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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让往事飞
发信人: yangmingli()
整理人: jessie(1999-09-16 21:10:2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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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往事飞 

(一) 

我发誓一定要做成这件事的时候正值故乡六月的黄昏,落日砸到大地上溅起的火
光冲向半空,飘飞成一片越来越暗的暗红。我打开窗子,有群牛回归的铮铿的声
音入耳;窗下一只瘫睡在地的灰猫猛然警醒,尖叫之余发现这里并不属于自家的
领地;家庭主妇们拎起她们心爱的奶桶和木制板凳,等待乳房胀得生疼的母牛们
一头扎进院子,在她们的身边摆出一副无私奉献的姿势;孩子们追赶牛儿的叫喊
声无处不在。 

这一切就象我要做的那件事的成败一样与我有着莫明其妙的关联。 

首先我必须让周密知道我回来了,于是我就走出了自家的院子,来到了大街上。
 

这算不上是什么大街,一条土路而已。偶尔有汽车由此经过,扬起的黄尘轻易地
就能使我身形模糊。路上的行人还不如三三两两那么多——即使是在人们最闲暇
的时候。这里的人口少得难以成群。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周密。 

提起周密就要多费些文字了。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这家伙是个颇具争议的
人物,他的历史可以如此地概括:无论是在光荣榜上还是爆光栏里“周密”这两
个字出现的次数都是最多的。周密的父亲是我们当地最有名的养牛大王,他的母
亲却是个连牛奶头子都撸不动的娇小女人。周密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的年
龄大致呈等差数列排列,公差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岁。所以周密的奶奶逢人便讲:
瞧我那儿媳妇,虽然身子不好干不了重活,可是孩子来得还挺密!于是大家就说
你再有孙子就叫周密得了,结果世上就真的有了一个周密。周密有一个无懈可击
的优点,那就是他的语文成绩从一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每次都是正数第一
,甚至在高三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评他的考卷竟然需要违心地从鸡蛋里头挑骨
头——就算他的作文写得再好也得扣掉个两分三分的。据老师说他这样做一个什
么客观的什么观点有着必然的联系,并且说我们学了哲学之后自然就会明白。周
密九二年应届考入国内一所著名的外国语学院,专业是俄语。九四年年底他中途
退学,理由是学的已经够用了,再学下去纯属浪费青春。虽然他回来的时候根本
不具备分配资格,但是我的家乡的几乎所有的单位都争着要他,在人们的眼里周
密是个怪才,并且领导同志们都异常固执地断言有朝一日他一定能够成就一番伟
大的事业。他选择了外贸局,后来发生的事就是我们这个小镇的中俄边贸事业急
不可奈地风风火火起来,周密的功劳自然首当其冲。周密刚参加工作就把好多牧
民手里即将烂掉的羊皮倒给了遥远的新西伯利亚的精明的皮货商,而且卖了个好
价钱。于是人们眼中的鼎鼎大名的周密忽然又变得神秘兮兮起来。 

其实我认为周密如我一样地十分普通,或者说他和我一样狂妄自大自以为非常了
得,所不同的是我擅于隐藏而他则自然发挥。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我的语文
成绩从来就只输给他。 

严格地说我和周密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段不算美好的爱情故事。说老实话我们一直
并不十分要好,因为我是个好女生所以我只喜欢好男生而不喜欢坏男生,而他偏
偏是个时好时坏的男生。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结识了我现在的丈夫开始了我的初
恋,在当时周密一直是个招蜂惹蝶的单身汉。九四年他回乡之后更是众多的有女
儿的母亲眼中的一个大大的宝贝蛋蛋,有的妈妈甚至为了他愚蠢地埋怨自己的女
儿为什么不早或者晚出生几年。周密仍然无所动作。我把他这种状态解释为狂妄
到了极点,我的这种从建立以来就摇摇欲坠的论断有那么一天突然就变成了真理
。 

那一天属于八百多天前的一个年份,正值盛夏,我回来把要结婚的消息通知给了
大家。周密得知后把我从家里约出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不以搞好学习或者什么
文艺活动为目的的单独约会。我们走在一条比羊肠宽不了多少的乡间小路上,他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关于我的未婚夫那个城市的石油。他是这样总结石油的:总
的来说石油是钱,哪个国家要是没有石油可就有了大麻烦,不过有时候有石油更
麻烦。 

