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midaxan(迷迭香)
整理人: sinyi(2003-07-23 13:45:2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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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左边,雁江的河床被水流分割,卵石裸露,野草萋萋,水鸟盘恒江面,几支芦苇被风压弯了身躯。在我右边,青禾正欲抽穗发花,马牧河古河道已经淤塞成一条水渠,陷没于稻浪村树之中。
空气中酝酿着雨的味道,川国蜀地的天空一片灰白,阳光暧昧于云团之后,柔和娴静如月。在我前面,就是三星堆。
三星伴月,诗意的名字,对许多人来说,对古蜀国的最初认知就是从一位诗人那里得到的--“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踏入三星堆博物馆静谧清凉的展厅,自然想起这首诗来。
蚕丛、鱼凫、柏灌、杜宇、开明,这些名字零星在史记、传说及诗句里隐约闪动,历史如一位沉默趺坐的老人,袍子铺展将前尘过往掩盖。市井工商、台榭歌舞、巫鬼神灵,英雄美人,或繁华或瑰丽或壮阔或精致,在雁江马牧河的水声里,三星伴月,有多少故事沉寂于你的泥土之下呢?
步履轻轻,言语低低,唯灯光下,沧桑无声开放。抚去时间的尘埃,远古斑驳于这一角,斑驳于停立此前的人。
生来就没太多耐性同细心,亦困于考古知识的溃乏,若细辩探究陶器、玉器、铜器,光是种类繁多条目复杂的称谓就让我手足无措心下茫然。然而,总有一些共通的东西在前人与今人血脉中长久流动,不止不息,那么,就让我以一个沉思追溯者的身份于此倘佯。
追思自然从生活而始,化土成器,与日常生活最贴近的该是这些陶器。罐、钵、杯、盏,曾蒸腾过饭香、盛满了酒香,装载着古蜀民一个个劳作的日子。线条流畅的鸟头勺把,伸颈弯喙象随时会扑向一条游近的鱼,鱼凫国的名字就是由这水鸟得来的罢。实用古朴的高柄豆,底座上有一只眼睛,也许它上面曾放过一盏油灯,让眼睛免于沉沦黑暗,笑问自己,那时有没有油灯呢?
陶器中最可爱的是这些憨态可掬、小巧玲珑的动物造型,小鸟、小狗、小猪、老虎、猫头鹰,它们曾是孩子手里的爱物罢,就象现在男孩子的变形金钢,女孩子的洋娃娃。我想起那只引颈昂首,神气活现的铜鸡,从二号祭祀坑的出土位置和青铜材质说明它绝不会是一件玩具,但它与儿时在年画、剪纸里看到的,乡土玩具里玩的大公鸡,神情纹理与之何其相似。好吧,就让我固执地在心里认定它是一个孩子的宝贝,会夜夜在枕边守护他稚气的梦。
三千年过去,古蜀国中做过的梦与做梦的孩子都消失了。尘土覆盖,青草舒长,只有几面土墙在稻禾与油菜花中日夜聆听着雁江与马牧河的水声。
如果不是一次砖厂取土,古蜀国是否真实存在过,三星堆是否是一个古蜀国大城邑的谜还困扰在人们心里罢。1986年7月18日、8月16日,这是对三星堆来说意义非凡的两个日子,一号同二号祭祀坑的发现,1300多件精美文物的出土,猜想得到证实,中国文化史上又浓浓地加上一条--三星堆文化。
玉器当是其中最玲珑柔美的部分,玉以通神,礼天地四方,玉制的壁、琮、圭、璋便是礼器。其实古人所说的玉与今人所说的玉是不同的,古人以美石为玉,我喜欢这样基于审美下的定义,就象小时候喜欢把找到的透明石头都叫做水晶,大人说:“什么好宝贝的,这不是水晶,是石英,不值钱。”可在孩子看来,水晶与石英都透明的。所以我喜欢这一方牙璋,漆黑如墨,薄长且大,是所有玉璋中最精美最大的一件。当它还是一方毛坯时,玉匠用他粗糙灵巧的手在上面摸挲久久,端详久久。顽石渐温,“美玉”--黑石中的光芒点燃他欣喜的黑眼睛。
现在,它冰凉安静地躺在陈列柜里,我于它对视的中间,隔了三千年风尘岁月,美丽依旧,斯人何在?抚向颈间,体温捂暖一权家人所给的玉佛。
在我居住着的驼越之地,至今仍广泛保留着一些泛灵崇拜的遗习,壮族蚂拐节、十五中秋拜月等等。老树大石,不拘草木山川,焚香相拜,洒酒以敬,上礼天地,下祭亡灵。暮色四合,我常见那些老人虔诚恭敬地做着这些事,烟火闪动,余烬明灭,布衣白发拂动如旗,酒香自土地里漫散而出,一种古老的情结无法言说,只有风,只有风在呓语。
泛灵崇拜,人神交往,神话里长出了神树。它是扶桑还是若木?抑或是繁枝累条的建木?通天神树,位于都广之野,长于灵山之上。蛟龙盘绕,神巫驾其于此升降;金乌栖息,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这只神异的人面鸟身像立于花果之上,可是一日居上枝的太阳神鸟?这群浓眉大眼的人像,可是驾龙升降的神灵巫师?
