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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重读苏雪林:《玉溪诗谜》(五)
发信人: henrysheng(映雪)
整理人: fslts2(2003-11-14 23:20:10), 站内信件

         一 与女道士恋爱的关系 (下段) 


(四)义山所爱女道士之姓名 
  义山所爱之女道士系姓宋名华阳,义山有《赠宋华阳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诗云:“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识蕊珠人。但惊茅许同仙籍,不记刘卢是世亲。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重过圣女祠》云“上清沦谪得归迟。”此云“沦谪千年别帝宸。”上清、帝宸,本指天上及仙人所居之所,但在此诗中则为帝王居处之代名词。可见宋华阳乃是由宫女出身。“茅许同仙籍”言宋与刘同在道门。“刘卢世亲”则刘宋系亲眷,冯氏引《唐文粹·冯宿撰刘先生碑铭》,及《唐书·敬宗纪》,谓刘清都先生即道士刘从政,号升元先生,初栖王屋山,其后迁居都下。可见刘清都乃年高有道之士。或者即系义山之师,亦未可知。义山虽与宋华阳有情,而对于刘清都,却非常恭敬,但观其以徐甲自比,以周史比刘,(徐甲事见《神仙传》),可见他们有师生的关系。 

  《赠宋华阳诗》因兼寄刘先生,故语意甚庄,看不出什么恋爱痕迹。至于《月夜重寄》的一首便不是这样了。“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 

  “偷桃”乃义山最惯用的典故,诗中引用不止一处,如“瑶地归梦碧桃闲”,“王母不来方朔去”,“玉桃偷得怜方朔”,“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按中国文人好将两性间恋爱关系,用极香艳,极漂亮的文词来描写,什么采兰呀,赠菊呀,窃玉呀,偷香呀,都成了幽期密约的代名词。但是义山所恋爱的,并非平常女子,却是一个出家的人。他既然能用仙女的典故,来影射她的身份;难道于偷情方面,寻不出一个巧妙而恰当的仙家故事吗?所以他便采用东方朔故典,用“偷桃”来代表仙家的窃玉偷香,这真可谓聪明绝顶了。“窃药”亦义山惯用的文词。《淮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窃以奔月,是为 娥,以此喻女道士之出家修道。所谓“事难兼”者,即女道士欲守清规,就不能和男子往来,和男子往来,便不能守清规,两者居于反对地位,自然兼并不得。但绮年玉貌,消磨于凄凉寺院之中,每遇美景良辰,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所以义山又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 

  宋华阳观中规则大约有时较严,晚间不许出外,故有“十二城中锁彩蟾”之语。又有《昨日》有“未容言语还分散”之句。均足见女道士之不自由。又《无题》诗一绝云:“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辉夜,更在瑶台第一层?” 

  此诗与寄宋姊妹诗情境相类,想是同时所作。还有些小诗,都像在一时期内,为宋氏姊妹做的,试录几首如下: 

  《袜》: 

  “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 

  《房君珊瑚散》: 

  “不见 娥久,清秋守月轮;月中闲杵臼,桂子捣成尘!” 

  因宋华阳为观中规则所拘,不敢于晚间出门,十二玉楼不啻为水晶帘所隔。义山于极寂寞无聊中,只好想象她们在观中赏月的光景,恨不借宓妃之袜,使她们可以踏月而来。至于“桂子捣成尘”可为她们单调厌倦的生活写照。 

(五)义山与女道士之失和 

  义山与所恋爱的女道士曾有失和之事。《碧城》七律三首很可以教我们看出一点痕迹来。录其诗如下:“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已田田。不逢箫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紫凤放娇衔楚珇,赤鳞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这三首诗,古人因其难解,附会穿凿,更加离奇。朱竹(土宅)研究这几首诗废寝忘食,用了全副精神,而研究出来的结果,却非常可笑。他说此第一首指杨妃入道。第二首言妃未归寿邸之事。第三首言明皇与妃定情之事。“箫史”一联,竹(土宅)谓系明皇对贵妃的嘱咐,“盖喜其芳年稚齿,又嘱其白头一心,即传言定情之夕,授钿合金钗以固之之意也。”朱氏自以为善于比附,我则以为这话说得太无道理,要知专制时代的帝皇对于其妃嫔,稍赐以颜色,便算天恩浩荡,而妃嫔能得竹叶羊车,常常临幸,也便像是几世修来的造化。两方面的关系既系如此,那做帝皇的便到了钟漏垂歇,行将就木之年,也不怕“芳年稚齿”的妃嫔,敢对他宣布离婚——其暗中有外遇者又当别论——哪值得这样叮咛?而且“不逢箫史休回首”云云,也不像帝皇对妃嫔关照的口气。 