我一直说:嗯,对。于是他就问我:你妈生你就是因为世上有个我,你从生下来
就是为我准备的,这个说法也对吧。 

我希望自己能稍微地吃惊一下或是感觉到一丝儿意外可是没有。这种平静和自然
让我想了好多好多,几分钟后我从我的思维里回到了现实中来,发觉我们已经沿
路来到了一条从前很熟悉的小溪旁。几只鸭子的饥饿覆盖了原本稠密的鸟鸣,一
路骄傲地摆渡回巢。一个男孩在距离我们不远的上游对着河水顽皮地晃动着身体
,让一股子液状的人间烟火经由我们的面前顺流漂向远方。我和周密几乎是同时
发现了一只鸭蛋,由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所以它在一片棱角丰富的砾石中间显得
格外地圆润和光滑。周密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看了看我,然后使劲地一挥手,
让那只鸭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到了河对岸的草丛里。 

“回来吧,你不是一只吃里扒外的鸭子。”他对我说道。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在
岸边坐了下来。周密挨着我躺倒在草地上,头枕着双手眼睛望着蔚蓝色的天空,
说道:“你离不开这个鬼地方,我了解死你了。你一定得回来要不然就会抱憾终
生。”他呼地一下坐起来挥动着他的右侧的一只胳膊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式说:“
你看,草原,骏马,大山,小河。这都是你最爱的。还有我,我等了你这么多年
,我和它们一样相信你一定会回来。”或许是他的手臂在我眼前挥动的作用我的
视线有些模糊了。他趁热打铁地转到我前面和我脸对着脸:“你在胡搞些什么?
草原的女孩儿和城里人恋恋爱是正常的,和他结婚就不正常,非常地不正常!他
乡的男人不懂得怎么欣赏你。这么多年我们两个人一直在较着一股劲儿,我现在
承认我输了你不要和他结婚了罢。”最后一句他说的很快,所以我更相信了人的
本性是愚公也移动不了的大山。他又接着说:“我们两个现在身处这些个世间尤
物的怀抱里多象一幅画,我们的爱情就象这幅画一样美。”他定定地望着我,眼
睛里充满了诱惑。 

“我没和你较过什么劲儿,从来没有,你误会了” 

“其实你在怪我说晚了对么?” 

“周密,请你不要自以为是。你在亵渎我和他的爱情。” 

“不要一条道跑到黑好么?我们拐的弯够大的了,现在是拐回来的时候了。” 


“……” 

“我知道你们相处了好长时间,但这代表不了什么,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在最短的
时间里让你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 

“别告诉我你热衷于从一而终,你根本得不到那个城市的人民的旌表更别指望贞
洁牌坊。” 

“够了周密!你是个疯子却自以为神!我想问题做事情绝不能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 

我一下子站起身来,为了不让声音抖得更加历害双手紧紧地抱着肩膀。 

他也冲着我喊:“我一直都庆幸我这般深得造物主的恩宠,遇到一个与自己如此
类似的你。可是今天我发现你我并不十分相象,你竟然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 

“怎么不敢!”我喊道,“告诉你,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联想到一个天大的阴谋
。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别指望你的阴谋在我这里得逞,门都没有!” 


然后我就放开大步往回走了。我侧耳听着草儿被我的双脚压得俯下身去的声音,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喊:别回头,千万别回头!我明白一旦那样的话我的世
界就会天崩地裂。 

可是他分明在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他,他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一步一步坚定地
向我逼了过来。那一时刻我象一个木桩一样纹丝不动,恐怕稍有动静就会惊走我
的爱情。 

他走近我了,我感觉到了他呼吸的力量。他拉我的手的时候我甚至嗅到了他指间
的香烟的味道。他的嘴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你最好别总看见我,否则有你
红杏出墙的那一天。” 

我努力了好多下才甩开他的手。我没命地跑恨不得一下子跑出地球。一直到跑不
动了瘫倒在地我还能听见周密在我身后那放肆的大笑声。 

这一跑就跑出了今天这么远。我已从一个女孩长成了妈妈,听说周密也早已做了
父亲。我一直没再见过他。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上没有了行人,树叶婆娑的声音温柔地呵
护着昏黄的路灯;人们总爱在夜间去养了狗的人家串门,所以黑暗中充盈着这种
据说异常忠实的动物的吼叫声,不过多少也夹杂着点酷似人类阿谀奉承的意味;
空气散发着夏夜的冷香,沁人肺腑。 

我当然没有碰见周密。我突然有点后怕,假如真的遇上他……可是为了实现我的
刚刚萌发的这个伟大的念想我必须得见他,至少得给他打个电话。这将是一场新
的战争,因为我相信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周密。 

(二) 

第二天早晨周密来电话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听出来了吧,我是周密。”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 

“这地方小得可怜不是么?” 

