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uayan(细雨)
整理人: zlth_521(2002-11-11 11:55:5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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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便于阅读,发个全篇:
梅姨并不姓梅,不过孩子们都管她叫梅姨,是大人们教的,就是大人们也以孩子的口吻这样叫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梅姨很漂亮,即使已年过半百仍然漂亮而有风度,圆圆的脸,眉毛不用再描就该浓的地方浓,该淡的地方淡,眼睛大而圆,笑起来甜甜的,身材保持得凹凸有致,并不像许多年过中年的妇女那样身体发福。
梅姨住的是一座小小的院落,院子里种了好多各色的花草,三间不大的房子,中间是客厅,左边是卧室,右边算是书房吧,总是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的。我小的时候就喜欢到梅姨这儿玩,她也挺喜欢我的,我们一起聊天,一起读诗词,尤其是听梅姨读诗词,疾缓有度,低吟浅唱,那真是一种亨受,一直到现在仍然这样。
梅姨一直未婚,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就一个人生活。小的时候我就奇怪地问过她:“梅姨,你怎么一个人啊”?梅姨总是笑笑回答:“谁说我是一个人啊,我在等他回来呢”。我不解地问:“他是谁呀?为什么不回来”?梅姨说:“等你长大了梅姨再告诉你”。几十年过去了,那个他依然没回来,也没有音讯,但梅姨仍然坚守着她的信念始终不渝地等着,而且每星期一定写一封从来不寄的信,写完了就锁进一只箱子里,几十年一直如此,谁也不知道信中写了些什么。
梅姨幽静的院落里平时来的人不多,但有一位叫天虹的男子是她家里的常客,每星期总要来几回,梅姨让我叫他白老师。白老师用现在的标准衡量长得不算高,戴一副无框眼镜,留着略长微卷的头发,胡子倒是剃得光光的,人长得挺精神,小提琴拉得不错。他每次来有时带一束鲜花,有时带些水果,有时带几盘CD给梅姨,几乎全是器乐曲的,来了后只是和梅姨彼此招呼一下,此外并不多说什么,然后要么修剪院中的花草,要么忙着播放CD,间或拉拉小提琴,大多数时间只是默默地坐在客厅的圈椅里,默默地看着梅姨。好像他们之间该说话都已经说完了,语言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多余的,但梅姨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动作白老师似乎都能读懂。
冬末春初的一天下午,白老师照例坐在圈椅里不吱声,梅姨站在书房的窗口无意识地向院子里望着,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窗前绿竹生空地,可惜无竹”。白老师突然站起说:“我有点事先走了,等会再来”。也不等梅姨答话就匆忙走了。傍晚时分,他扛着几枝翠竹走进院子,径自撬开院中书房窗下的几块砖,挖了个坑,把一丛翠竹栽了下去。梅姨既不表示感谢,也不说什么,只是对他笑了笑。看到梅姨对他的笑,白老师好像很兴奋,主动说:“明天我去找几块太湖石衬一下就有意境了”。梅姨依然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又笑笑,让人有些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老师虽说是梅姨家的常客,可从没见梅姨留他在家吃过饭,到该吃饭的时候,他就会起身告辞,哪怕是外面刮风下雨也不例外,如果是吃了晚饭后来,待的时间最迟也只到夜里十二点钟,不会再晚了。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恰好又是星期天,梅姨家院落里的月季,石榴,杜鹃等各色花缤纷的开着,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忽起忽落地忙碌着,白老师来了,以往他总是一身休闲的打扮,今天一反常态地穿了一身淡咖啡色的西装,系了一条蓝底细白点的领带,被白衬衫衬托着,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爽,精神,洒脱,带着几分儒雅,几分帅气,也年青了许多,
“白老师!你今天真帅”,我带着逗趣的口气说。
白老师有些得意的反问:“是吗?这么说我平时给你的印象是不是很邋遢啊”!
“平时?平时我不知道啊,我可不象你经常来的,你问梅姨吧”,我把脸转向梅姨答到。
梅姨不置可否地说:“今天是什么日子?穿得这么规规距距的,有什么好事可不要瞒着人啊”。
白老师故弄玄虚地笑着说:“当然有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现在不说,等会你们就知道了”。
我说:“说说看是今天什么日子,有什么好事,该不是要请我们吃饭吧”。
“现在不能说,说了就不好玩了”白老师说,又补偿了一句“饭是有得吃的,不会饿着你,放心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逗着,不觉中打破了以往的沉寂。
近五点时候,院外有人叫白老师的名字,他腾的站起来,快步走向门外,接着变戏法似的捧着一大束鲜花进来,主花是两枝粉色的香水百合,其余的是康乃馨和玫瑰。“祝您生日快乐”!白老师笑着对梅姨说,不等梅姨回答,就把一大束鲜花塞在梅姨手里,转身又走向门外,旋接和另一个人搭着一只五层生日蛋糕进来,很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吩附那个一起搭蛋糕的人把车上的小提琴拿来。那人拿来小提琴就走了,白老师打开琴盒,拿出他的那把小提琴拉了起来,屋子里立即荡漾起欢乐的琴声,梅姨被一切惊呆了,手中还捧着鲜花,不知问谁还是自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都忘了”。
我趁机说:“梅姨,今晚我们可要弄些好的吃的”。
“好的,今天我来做几样我的拿手好菜”,梅姨边将花插进花瓶里边说,又转过脸对白老师说“你今天也尝尝我的手艺吧”。白老师像个孩子似的有些受宠若惊,连声答应“好!好!好”!
