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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吕德安谈话录音
发信人: andreas()
整理人: yvonneh(2000-01-22 12:05:24), 站内信件
  1998年4 月的一个周末下午,笔者在华盛顿高地城堡屯寓所与再次来 
纽约短居的吕德安谈话并录音。93--95年间吕德安旅居纽约,一度来往甚 
密,常常相聚谈诗。后来几年书信来往,频感缺失,故借他来访之便抓住 
不放。以下辑录根据录音整理,没有经过吕德安审核--他已在完稿前飞 
返福建老巢。 

张耳:“他们”诗刊的诗人似乎有相仿的美学观念,这个团体是怎么聚成 
的?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吕德安:也谈不上美学观点,只不过大家趣味相近。开始由韩东发起,83 
-84年准备“他们”第二期,韩东向我约稿,写信说,我们诗刊现在拥有 
目前九个第一流的诗人,就差你一个。想必在那之前他读过我的诗。我认 
为“他们”的诗人在当时诗歌表达上比较清晰,干练,词句不夸张,透过 
诗,能感到作者自身的生活经验和态度,要知道,那个时候多数人写得很 
杂,很大,写重大题材,眼花缭乱,后来证明好多人不过模仿国外介绍来 
的大师,没有发展下去的基础。我想开始也不是有意打出什么美学旗帜, 
不过后来作者的趣味越来越一致。我没参加编辑,对诗刊的运作不清楚。 
“他们”十六开本,前几期装帧讲究,在当时的地下刊物中算相当出色, 
后来大概由于经济问题,有几期用打字机出版,就那样还能一年出3-4期, 
很不容易。我那时在福建,虽然常常发表作品,和几位编者很少见面,还 
是去北京出差才见到,平常只书信来往。 

  福建我们有几个朋友经常在一起,大家都搞艺术,82年办了一个“黑 
星期五”的杂志,因每星期五在咖啡馆聚会喝咖啡,喝酒,聊天,诗朗诵 
得名,名字给人错觉,其实不强调西化,只强调不专业写作,星期五嘛。 
其中有三四位诗人,另外有画家,小说家。杂志虽然只出了三四期,可这 
批朋友目前还都在写,也坚持了十几年,写得还不错,获奖,发表。我最 
早的两本诗集《纸蛇》、《阳光以北》就是那时由这个杂志社出的,自己 
油印,做木刻插图。回想起来那种氛围对我的起步很关键。 

张:你的诗语言(包括词汇、句法)很丰富,民俗的,国粹的,西方的经 
典,宗教有时能在一首诗里出现,如你93年在美国写的长诗“曼凯托”。 
对你语言风格形成影响比较大的是什么?你的语言追求是什么? 

吕:我一直关注民间艺术,比如纸蛇就是一种民间工艺品,那本诗集里有 
一首诗就叫“纸蛇”。八十年代我的诗受民歌影响特别厉害,创作上有意 
模仿民歌的技法,语言上追求质朴。我对西方文化不熟,九十年代才读了 
荷马史诗,圣经等西方经典著作,也只是片段地读。对宗教的兴趣不过是 
审美趣味上的兴趣,并且一视同仁地认为它们都有很美的故事原型,虽然 
我的诗里有时出现亚当和上帝的一些场面或故事,其实宗教性很弱,不过 
是被那种古老的气氛所吸引。得承认那种语言的原创性很有魅力,那种没 
有负担,朴素归根的感觉,多多少少与我的追求比较接近。 
   
  这样写作,仿佛在诗里能感到某种隐喻,虽然我也不知道其喻为何。 
于坚反隐喻的文章我读过,有一次也聊过这个问题。我说,你的诗里就很 
多隐喻,诗就是隐喻,你怎么能要诗却又反隐喻呢?他笑一笑,什么也没 
说。我更愿意把他的反隐喻理解为反对一种时尚,反对在诗里拐弯抹角, 
不直接说话,实际上是要去寻找语言的原创性。 

  向语言回归,寻找语言的质感和粗糙的原创性,我想每个写作的人写 
到一定自觉的程度,就会感到这种要求。就会感到不满,对语言和它所描 
述的东西的距离不能贴近不满。有人写东西写多了,写成了符号和形式, 
忘记了语言与经验的直接关系,也就是语言的原创性。比如,有人寻根回 
归到用圣经的语气写诗,难免要失败,难免空洞,成了字面戏。 

张:你对诗的外在形式的关注是什么? 