我没作声。 

“在异地他乡做少奶奶的滋味好受么?” 

“我和他之间有爱情发生。” 

“好了好了,中十一点半来南北香饭店,庆贺你荣归故里。” 

他挂了。 

十二点钟的时候我们两个同时抵达南北香饭店。这就对了,我还是我周密还是周
密。他没有招呼其他的朋友或是同学,这与以往稍微有些不同。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各自为自己倒了茶,又自顾自地喝起来。过了几分钟我就发
觉了这次的饭局和从前的真正区别。原来周密一早就打电话订了一道我最得意的
菜——手把肉。这道菜上来的时候我的眼睛都比平常亮了许多:这菜怎么好得这
么快?周密说:够慢的了,整整做了两年。于是我就给他倒了杯茶。持刀的当然
是周密,他把肉割成细细的一条一条的,动作很麻利却还是供不上我的嘴。有两
次他把肉直接用刀尖送到我的嘴边,都被我拒绝了,那肉就进了他的肚子里。他
没有试第三次。 

“我饱了。”我说。“比生猛海鲜如何?”他问。“我没试过。”我撒谎。周密
却并不在意,他看着我的鞋问:“还是爱穿平底鞋?”我点了点头。“哦,那就
是你的不对了,大城市的大马路是很适合穿高跟鞋的。”“是啊。”我说。他又
盯着我的脸问:“还是自以为天生丽质不化妆?”我没作答。“这又是你的不对
了,”他说,“大城市的大户人家出来进去是很讲究面子的。”我不能沉默了,
我得马上展开我的话题,我被动得够受了。 

“周密,你记得十年前我做过一次手术么?” 

“当然。” 

“与我同住一个病房的有一个大概十个月大的小女孩。” 

“她的父母向你借钱为她治病,院方说如果再交不上钱就会把他们赶出大门。”
 

“他们在利用我十六岁的天真与善良。” 

“你当然是善良的,不然怎么会陪她妈妈掉眼泪。但是你利用了我十七岁的纯洁
的爱情。” 

“我不否认利用你。他们的家住在很远的牧区,当时还不通汽车,我求你骑着你
心爱的摩托车连夜带他回去拿钱。” 

“是啊,我连想都没想就发动了摩托。”他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接着
说道:“谁想到回来的路上车子出了毛病,蚊子象网一样把我们罩了起来,我脱
了衣服使劲抡也不顶用,后来天起了大雨,赶走了蚊子。”他又吸了一口烟,“
草原夏夜的雨他妈的冷!我只好和他搂在一起,他是个单薄的男人。我们坚持到
早晨,被路过的一辆汽车捡了回来。感谢神明!那时候草原上几天才能过一辆汽
车。他治好了他的孩子,我呢?得了重感冒,得到了和你同住医院的一个星期。
”过了良久,我仍不敢抬头看他,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真的是负了周密。 

“这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了,提它干嘛?”他问。“哦,我想知道他们家住在哪儿
。”我答道。“知道住哪儿又怎么样?”他又问。这就不怎么象他了。“不说就
算了。”我来了脾气。“你不怕我真的就算了?”他笑笑,“唉 ,那地方叫山泉
,离我们镇上有八九十里地,现在建成了旅游点,很美,去看看也好。”我意外
地发现周密变了很多,不怎么象从前那样特立独行了。 

我们走出了饭店,周密去单位上班,我一个人慢慢地往家走。 

道路两旁的房子依然是仿俄式的松木垛,这种构造的建筑最初的颜色属于褐黄,
然后慢慢地趋向灰黑,使人们很容易辨识它们的新旧。这样的房子看起来十分生
动:它临街的一面肯定都有两个大大的窗户,窗框也一定要涂上白漆,看上去仿
佛是两只亮亮的眼睛,这自然也是因袭了俄式风格——小镇与原苏联老兄只一河
之隔。这里的人们喜欢吃“列巴”,那是一种俄式面包,它在此地的普及率不次
于杠面馍馍。在这儿定居的华俄后裔很有些数量,于是大街上就常常可以看到黄
头发和蓝眼睛,他们存在的结果是多了一些混血儿跟着滥竽充数。小镇上有一种
很罕见的职业——送水马车夫。他们腰里别着自己所负责的街道的所有人家的大
门钥匙,赶着绝对名种的高大的三河马穿梭在大街小巷,把廉价的泉水填满各家
各户的水缸——这里还没有自来水,所有民用水都是从一个泉眼里取来的,小镇
上最怕安装自来水的就是这些个马车夫了,他们怕失业,怕失去顶着劲风或烈日
跟在马车后面的那种屁颠屁颠的感觉,怎么说他们也拥有着一些人家的钥匙,虽
然只是大门钥匙,可被人信任总归是幸福的,特别是同时还有钱可赚。 

