍性格下都成长得有些怯懦愚钝,王建国在母亲的骂声里捂着耳朵读书,只盼着考上学校,离开这样的农村家庭。王建国成绩好,又是男孩,父母少不得偏爱些,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渐养成了既骄纵懒惰,又敏感好强的个性。

初三毕业,王建国放弃读高中,上中专,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工厂,终于跳出“农门”,拿到了国家工人的红户口本。新婚不久的春丽在王建国心里,一颦一笑都有那么多新鲜活勃的意味,特别是她口音纯正的普通话,在他简直如闻仙乐。

工厂和学校完全不同,王建国本来就志大才蔬,没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人又敏感,在现实的墙上撞几回头,更加看不起重庆这种小心翼翼,巴结逢迎的小气德性,农村孩子的牛劲发作,看不起别人也看不起自己,自暴自弃,工作上吊儿郎当起来,成了领导心目中挂了号的“混混”,也就是牛书记所谓“刺毛玩意”。

像春丽这样的女人,居然嫁给重庆了,他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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