  其实,这三首诗还是义山与女道士恋爱的哑谜儿,与明皇贵妃,毫不相干。不过细察诗意,双方爱情已有破裂的痕迹。女道士此时已厌弃义山,不愿仍和他继续来往,或者别有所恋,为义山所察觉,故有“不逢箫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微含醋意的要求。但女道士并不理会他,自觉无聊,于是又有鄂君怅望,绣被孤眠之句。第三首则义山咏自己与女道士约期相会之事,“七夕”借用银河鹊桥的故事,不必呆指什么日期,女道士既厌弃义山,所以失约不来,害他空等了一场,正如铁网空张,珊瑚竟失,满腔懊恼,只好借“凤纸”细描了。又《银河吹笙》一首也是爱情断绝的表现。诗云: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树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女道士既与义山决裂,而义山余情不断,尚不胜其眷恋之意。“楼寒院冷”犹言共衾无人,觉楼院更为清冷。当辗转反侧之际,回忆从前好梦,今已难寻,庭树之上,偏有惊飞的鸟,恍然是情人舍我的象征,月榭余香,风帘残月,景物依然,而人则不知何处,更使多情诗人,为之惆怅不已。女道士之厌弃义山,必饰词将专心修道,不更牵于儿女之情,其实她却和另一个羽士在闹恋爱。义山也知道她说的是一派假话,所以最后二句,用一种如恨如嘲的口吻劝她道:你何必假惺惺拿修道来骗我呢?恐怕你们湘瑟和秦箫早在那里倡和了! 

  女道士之厌弃义山不知何故,或即因他言语不慎吧?所以义山有“《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的辩护。李义山固不能以汉武自比,但借《汉武内传》里上元夫人与西王母故事,以影射出家的公主及女道士等,故不妨如是云云。 

  义山的情敌名永道士。义山少年时曾学道于河南的王屋山(《通典》开元二十九年京师置崇元馆,置道学生徒有差,谓之道举。举送课试,与明经同。其《题李肱所遗画松》诗“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可证。又《寄永道士》一绝:“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 

  按王屋山有阳台,可见永道士是王屋山的道士,也就是义山的老同学。义山之认识宋华阳,想是永道士所介绍的。宋华阳姊妹共有三人,所以义山有“应共三英同夜赏”之诗,从前时候宋华阳和义山恋爱,她的两位姊妹则和永道士恋爱。后来宋华阳和义山失和,也归到永道士那边去了。故义山又有“君今并倚三珠树”的调谑。 

  “三珠树”见《山海经》,郭璞亦有《三珠树赞》,科举时代用以代表榜前三名的人,冯浩以为此系咏永道士登第而自己失意之事,似乎不大对。义山只说你现在独拥三美,自然得意,但我被人所弃,如秋风中的落叶,漫无所归,你恐怕就不管了。 

(六)再上王屋不见女道士之惆怅 

  按义山于太和九年来往京师,开成元年至三年常留京。二年自兴元归,路过所爱女道士所居,则女道士已迁往他处。故他集中有一首五排的《圣女祠》写不见女道士之惆怅。“杳霭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这首诗冯浩以为是追悼令狐楚之作,故将它编入开成二年《行次西郊一百韵》之前。固不错,但冯氏误信朱长孺所引《水经注》谓武都秦冈山有圣女神,便疑惑圣女祠即建于该处。但义山诗里,从来没有到过武都秦冈山的事迹。只有兴元回京时所走的路程,与武都相近,于是冯氏不惜抹却良知,硬将好好走在由兴元归途上的李义山,拉往数百里外的秦冈山打了一个大弯儿。但弯儿虽然打成了,圣女祠的诗,也可以勉强说是在秦冈山做的了,只是全诗艳丽芬芳,似写儿女情怀,义山既特绕数百里的道路,专诚叩谒圣女神,不应这样轻佻,况于吊令狐之丧归来,也不该有这样的闲情别致,冯氏左想右想,觉得不可通,索性再横一横心,将这首诗认为一派的寓言,诗中所有的艳情,只算是追悼令狐的话。 

  在冯氏这种办法,方便总算方便,但他的大错便在这时候铸成了。因为他将这首五排当作“追悼令狐楚的寓言”,以后各种关于女道士的诗,也就不能不解作“希冀令狐 提挈的寓言”了。 

  我以为圣女祠并非真有其地,不过是义山情人所居寺观之代名词。义山由兴元还,过此祠,所爱之女道士已他去,故有“何年归碧落”的疑问。“青雀”一联与“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昨日》)相同,不过此处是说女道士现在究归何处,无从探听,只有待青鸟携将消息来罢。“楚国梦”兼指所爱宫嫔而言,“汉宫巫”则指女道士,因为女道士系由宫女出身,可以时常入宫醮祭,故以此呼之。“从骑”一联,是想象女道士临走的景况。“月姊”一联是希望她更回来。“寡鹄”、“羁凰”指宫嫔,义山所认识的宫嫔,乃敬宗所遗下的后宫人,所以说她们是寡鹄。这诗后段几句的大意:是女道士虽已经迁去,我不能同她们更恋爱了,但宫中还有不自由的宫嫔,还要我们偷桃的方朔,去安慰她们呢。又有《重过圣女祠》一首:“白石岩扉碧鲜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七)华阳观 

  我前回已说过《圣女祠》,并无其地,不过义山情人所居祠宇之代名祠。又曾说义山情人是姓宋而住华阳观中的女道士,那末,圣女祠就是华阳观了。(圣女祠在王屋山,并非在京师之华阳馆,请看《再序》) 

  但华阳观究竟是什么寺观呢? 