远远地就可以感到这青铜大立人像散发的威严与王者风范,神情刚毅自信,气度高贵从容,戴美冠,着华服,双手成环做抱握状。
你是谁呢?是部盟之王,群巫之长?
你持何物?是礼天地的玉器还是奉神灵的象牙?或是象征王权神权一统的金杖?
你的华服,出自那位姑娘的巧手?你的美冠,是由那位匠人精心制作?
沉默,你的眼睛望向不可探测的远方。沉默中,答案是于时光里流走的脚步,徘徊在众青铜人像前的脚步不过是徒劳的追问。
抽象夸张又美妙传神的人像,一样的浓眉大眼,一样的高鼻阔嘴,一样的方面大耳,给人感觉却变化多端。着帽戴冠,盘辫结发,或方正,或忠厚,或清削,或威武,不尽相同。在众多线条粗旷的人像当中,一张五宫俊秀的面孔犹为引人,杏眼俏鼻下,巧笑俏兮,温和柔美,优雅端庄中蕴有英气。这可是蜀国的公主?可是一位不让须眉的巾帼?在雁江边,可曾有人无限惆怅地因她唱起如诗经中《汉广》一样的歌?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兮,不可泳思”。斯歌斯情皆不可寻,而渐浮上心却是另一种惆怅。
来看这青铜面具罢,双耳阔大,两目纵出,千里眼顺风耳的愿望朴素在这纵目面具里表达。现代人已经做到了,电话千里传音,卫星高空摄图,神话成为现实。而我们失却了什么呢?是嫦娥奔月的奇丽,还是夸父追日的悲壮,抑或是跳脱自由翔游天宇的神思飘渺?三千年过去了,自青铜人像眼中,看到人类自身又成熟了多少呢?现代文明发展速度飞快,心灵成长的踉跄脚步可能跟上这驾马车?站在这铜器前的人们,也许只能沉默了。
一支《古蜀国遥想曲》在厅室间久久回荡,也许是冷气太强的缘故,教人抱臂犹寒。
千载光阴逝去如梦,蜀国旧韵于此飘渺。出馆来,室外光线教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一队日本游客在导游黄色小旗带领下也出来了,几个日本女子在翻译的帮助下同卖青铜仿制品的商贩讨价还价,还有一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老外出出入入。我的同胞,与我说同一种语言的同胞此刻在什么地方呢?
异国语言未免刺耳,避开他们,向博物馆南一角走去。
馆南有东城墙的遗迹,残墙断垣,站在城墙边红石垒成的高台上,阡陌无际,远树凝痕,遥望雁江,我想着它水声浩荡的样子,想着在春风、夏雨、秋霜、冬雪中流转的日子。想象着这三面古城墙中袅袅四起的炊烟,想象着青铜浇铸中铜水映红的脸庞,想象着礼祭天地时庄重的钟声鼓乐。这曾有作坊里凿玉声声,这曾有往来中车马喧喧,这曾有街道上市声哗哗。许久许久以前,是否也有人在这临江的城墙之上,看江水流逝,看天际云飞,那么,他会想着什么呢?
看吧,而今那些临水而居的人们,那些田中劳作的人们,那些江边喝茶闲谈的人们,那些河畔垂钓的人们,那些淌过浅滩的人们,他们面孔间依稀有青铜人像的浓眉大眼。还有河滩上吃草的老牛,还有缓缓摇曳芦苇,还有空中掠过的飞鸟,它们安逸地存在于这方土地上。那么,他们,都在想着什么呢?
…………
野云低垂,我听到大地上流动如水声一样的风。
山有棱,海无涯,晦明风雨,日月天地。仰观苍穹,一定有一双冷洌的眼睛俯视众生,高贵卑贱,大小巨细,对它来说有什么区别呢?个体的生命行迹再微不足道,也是漂浮于天地间的一粒尘埃,我们的尽头,应是栖息于泥土的安睡罢。
雨终于下了,雨滴落在雁河的水面上,这是今天的雨水,也是来自远古的雨水,从容敲打在这凝聚着时间与空间的古老土地上,如脉搏跳动,清晰,富有生机。
回程里,雨声中,可有尘埃落定?
---- 不羡鲲鹏水击三千里
素心无绊已是逍遥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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