除了上班下班和上学放学的时间外,小镇的空气一直是非常恬静的,不过偶尔也
会因为某种声响而局促不安,比如眼下:一只大白鹅旁若无人地在路中央踱着神
气的方步,惹得温柔的卡车司机把车喇叭按得吹胡子瞪眼——这组声音异常地响
,响得有些刺耳,它不可避免地吓到了附近某个人家正赖在睡梦中的的婴孩,紧
接着人们就会听到鸡飞和狗跳,孩子的哭声相对遥远一些,因为他们在房子的里
间,比较隐蔽。 

大白鹅当然安然地穿过了马路,而且张开了翅膀,脖子紧帖着地,脑袋和脖子有
如蛇一样地向前挪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低沉的吼声,一副侵略者的派头冲向前
面不远处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正面对着一堵废墙解放他的膀胱,他狼狈地逃开
了,所以那墙上的此地不是公共厕所几个红漆大字由于液体的浸润鲜艳得几乎跳
动起来,墙角的几根无名的小草在湿漉漉地迎风招展,使它们没法逃出我眼睛的
余光。 

我的事越来越有了眉目。 

(三) 

周密走进门来的时候我正逗得儿子咯咯地笑,他抱起宝宝,笑着说:“小家伙长
得比你妈妈漂亮多了,叫舅舅,舅舅领你出去玩。”“他还不会说话。”我说。
“会不会说话都得叫舅舅。”我的眼泪就差那么一点儿就掉了下来,突然觉得周
密是如此地高大和值得依靠,他真的变了,变得越来越不象从前的他了。 

“今天能去么?”他问。“能。”我不想明知故问。“那走吧,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忽然又警觉起来,“我坐客车去,你还要上班。”“今天周日,
再说坐客车当天不能返回。”我无话可说了。“走吧,我吃不了你。”于是我就
把孩子交给了母亲,带上了那个举足轻重的东西,上了周密的车。 

我们行驶在一条颜色略微黄白的沙石路上,这种颜色和这种路都能让我感到踏实
和温暖。我坐在周密旁边的位置,向前可以看得很远很远,这条路在我的视野里
明显地蜿蜒着,通向那个我朝思暮想的地方。远处有苍茫的黑色和金黄掺在群绿
中间,证实它身下的土地被耕耘过。打开车窗,车的机械的语言不能掩盖鸟鸣,
鸟儿啁啾的音符带着花草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的心始终腾在车的前方一路遥遥领
先。 

“先去哪儿?”周密问。“他们家。”我说。“你真是个怀旧的人。”他不无嘲
讽地说着,让车驶下了公路,沿着草地上的两道车轮压出来的印痕向前狂奔,就
象一匹脱缰的烈马一般。 

就要到了,我已经望见了绿色深处有一片分布得不太规则的房子,渐渐地看见了
屋顶上方电视天线樯桅毗连的样子。我们下了车,我问周密:“就是这儿了?”
“对,这条路我永远都忘不了,不过我找不到他们家的房子了,你看这些房子都
是很新的。”“哦。我们可以打听。”我说。“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你知道么
?你不会挨家挨户地问谁家有十年前住过医院的女孩吧。”当然不会。我的心这
样想着,缓缓地从上衣里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周密探过头来看了几眼:“这不
是那个小女孩么?旁边是她的母亲。”“是啊。”我看了他一眼,一边漫无目的
地往前走一边解释给他听:“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美得让我身边一直带着一部相机
,他们出院那天我还不能下地走路,大家瞒着护士偷偷地把我弄到后院的小花园
。”说到这儿我看了他一眼,长嘘一口气,想尽量地使语气放轻松:“小女孩当
时还站不稳,于是她的妈妈就在旁边扶着她留下了这张照片。”“你拍的?”“
对,当时我也站不稳。这是小女孩生命中的第一张照片。”“哦。那我们赶快去
找他们!”周密已经明白了我此行的目的。“等等,我还有事要做。” 

