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dancerain()
整理人: jessie(1999-10-02 15:27:32), 站内信件
|
1、
电话那头沉吟着一个声音，他在说：“怎么刚分别就想了——你有没
有看一眼少一眼的感觉？”我漠然，这些天没人给我强调即将面对的是个古老
的仪式，上演了无数次，却无一例外都是仓促伤感的。
——果然要走了吗？
走过庭院，漫天干枯焦黄的落叶穿过清晨斑驳的阳光，柔美的飘零，那我
最熟悉的姿势，这样的降落，我整个的身体都在这熟悉的姿势里融化。如果可
以，我真想把这一瞬间注册到永恒，或者打包装进行囊，再次开启的时候将会
是扑面而来的秋天——家里的秋天。
进门洞的地方有一棵无花果，每次和父亲经过，他都会神采飞扬地给我讲
他的四川的老家，那里长着他的童年。每次他都说：“看哪，看哪，我姥姥家
里有棵更高的无花果树，每年秋天我都上去打果子……”我想那段记忆也是打
了包的，那包裹就是这果树。每次看到，都是转动一次记忆的锁孔。直通向记
忆的深处。
如何将我最爱的一切带走。
我坐在家里最美的位置。迎向阳台那扇窗的一个角落。夏天的一个午后，
我们坐在窗前，耳朵里流动着神秘园中小提琴那矜持而感伤的悠扬，外面是翡
翠似的梧桐叶，纯净的新绿，阳光从绿色的缝隙里飘洒进来，盈盈地闪烁，象
满眼飞舞的碎金……这样的镜头是刻骨的。
今天早晨，同样的场景，不同的只是变换的金黄。还是那天的位置。甚至
音乐都一样。爸爸在有一打没一打地嘱咐出去的事宜，他若无其事地说……时
刻记着，地球是个村庄……不要伤感。我回头看一眼母亲，第一次发现一个人
的眼神可以赋予了这么复杂的情感，我强忍住夺框的泪水。那音乐象个天使，
含泪看着我。
感冒一样的温柔。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话，当时觉得迷惑，现在反觉得很
是细腻贴切。离别于我，仿佛感冒般温柔，如影随形。我触摸到的每一寸熟悉
与温存，在将来的某个时候都将是一种奢侈。我本是不想伤感的——
懒洋洋地躲在屏幕后面，敲我的方块字。我不是不想和他们谈话，我是受
不了那种气氛。不是煽情。我会真的流泪。再如同学们要我去学校参加篝火晚
会，我也是不敢去的，我害怕那种最后的感觉，离别。我肯定我会前所未有的
悲伤。想到不久后的一天我会从飞机的小窗户给亲人们挥手告别，我就几乎要
死了。
我并没有想象的坚强。
2、
我想这是一次不错的长期旅行。我可以体会到人类所可以体会的最自由的
感觉，这是令人兴奋的。我这样一个普通中国百姓，每天在自己的国度上游荡，
从来不觉得皮肤眼睛有什么特别，可到了那边，每天都会有不同的颜色的人走到
我面前，用他们的颜色具体的提醒我：你，皮肤是黄的，眼睛是黑的。我反倒成
为个别现象，那是什么劲头。
从来不敢标榜自己多么有民族感，多么爱国，多数时候拿来调侃玩笑。可
在这特殊的时刻，我发现我是在意的，我在意我的颜色，我的属性。成长了十
多年，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醒目地烙着“MADE IN CHINA”，中国的一切我所
见到的都以不同的形式滑过我17岁的身体，沉淀成今天的我，我即将做出的每
一个动作都应该是典型的中国式的。纵然我是去吸收西方的精髓，用的“吸管”
也照样是中国牌的。实在，我想我并不是个很先进的人，我还在意我是个中国人
。而且笃定将来的任何时候都会在意。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这些天有些疯狂。明明从来不喜欢写那么多字，却一反常态地写了起来。
好象即将离开这些可爱的方块儿，便要一次释放个痛快。这是永远的顾虑，只
要写着中国字，我是可以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但我即将去的那个地方却是
个“荒漠”，我手里捏的中国种子没地方下种。
我想我必须有足够的自信接受这个事实。没有中国字看的日子一定味同嚼
蜡~好在一切都带不走的时候，这双手还是绝对在中国长大的，想念的时候可以
随时召唤。我一定会很得意地带着它，这样，中国的感觉就还时刻包绕着我。
我可以随时把“中国”由指间释放出来。
3、
我打算带一些中国的书过去，首选红楼梦，因为我至今没有看完过这部汉
字的精粹，心怀歉疚，但假使采用这种方式，却很有可能达到一个令人吃惊的
效果。学成归来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将其倒背如流了。
英国人提到莎士比亚狄更斯，法国人提到罗曼罗兰雨果，美国人提到海明
威马克吐温，都会两眼放光，口若悬河。我想我有必要提下曹雪芹。因为我是
在意的，而且虚荣。
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我会让其他颜色的眼睛领略中国式的美。这一直是我
心底暗藏的一个梦想。我始终觉得做东方人是格外划算的，因为我们可以轻易
领略西方的一切，他们却很难进入我们的世界。所以我认定，要是做人，一定
要从中国人做起。就好比学开车要从最复杂的卡车练起。
现在这样说有些一相情愿，但想起这次长途“旅行”，的确是有些骄傲了。
4、
这一次的离别一定会更分明地强化家的意义。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不是
“别人给掏耳洞”，不是在“内急的时候找到厕所”，也不是有很多人爱，而
是家，有家的感觉。
我始终记着我养的第一只狗。它曾明确告诉我什么是家。
离开住了十多年的老屋即将搬往新家的那一天，我最后一次回去锁门的时
候，看见了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所有熟悉的家具都已腾空，满室的灰尘和蛛丝，狼籍中，我看到一片雪白
。我的狗趴在空屋的正中，黑洞洞的眼睛在暗淡的闪动，它凝视我一眼，便低
下头，长出一口气，一天未梳的小辫子在头顶上搭着。我叫它，它索性把眼睛
闭了起来。
我想起来刚才搬东西时它的无奈和慌乱，它是舍不得这个家的。这是它每
天遛弯小解的最后一站。
后来是我把它从屋里抱出来的。
它的重量缀在我的手臂上，沉的惊人。我从来没有抱过这么重的东西。
现在我终于知道，当初我抱着的不只是一只狗。
5、
突然想起，我竟然是在世纪的边缘处离开，有些悲壮的意味了。全世界的人
同时走进另一个时空，我却独自上路，走向另一个国度，在下一个千年开始的
时候，我，离去。这感觉很诗意。虽只是位置的转移而已，但牵牵绊绊的情思
却又让人欲罢不能。只有中国人爱说人是感情动物。我认了。我曾经花十多年
经营编织起来的生活之网，就要在顷刻间化做乌有。我要重新看这个世界。
6、
这些天我以为我会做梦，梦到一些童年或别的什么。但是没有，我睡的很
沉，几乎一闭眼就天亮了。只是再没有勇气去仔细看院门口的那棵无花果。那
曾经锁着父亲的童年的树，又将如此这般地继续锁住我。我知道，我终究是要
被锁住的。
--
每一个字都可疑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202.99.187.3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