当生日蜡烛点亮的时候,梅姨神情凝重地默默在心里许了愿。三个人都喝了不少红酒,梅姨的脸被红酒染成了绯红色,而我则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了,对梅姨说:“我今天不回家了,就睡这儿吧”,梅姨把我搀进卧室睡下,又回到客厅和白老师说什么去了。
我迷迷糊糊的躺下,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吧,只是脑子有些昏,但睡意并不强烈,只知道他们在客厅里吱吱咕咕的说话,但不知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一件什么东西掉在地下的声响把我惊醒,接着听见白老师提高了声音说:“思梅,我等了你三十多年,还不能证明我爱你的一片心吗?我曾经说过我要用我的一生来爱你,呵护你,这些年的事实证明我当年的誓言是真心的,你究竟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已经等了半辈子,难道真的要我等一辈子不成”?
一阵沉默过后,梅姨叹了一口气说道:“天虹,我当年也曾对你说过,我的心已给了君竹,我的灵魂已随他而去。你确实是很好的人,我也知道你对我的一片真心,正因为你的真诚所以当初我不能欺骗你,如果现在我把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给你,对你是不公平的,是对你真诚的一种亵渎”。
白老师接话说:“君竹在哪里?他在哪里?啊!你等了他三十多年,他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对你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凭什么要让你等他这么多年,你把青春都给了他,也算对得起他了。如今我们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你还要再等,我还要再等,等到何时才是头啊!再说,我不在乎你把心给了谁,我只想一辈子照顾你,让你快乐,如果我们能再活三十年的话,就让我陪伴你度过余下的时光吧,我不要你现在就答应,我可以再等,三十多年我都等过来了,总不会再让我等三十年吧”。沉寂,沉寂,静静的深夜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两颗悲伤的心在沉寂中痛苦地无声交流。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梅姨一夜没睡,只见她坐在书房窗前的椅子上,手上捧着一本相册,陷入深深的沉思中,早晨的阳光努力地穿过窗外那丛翠竹枝叶间的缝隙,斑剥地照在她的身上,犹如一尊经历了岁月沧桑的雕像,更增添了几分凄凉。
从那天后,我很久没到梅姨那里去了,我怕看见她那颗滴血的心,怕重现那凄凉的一幕。
六月的一天,梅姨打电话给我,问我这些天为什么不到她那去,她问我有没有时间,有空的话她想和我聊聊,我赶紧到了她那里。
梅姨憔悴许多,原本很黑的头发凭添了几缕白发,看到她这样子,想起那天夜里她和白老师的谈话,我心里酸酸的,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梅姨拿出那本相册,这是一本很老的相册,硬纸板的封面,有些泛黄,里面是一页页黑色的纸,所有的照片都用一种金色或银色的镶角镶在照片的四个角上,照片都是黑白的,即使有彩色的也是在黑白照片上作的颜色,许多照片都变成了黄白色,而不是原来那鲜亮的黑白。梅姨打开相册,指着照片开始了她的人生回忆。
相册的第一页上是一张双人照片,一位很英俊的年青军官和一位穿旗袍女人的合影,那女人很像梅姨,梅姨告诉我那军官是她的父亲,穿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母亲。梅姨的父亲我没见过,她的母亲我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那是一位很慈祥的老太太,无论什么时候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穿得干干净净的,接人待物客气得体而不虚伪,不过已去世好多年了。梅姨说她生下来就没见过她父亲,只是从照片上知道父亲的样子,所以从她出生那天起就和母亲相依为命。
梅姨的父亲是医生世家,从她的曾祖父起就悬壶济世,尤其对伤骨科颇有独特的医疗方法。梅姨的父亲叫清梅,也是一位医生,从医学院毕业后就当了兵,成了一名军医,梅姨的母亲和他是邻居,两人青梅竹马,一九四九年春天,清梅从医学院毕业的第二年两人结了婚,不久就怀上了梅姨,正当这一对年青夫妻憧憬着未来美满幸福的小日子时,时局发生了剧变,清梅随国民党的军队到了台湾,临走都没来得及和爱妻见上一面就匆匆走了,什么音讯都留下。清梅走的那天,正是梅姨的母亲的生日,她做好了一桌菜等着丈夫回来,准备小两口温温馨馨的庆贺一下结婚以来的第一个生日,然而等来的竟是不归人,她靠着变卖家中的东西度日,到了一九五0年春天,梅姨来到了这个世界,才稍微给了她一些安慰,她给梅姨取名思梅,表达她对丈夫的思念之意。
自从清梅离开家以后,梅姨的母亲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家里一切摆设始终保持着清梅在家的样子,那怕一张凳子因有人来而动了原位,待来人走后她会重新放到原来的地方,吃饭的时候总要在桌子上放一副空碗筷,逢年过节还要倒上一杯酒。早上起来她会照例坐在那张很老的梳妆台前认真梳理她的头发,然后用毛巾掸去身上可能落下的断发或头屑,然后才去上班,她每天都认为她的清梅会在今天突然回来,她要让自已尽可能漂亮整洁地迎接她朝思暮想的清梅。
岁月无情的流逝,梅姨的母亲一年年苍老,清梅没有一点音讯,她开始向台湾无目标地寄信,在那样的年代,所有的信都没有寄出,所有的信都无一例外地从邮局退了回来,而且开始有人调查她,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政治目的。到“史无前例”的年代,一顶“反动军官家属”的帽子终于扣在了她的头上,那些未寄出的信成了她的罪证,无休止的批斗,漫天的大字报一直贴到了家中的大门上,有些贴到院子里遮住了窗户,她更加的衰老,嘴里整天嘟嘟嚷嚷的不知念叨什么,只有在看她和清梅结婚拍的照片时才能平静,才能看到她难得的笑脸。