我在草地上趴下来,拿出一支圆珠笔,在照片的背面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十年前的你们好么?我是你们邻床的十六岁的小姑娘。我现在二十六岁了,是一
个不到一周岁的男孩的妈妈。我出门有带照片和书的习惯,于是这张有着你们影
象的照片就去过了好多地方,就南北向而言,可以说从鸡冠子一直到鸡爪子。它
在大庆留的时间最长,在深圳市平湖区的站前旅店我的背兜被盗,它们因为实在
与钱无关幸存了下来。本来我想着要带它再去逛逛苏杭或者布达拉宫,可是这两
年我太累了,有些东西背负不动了。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十年前那个一度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微小的身影被岁月拉长的
样子,你好么?但愿你不会因为那一场疾病至今身体虚弱。你没见过你的父母怎
样因你的病痛哭泣!那个晚上停电,夜风透过早已朽烂的窗棂卑鄙地欺进身来,
你的生命因此就象蜡焰一样在我们的眼前顽强地晃。我也哭,因为没有钱;我有
些理直气壮,因为我自以为还不曾长大成人。他们当年的一个“借”字惊天动地
你知道么?!我得找到你,把它交还给你!不再让它在我的耳畔回响。你得接着
,稳稳地接住! 

呵呵, 

我是如此地傻!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们是否还住在这儿,你们不要搬走好么?这
许多年来我的一颗放肆的心习惯了和光同尘,于是就习惯了想念草原。我属于草
原,草原源于太阳和风。我要敞开心房,将所有的记忆放飞。你们得帮我!让我
把照片送或者还给你们。 

我们仍然不会见面,因为我不懂你们对我的做法有几分的赞同。我的目标是完成
,这是我唯一的使命,我为我的心做这一切,从此永不再来。 

笔尖有如我的心一样在草原上跳跃着,象一簇正燃的篝火。我的字们歪歪扭扭,
我在书写什么?它们是远方那一望无际的苍黑么?因为深不可测,所以成为大地
的颜色。 

周密不知什么时候也俯在了我的身边,我抬头看他,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们去吧。”他把手抻给我说。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就这样带着满身的草叶
和泥土走向村子。 

(四) 

村子里没有人声,只有一位少年在离我们不太近的一片没有草的空地上溜着自行
车,他毫不忌讳地将下巴置放在本来属于臀部的位置,这样的姿势决定了他必须
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动起来的样子酷似海鲜的一种。我走上去截断了他正在画的
又一个圈圈。“什么事?”他笑着问,高耸起蒙古人特有的凸兀的颧骨。“你认
识这个人么?”我指着照片上小女孩的的妈妈问,心里祈祷她最好不要变化太大
。他用一双细长的眼睛斟酌了许久,然后十分肯定地说:“认识,这是其其格的
妈妈。”哦,小女孩叫做其其格!“他们真的还住在这儿?”我的心都要跳出来
了。“不住这儿住哪儿?这个小孩子是谁呀?”这回轮到他问我了。“一个小女
孩,你不认识。”“胡说!我认识她,她就是其其格。我妈妈说她是草原上又一
朵美丽的鲜花!你是城里人吧,是城里人也不能把我想得那么笨!”我哑口无言
。幸好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谈话继续下去。 


“小弟弟——”我和他套着近乎。“不对,我是巴特尔,是你们的朋友。”他认
真地纠正。我的脸一下子发起烫来:“哦,巴特尔,我的朋友,你能帮我把这张
照片送到其其格的家里去么?”“能是能,不就是到她家里去一趟么。可是你们
自己为什么不去呢?”他歪着脑袋问,同时拿余光扫了一下周密。周密扭过身,
并不打算帮我。是啊,我自己为什么不去?!“算了,我不问了。我可是乐于助
人的朋友哦!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好,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高
兴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只想问问你关于城市的事情。行么?”我仔细地想了
想,然后对他说:“你先去,我在这里等你,你回来后想问什么都行。不过,你
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儿,就说我已经走了,你发誓。”“我发誓。”他闭上眼睛
,有几秒种的时间默不作声,我知道他非常地认真地把誓言在心里想了一回。“
你不用发誓,我知道城里人从来不发誓。”他说完这句话就十分自信地扔下自行
车走了。 

我看着他翻过前面一个不高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坡,被风掀乱的头发渐渐地消失在
那一小段地平线的下面。我拉起周密的手,飞快地跑向他的车。周密听话地任我
拉着他,象一匹刚刚被勇士驯服的烈性马。在我的命令下,这匹烈马又通灵地发
动了车子,带着我逃走了。 

