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ooq(独觉瘦)
整理人: ybjing(2003-01-10 10:18:1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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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客是我父亲的同事,是矿上接送职工上下班的大客车的专职司机,所以才叫“郭大客”。大人小孩都这么叫。虽然如此,他可算不上什么好鸟,至少对我们这帮流鼻涕的小把戏而言,真不是什么好鸟。他会脸色阴沉的直盯着你,盯得你心里打鼓,然后忽然大吼一声。要是你大一些,不吃这一套,他就用那双大手使劲捏你的肩膀、揉你的头发、或者拍你的屁股,那根本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用劲的,很得意的,摆明了欺负你那样的,他就爱看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他喜欢得不得了。
最可恨的是,他根本不乐意我们乘他的车,我是说对于鼻涕龙级的小把戏,他跟本就看不上眼。哪怕你讨好地向他挥手,而且看上去他心情很好,车开得慢吞吞的(郭大客心情一好,车就开得慢,照顾那些在路边挥手的大人),哪怕这是厂车,谁都可以坐,你也别指望他会捎你一段。但是,要是你看起来足够大,比如你已经上了高中,或者你块头大,看起来象一个高中生了,那么他乐意为你停车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他妈的也太势利眼了。有时候,明明是他把车就停在前面,等我们就拼命跑上去,眼看要赶上了,他忽然关上门、“呼”的开走了,留下气喘吁吁的你站在烟尘里面,说不出话来。这可真他妈的下流,比他那张嘴还要下流——他真有一张喷着烟味的大嘴,又臭又脏——每次郭大客教训郭胖子,总是这样开头:“你个狗日的……”,每天训一百万次。
自然啦,郭胖子就是郭大客的儿子,发育得比猪还胖,脑子可不怎么赶得上猪——至少班主任就这么认为来着。这么说吧,郭大客和我父亲、郭胖子和我大哥,那可真算得上各自相得益彰的两对死党。郭大客和我父亲常常凑在一起下棋,喝酒什么的,两个老家伙都是臭棋篓子,又都不胜酒力,此外毫无共同之处。我父亲多念了几年书,心血来潮就写点豆腐干那么大(最大不超过尿片)的玩意贴在当地日报上,隔三岔五的换几个小酒钱,我父亲说,文雅的说法那叫“润笔”,实际上统统地润肠了。不过,不管润什么,差别倒不大。我父亲从不说粗话、不打老婆,也不骂孩子,在我们院子里倍受推崇。你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总爱和这个有一张天然大臭嘴、浑得要命的郭大客凑在一起,但是谁都看得出,他们要好极了,要好得恨不能睡觉都抱在一起,实际上他们还真干过,在喝醉以后。我是说,你真的看得出来,这是世界上最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除了教训狗日的郭胖子,郭大客从不开口,在酒桌上也沉默寡言。所以,喝酒时我父亲和郭大客几乎都不说话,也不劝酒。只管你一杯我一杯,直到自己把自己放翻为止。对了,他们还是两个大烟囱,那年头,做司机实惠得多,所以郭大客比我父亲阔绰,他总抽一元一盒 “花溪”和“天麻”,带把的。我父亲抽不带把的“朝阳桥”,一毛一包,偶尔奢侈,也不过是五毛一包的“乌江”,——就这样你递我一只烟,我递你一只烟,用吞云吐雾代替谈话。有一次,我也在场,郭大客已经醉眼朦胧了,站起来想做什么(大概想去尿尿吧),结果刚一欠身就扑在酒桌上,脑袋落在盛狗肉汤的海碗里面,把碗都给拱翻了。要是你见到他俩在酒桌上的的德性,要是你也在场,不笑死过去才怪。郭大客和我父亲就是这么一对标准的酒肉朋友,正如郭胖子和我大哥那样。
说到郭胖子和我大哥,用郭大客的话,他们是“一对狗日的孽障”,成天只会做“操蛋事情”。一起翘课啦,一起打架啦,一起捡烟锅巴啦,或者,一起溜进工厂幼儿园,把避孕套吹涨后挂在漂亮阿姨的办公室门上。他们甚至一起爬上女澡堂屋顶,从天窗外偷看人家洗澡。总之,按郭大客的说法,这两个小畜牲几乎干尽了天下最可耻的,最忍无可忍的,畜牲才想得出来的缺德事情。