其实梅姨的母亲那个时候也才四十多岁,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时,然而生存的压力,人格的摧残,无尽的等待,无望的期盼,使她的情已旧,心已老,只剩下无边的回忆和绵绵的相思。偏偏就在这最需要人给她慰籍,需要有人陪伴她的时候,数百万知识青年响应“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的号召,纷纷到农村去,到边疆去,上山下乡又把梅姨送到远离她的“广阔天地”去了,思念中增加一份担忧,期盼中多一份等候。
自从梅姨走后,她每天傍晚都要到路边站上好一会,看看来往的人流中是不是有她女儿熟悉的身影,只至路旷人稀方才悻悻地回到家中,草草地吃完晚饭,对着昏暗的煤油灯发呆,即使睡下了,只有门外有响动,她都起身看看是不是女儿回来了。就是这样的日子,她依然不改每天保持整洁的习惯,她仍认为她的清梅说不定哪天突然回来。孤独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梅姨回城,那时刚五十多岁的她看上去已显得苍老了。
相册翻过一页是一张单人照片,一位中学生模样的男生,穿一身老式军装,戴着军帽,腰间束着一条皮带,臂膀上套着红卫兵袖套,胸前戴着像章,右手握一本小书紧贴胸前,左手握拳向后伸直,两腿呈弓箭步状,似乎准备随时出击的样子。照片背后写着“思梅惠存,1968.8.22”字样,和照片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小束头发。梅姨说他就是君竹。君竹是她的同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听了梅姨的介绍我又仔细看了君竹的样子,很一般的样子,整个面部表情严峻,透出一份刚毅,可以看出是一个不轻易屈服的人。
用当时的标准衡量,君竹有一个好出身,父亲是一位四十年代参军的老八路,算是一个红色的革命家庭,然而在“史无前例”的年代又戴着“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的政治帽子---这是一个现代人搞不明白的名词和同一个人身上两种不调和的矛盾关系。梅姨和君竹从小到大的相处,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了高中,正处在青春萌发期的他们似乎突然明白了青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在自已心中时常晃动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似乎意识到自已恋爱了,然而在当时封闭的年代,这样的事两个中学生谁也说不出口。
“上山下乡”的狂潮席卷而来,红卫兵小将们以特有的政治狂热和在农村大有作为一番的憧憬,在亲人悄悄的泪眼中,在震天的锣鼓声中,纷纷而去。那年秋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梅姨和君竹相约在教室里,君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他的那张照片,在背面写上了“思梅惠存”,签上日期交给梅姨,梅姨散开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拿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割下一缕青丝塞到君竹手上,轻轻的说:“留着吧,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让它代表我陪伴你”。君竹显得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的回答:“思梅!等着我,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没有依依惜别,没有缠绵,没有离恨,只有奔腾的热血,只有秋风秋雨在为他们见证这一切,只有教室里昏暗的灯光看见了他们的分别。
第二天,梅姨和君竹谁也没有送谁,他们各自踏上了征途。梅姨和一帮同学去了遥远的黑土地,君竹则和几个人奔向了大西南一个靠近边境的山寨。一段尚未拉开惟幕的的恋情就这样进入了无尽的期盼中。从此君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梅姨和君竹南北两地再也没相聚过,有人说君竹在那里和一个少数民族的女孩结了婚,又有人说君竹和几个知青越过边境,到金三角去了,还有人说他在莽莽大森林中迷了路,死在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然而梅姨她坚信君竹会回来的,她认为她了解君竹,她更相信君竹去了境外。
在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我能理解她,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精神在支撑她等下去,但我知道,梅姨的母亲等了一辈子什么也没等来,在她老人家临终时拿着她和清梅的合影,还睁大着期盼的眼睛,至死不肯闭上
后记:这是一段真实的故事,我一直想把它写下,但当我决定写它时却屡屡中断,情感深处实在容不得我写下去了,再加上水平和时间有限,所以只能把这个大纲式的东西发表出来,算是对梅姨,对大家一个交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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