吕:好诗的外在形式和内容不可分开,每一首诗都有自己的形式,很难说 
清楚。当然我很注意技术 ,尤其是节奏感 ,在排列断行时,强调某种情 
绪、语气或字眼的重要性,根据我对音韵的理解。我想,没有什么统一的 
标准,我在每个阶段对形式的理解,对诗的感觉都不同,没法明确。 

张:你惯常的写作状态、惯用的写作方式是什么? 

吕:我用不同的方式,不能够事先定下来。当写作中遇到困难,不能顺利 
进行,我会想不同办法去克服。比如,某处产生不了韵律性,我却能感到 
几个大线索,或意象,有时只是一个情节,冥冥中觉得与诗的发展有关, 
赶紧记下来,凡能记下来的以后都能用。现在我越来越少一气呵成,尤其 
是长诗。诗的形式往往在写作中形成,很少预先知道,到底断行跳跃,或 
迂回平缓,不一样,有时靠摸着脉搏确定;有时心中没有分明的节奏,可 
能写成冗长平稳的段落,但如果能确信自己把握的分寸,也能写成好诗。 
我相信有人能信手拈来,将任何材料变成诗。但如果说所有作品都这样写 
成就很可疑…… 

张:你的诗里似乎总有某个若隐若现的故事或叙述情节贯穿,这是一种创 
作技巧,还是诗内容的有机组成? 

吕:我想是诗的内在需要 ,趣味的需要 。作为写作材料,我比较喜欢事 
件,它在诗里有一种动作感,有一种形像。阿什伯莱的诗大家现在都学着 
用,里边就充满事件,充满动作。又比如毕加索对一个茶杯的处理,支离 
再重现,随机应变,充满偶然 ,动态与静态合一 。这也是我想取得的效 
果:表面看起来很迟缓,但却又充满动作的张力。事件是能构成这种感觉 
的材料。 

  最近我正在写一个“挖井”的作品。(住在纽约城里写挖井?这里的 
孩子大概从来没见过井-笔者忍不住插话)我觉得井本身有隐喻,而且与 
我向往的生活有关系,有固定感。其中写到“四处流浪,最终在自己家附 
近找到水源一汪”,写到“泉眼”,“在挖地三尺时,有一种禁忌感”, 
仿佛触犯了什么,“深入土地时,被土地的威力镇住”,也许是某种文化 
或者迷信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最后写,“把大地圈在井底之外”,从大 
地里挖出泉眼,却要把大地圈在之外,我觉得是一种有意思的感觉。首先 
有了这句话,成为动机,所以写了这首诗。事件往往并不是很完整,不过 
提供一种气息、趣味去呈现。 

张:你的事件几乎都与体力劳动,与肌肉有关, 比如挖井、捕鱼、 铺台 
阶、打房顶、建房、跳水、扫雪,这是一种有意的选择,还是偶然?反映 
你个人的生活,还是向往原始直接体验的审美趣味? 

吕:审美趣味,审美趣味 。也许在寻找某种单纯的生活 。当我做体力活 
时,不会去幻想写作,会把写作推迟到不需要出卖体力时进行。我喜欢自 
己做,铺台阶,建我住的石头房,虽然做得不好,也自己做,觉得完成一 
件事情……我在工艺美术学校学过装潢,其实我不适合作装潢,那是个细 
活,我的力量太大了 ,可以出出主意 ,做不来。比较喜欢绘画,比较自 
由,也画了一些画,画得比较一般,如果一定要用名词标示的话,大概接 
近表现主义。 

  最近几天读唐诗宋诗,感觉特别好 。那个时代 ,诗人与语言溶为一 
体,语言运用、汉字组合到了一个高峰,形式复杂完美。我们在语言的操 
作和自觉上不如从前,当然我们是跟那时最优秀的东西比。他们有很多教 
条的东西,也许是那时的趣味 。他们有匠气 ,但我也喜欢有点匠气的东 
西。相对于过于张狂虚幻的心态,我说,你就给我实实在在地写,像一个 
匠人老实地完成一件活,不要作势让别人猜你走到那一步了。你看所有大 
师的手艺都特好。而我们这一代缺乏训练,另一边却又走得过远,妄谈框 
架、主题、观念,眼高手低。 

张:国内的生存环境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相对纽约或欧洲你住过的地 
方?一边挖井,另一边闹轰轰地盖新楼,卡拉OK,环境是一种有益的刺 
激呢,还是一种嘈音? 