“你失信了知道么?”周密的车子噪声不是很大,可他还是把要说的话喊给了我
听。“他不需要城市。”我也喊。“他会在那儿等我们的。”周密又喊。“那他
就会等到他想知道的一切。”我轻声说。然后我和他就都没再出声。 

周密没有走来时的路,当我明显地感觉方向有些不对的时候,他问:“带你去一
个地方好不好?”“好。”我想都没想就依了他。 

车子颇有几分禅意地转了几个弯后,在又一个弯处停下了。周密指着由山坡深处
伸出来的一支锈迹斑斑的铁管说:“这就是山泉这个地名的由来。”我才发现铁
管里有一股细细的水流落下来,落成一道窄窄的水沟,沿着水沟往远处看,它已
经伸成数条银色的玉带,宽成了一片波光闪闪的河网。它向草原的边处匍匐开去
,似一条条不屈的生命在蠕动,无休无止。 

我们开始对着管子喝泉水。我感受到了一种非常优美的滋味,这种滋味总是被用
来形容水的甘甜。它很凉,还带着大地的体温。一股攫人魂魄的凉意从我心里一
直窜到头顶,顶得我的百惠穴突突地跳。 

“甜么?”周密问我。“嗯!”我使劲地点点头。“我媳妇儿从来不喝这样的水
,她怕凉。”他低下头说。“你爱人在哪儿工作?”我问。“我媳妇儿,也可以
说是我老婆,她和我一个单位。”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 

我们躺在草地上,两眼看着天。它大气得让我有点晕,好象天地间根本不存在什
么东南西北上下左右,甚至天可以是地,地可以是天,而我们则是躺在天上看地
,不是躺在地上望天。或者我是帖在地上向下看天呢,将时间也倒挂,隐隐约约
可以搜捕到阳光身后的星辰。 

哦,其其格! 

你是否也渴望这片落寞的绿野以外的地方?永远驻留在这里吧!你要在这里长大
,长成一尊碧绿的女神,你要扎上洁白的头巾,坐在晚霞和乳牛的身旁挤奶,让
温柔的牛尾搔乱你光亮的头发;你还要大声地吆喝牛儿和孩子,他们和它们在旷
野里没命地疯跑,让你无能为力;你更要赶在露珠之前早起,把涟涟的牛奶送上
开往城市的汽车,回来的时候让空空的奶桶和自行车撞起先于凌晨的钟声。你得
在秋天临走之前把牲畜的冬草备好,这样你就必须在烈日下挥动庞大的镰刀,放
倒一片片你炽爱的肥草;你还得把一摊摊的牛粪拾起来,垒成敖包的形状,冬天
干透以后就是最好的柴火;你更是无数次地将牛羊送出和迎回家门,懂事的牧羊
犬总是在走了很远之后还回来在你的裤角蹭来蹭去,他却不常回头;你背地里为
那个男人掬起澄澈的河水,企图洗刷风尘和岁月留在脸上的印记……这一定是你
!那些也一定是你悲壮的命运。 

周密坐了起来。我则翻了个身,把脸帖在草地上,感到了丝丝缕缕的凉。聘目向
前,草原的风所向披靡,一切的绿都自西而东地倾泄,以膜拜的姿态向太阳的故
乡顶礼。我仿佛一脉田塍,黝黑的身躯里生满野花,沉静安稳地将自己镶嵌进山
花烂漫。我歪着头看周密,他的嘴唇正坚定抿着一根纤细的小草,眸子的颜色有
如眉头一样浓重,他不看我,盯着远方。 

周密,你看,白色的云彩飞得高一些,黑色的飞得就低,天空因此而有了层次呢
。 

是啊,我们和草原都是云彩,我们拥有所有的颜色。 

周密,你说云朵是何时与羊群失散的? 

它们并没有失散,它们互为对方的影子,只要有草原。有了草原,就能留住一切
。 

草原还要我么? 

只要你还要它。 

周密。 

嗯。 

我永远都不能象红杏那样出墙。 

你是草原的好女儿。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飞了? 

对。我也能。 

真的? 

真的。我们一起飞。 

好。 

听着,现在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想着天地和我们融化在一起。 

那不带上草原一起飞么? 

把它藏在心里。 

好。 

准备好,一,二,三! 

苍穹里两个人的一个欲飞不能的动作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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