就拿偷看洗澡这事说吧,有一次他们居然还慷慨地叫上了我。通往女澡堂屋顶的路线是冬天勘测出来的,那个小出气窗只有巴掌大,还斜着钉满了木条横格,木条缝隙又那么窄,连剃须刀片也插不进去,赶上又是冬天,从一团团的蒸汽里面根本看不见多少内容。但他们乐此不疲,兴奋了一整个冬天。嗨,叫我怎么说呢,这两个,不,这三个小流氓!。
说说我大哥吧。
因为我们共有一个世界上最有创意的母亲,所以我们两兄弟生来就毫无共同之处。我大哥高大壮实,因为高大,又总留级,无论在哪个教室他都得坐最后一排。因为留级,有几年我大哥沦落到和我读一个班。五年的小学课程他读了八年,顺便提一下,郭胖子也用了八年。八年里没有一个老师喜欢他,也没有人表扬他。即使有老师在课堂上提到他的名字,也仅仅为了作为对照,仅仅为了加强表扬我的效果。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虽然我大哥表现得很不在乎,还是免不了事后揍我一顿出气。我认为他甚至比我还渴望老师的表扬,但是老家伙们不这么看,也不太为我作想。他们绝不肯把给我的表扬匀给我大哥一点。哪怕只此一次,他们也不干。我大哥这么表达他如何的渴望表扬:在上课的时候把自己那玩意掏出来,往课桌里撒尿。就这样,他终于小学毕业了。
即便偶尔气岔时揍我一顿,我照样喜欢我大哥。我没有说谎,在我看来,这个大狗屎有太多讨人喜欢的地方。例如帮我打架啦,主动让我分享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色情杂志啦,那玩意总是脏兮兮的,倒不是说内容,而是说,那些破纸片挺有意思,就是看上去擦屁股你都嫌脏。再就是和他干坏事的时候你完全不用担心将来被他出卖。他也不完全是讲义气什么的,而是,怎么说呢,在这方面他脑子不太管用,比不上郭胖子,更比不上我。
我大哥还教给我课外知识,相当丰富有趣的知识,女人啦,打手枪啦什么的。因为他的言传身教,我在懂事之前相关知识早就相当完备了。我想他这么做大概因为某种成就感,就像往课桌里尿尿那样。
郭胖子和我大哥的差别是,同样操蛋,他挨揍而我大哥几乎从不挨揍。所以郭胖子恨透了他老子。郭胖子挨揍根本不缺的理由,只看他老子的心情好坏。可怜的胖子!隔十天半月的,就从里到外被翻修一回,比月经还准。郭胖子私下总说:“等有一天,老子要杀了他!”,我们根本不信这话,胖子这么说,是出于某种自尊,好比我们取笑郭大客半句,郭胖子就要揍我们一样。一样的郭胖子式自尊。
郭大客修理郭胖子从来不零敲碎打,完全是大修,用牛皮带,用树枝,剥光了上衣往死里抽。死胖子硬是要得,沙锅肚上的皮带印子纵横交错,他睁着大白肚眼,死活不求饶。又好笑,又好气,又有点可怕。这让郭大客气疯了,他边打边骂。不爱说话的郭大客骂人的词汇特别丰富,还具有创造力,例如他骂:“你个狗日的不怕死,老子打死你这地下党……”,在他的语言中,郭胖子和狗(一般和狗)、和猪、驴……有着种种千变万化而又不可思议的性方面的联系。气得抓狂的郭大客简直就是个语言学家。
有一年,郭胖子终于给打跑了。
那年,还没等初三毕业,郭胖子偷了他爹的工资,我大哥卖了家里的电视,一起跑了。郭大客请了假,辗转千里,吃尽苦头,一年以后,居然找着了,这才把他们从青岛的某个农村押回了老家。这两不知轻重的家伙求生无能,又不肯写信,于是去给人家干农活,锄地、挑粪、插秧,什么都干。下苦力换饭吃,同时攒车票钱。这一次郭大客没有修理郭胖子,重话都没说一句,一路上还给烟抽。从那以后,郭胖子解放了,郭大客再没揍过他。
郭胖子,还有我大哥,倒是老实了很多。他们借钱买了部山地车,给建筑工地拉沙子和砖石。后来各买了一部解放车。胖子还讨了媳妇,生了个儿子。郭大客发脾气的时候,照样爷娘老子的一通乱骂。婚后的郭胖子愈来愈胖,满脸横肉,愈发人高马大起来。性子也变了,不过,还是那幅一根肠子到屁眼的德性。
郭大客死在他退休后的第四个年头。
在酒醉回家的半路上,他一头栽进了污水沟。栽下去的时候偏偏头部朝下,连句“狗日的”都没骂出口。在他的葬礼上,郭胖子难过极了。真的,这狗日的看上去难过极了,我看了都想哭。
ps:胖,贵州话,mang 平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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