  《唐书》:“代宗女华阳公主,性聪颖,上奇爱之。大历七年(公元七七二)以病丐为道士,号琼华真人……”白居易《春题华阳观》:“帝子吹箫逐凤凰,空留仙洞号华阳。落花何处堪惆怅,头白宫人扫影堂!”自注:“观即华阳公主故宅,有旧内人存焉。” 

  因此我们知道华阳观是华阳公主的旧观。 

  但是这华阳观又在什么地方呢?唐欧阳詹有《玩月永崇里华阳观》诗和序(见《全唐诗》和《唐文粹》)白居易有《永崇里观居》诗,中有“……永崇里巷静,华阳观院幽……”等句。我们又可以知道华阳观是在永崇里。但永崇里在什么地方,这也不可不考。 

  白居易《春中与卢四周谅华阳观同居》诗:“性情懒慢好相亲,门巷萧条称作邻。背烛共怜深夜月,蹋花同惜少年春。杏坛住僻虽宜病,芸阁官微不救贫。文行如君尚憔悴,不知霄汉待何人?”白居易时为校书郎,所以有芸阁之句,他的《早春独游曲江》有“朝从直城出,春傍曲江行……回看芸阁笑,不似有浮名……”我们可以知道校书阁虽在城里,离曲江不远,可以互相望见。居易之僦居华阳观,大约因其离阁甚近,早夕入阁校书便利。因此又知华阳观与秘书省相邻,离曲江也不远。 

  居易应举时,曾僦居华阳观以习举业,故后有重过华阳观诗。 

  华阳观中虽有旧宫人女道士等,但僦居举子仍极多,因为它的位置和曲江相近,曲江有题名的慈恩寺塔,有杏园,都和举子有密切关系。 

  钱希白《南部新书》:“长安举子,六月后落第者,不出京,谓之过夏。多借净坊庙院作文章,曰夏课。时语曰:‘槐花黄,举子忙。’” 

  李肇《国史补》:“既捷,例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敕下后,人置皮袋,例以图章酒器钱绢实其中,逢花即饮,故张籍诗云:无人不借花园宿,到处皆携酒器行。……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阛闾为之半空。公卿家以是日拣选东床,车马阗塞,莫可殚述。”李绰《秦中岁时记》:“进士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差少俊一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若他人先折花,便被罚。”《旧唐书·宣宗纪》:“敕自今进士放榜,杏园仍旧宴集,有司不得禁制。武宗好巡游,故曲江亭禁人宴聚也。”因此白居易的“杏坛住僻虽宜病”,“蹋花同惜少年春”,可以算做即景即事的诗。居易又有《自城东至,以诗代书,戏招李拾遗,崔二十六先辈》一诗,曲江在长安城东,居易之所谓自城东至,即自华阳观中至之谓。 

  于是我们知道:华阳观是在城的东边,和曲江相近。 

(八)义山之住处 

  华阳观在贞元之间景况很冷落,白居易诗可证。到义山时,有四五个公主同时出家,天宝大乱之后,物力维艰,建不起金仙、玉真那样的寺观。只好住在她们的旧寺观中,华阳观这时候大约也住了一个公主,所以顿然热闹起来。义山于开成元年住在京里攻举业。他是否僦居华阳观,我们无法证明。但我可以知道他所居离华阳观不远。他和王茂元女儿结婚,婚后同来京师即假馆于李十将军。因李十将军是王茂元夫人的兄弟:为义山妻王氏的娘舅。李十将军住在招国里。《长安志》:“昭国坊在朱雀街东第三街……”所云街东,想即近城东的街坊。 

  义山《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有“家住红蕖曲水滨”之句,可见李十将军住在离曲江不远的地方。义山病中犹能访李将军,则居必与之邻。而且后来之假馆与王氏同住,想都为就近方便起见。 

  况义山后因事离京《寄李十将军》诗有“同听汉苑莺”,《思归》有“旧居邻上苑,时节正迁莺”,等句,所谓上苑,即指曲江离宫。 

  义山所居和华阳观相近,又和曲江离宫相近,无怪乎有和宫嫔发生恋爱的可能了,何况入宫还有永道士第男女道众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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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江山,千里一色,无限景致风光好。
敛银妆,镜湖冰封,天地日月尽收眼底。
斯人独醉,抬头处,正点点微霞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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