吕: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特别多。我想在我的诗里我的审美趣味是对周围 
环境,对社会噪音的消解。我写作是我自己的,对自己话语的确定…… 

张:中国诗人观点这么明确的少,或歌颂或反讽、揭露、表示愤慨、总之 
想对环境发生影响,儒家传统源远流长,而你似乎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纯 
粹的个人写作。 

吕:不光是我 ,好诗都是对社会公众形式的消解 。用自己的语言说一件 
事,就是对社会的消解。于坚的诗有扩张性,他充满了问题,对,他选择 
的事件有隐喻,政治性的隐喻;韩东比较纯,他写一个杯子,眼光集中在 
杯子上,却又写了光线会抑制,等等,“抑制”一词在特定语境下就带上 
社会投影。 

  我理解的政治意义比较基本:在社会大环境下个人按自己意愿生存的 
事件就具有政治意义;把一个人从外界拉进来读一首诗,让他与语言,与 
具体的事物,独特的事件,与自然发生联系,就构成政治意义。我不觉得 
我出世,这几年我诗歌的主题是关于回家,和人立足于土地上的问题。我 
想,这也是一个时代的问题,很多人没有家,很多人与自然疏远,所以有 
“四处流浪,最终在自己家附近找到水源一汪”,总觉得“身后有一个水 
源在瞪视你”。我没有怀疑我与时代没有关系,所以这几年能安心写作。 

(谈话间,吕德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现在又剥开糖纸考虑是不是要吃一 
颗祛痰止咳的薄荷糖) 

吕:其实说起个人或出世,我觉得你写的那套山海经的诗(指笔者以山海 
经里众女神为原始模板的组诗) ,就是极为个人的作法 ,从某种意义上 
讲,是一种回归的努力,对另一个我的发现,或者说重新塑造,其中也有 
不少关于理想的田园,个人环境的追踪。我想, 不管写什么, 语言的速 
度,节奏和形式,就已经是时代的。 

张:我那组诗的速度特快,叭叭叭,嘣豆似的,也许是纽约生存的影响, 
虽然意象造得很远。只是最近才好像能放慢下来。而你的诗节拍舒缓,令 
人发怀古之幽思……换一个话题,你除了“他们”诗人,还看那些诗人的 
诗,中国、外国的? 

吕:同代人的诗我看得越来越少,只看几个朋友的,于坚、韩东、西川, 
看得不多。国外大师的,看布罗斯基、艾略特、叶芝,这几个人的诗经常 
看,也不是统统都看,比如艾略特,我喜欢他的“四重奏”,反复看,看 
那首诗你会安静下来。 

  史蒂文斯的诗一度都看了,没事就翻翻,不同时期看到不同的东西。 
近来看悉瑞的短诗。阿什伯瑞看得不多,而且觉得看一两遍就够了,当然 
我很佩服他的能量。 

  现在说不清我的写作受谁的影响最大(你的诗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 
一看就知道是吕德安写的--笔者插话),也还不能这么说吧。 

  黑大春的诗不知你看过没有,我很欣赏。他是我最早的“诗兄”,我 
刚开始写诗,他来福建,那时我还在读书,是他让我知道北京诗人的生活 
和作品,还有他个人的浪漫气息,诗人的个性,对我影响很大。他用词非 
常个人化。不知为什么现在几个好诗人都不太喜欢他。 

张:我很爱他的长句,很有音乐性。不过我惊讶你喜欢他的诗,他那种十 
九世纪的浪漫情结,似乎与你的质朴是相反的两极。我读他的诗只能看几 
节,不错,很美,挺有才,可总觉得有点滥情,也许我异化、压抑过度, 
没法接近他的情操和感觉,立足现在发怀古之幽思是一回事,生活在一两 
百年以前的语境就让人觉得隔…… 

  王渝电话打断话头,告诉我杨炼五月底来纽约在诗工程朗诵,说到时 
候大家一起聚聚,又说杨炼想问问老蓝能否届时给他安排在巴尔德学院朗 
诵。五月底这里大学已经放暑假,我们大概只能在圣马克教堂看他的作为 
了。我忽然想起两个月前,老蓝向我讨杨炼在伦敦的地址,一定就是为诗 
工程这码事。吕德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福建,不知那时还在不在。他 
站起来,趁窗外春意诱人,赶紧一同出去走走--一不小心聊天聊去了不 
少美妙时光。 

(摘录于《橄榄树》,原文题目《纽约诗人》,本文题目为编者据内 
容拟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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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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