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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罂粟花
发信人: guoyongchang()
整理人: jessie(1999-09-16 20:21:36), 站内信件
                      罂          粟          花

                  邵          丽 (guoyongchang转抄)

一九七一年,我刚过完七岁生日不久,读小学二年级。那天一大早,机关的于秘

书来了。我不喜欢这个人,脸太白而且很长,孩子们背后都称他为长白猪。不知

他对我爸爸嘀咕了一些什么,爸爸对我们兄妹三人说:“今天不要上学了,到高

中院子里去,给机关里住的孩子开会。”
“不上学怎么办,我们都没请假?”二哥抢着说。
“这事你别管,只管开会去吧!”
事隔这么多年,我至今不清楚当时爸爸是否知道会议的内容。他一生都是那种原

则性,组织纪律性极强的人,依此推断,他应该是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他也决不

会事先给我们透露或叮嘱什么的。
我们吃过饭,便到一墙之隔的高中院子里去了。不上学对我们毕竟是一件大好的

事情。我们比赛踢石子,有时踢不中,有时能踢得很远;我们的鞋子前面差不多

都有一个洞。女孩子掐来大把的指甲花把指头染得血红,当时大约是三月。操场

西面的李子花正开得粉团团的,一群小燕子象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一边追逐一边咯

咯的笑着,和我一样,一副开心快活的样子。
我们被集合在一间大教室里,一共二十几个孩子,大多都是兄弟或姐妹。于秘书

和两个陌生人很严肃的坐在讲台上。于秘书先宣布:不许离开教室,不许回家。

吃饭就在这里吃,问题解决不了,睡觉也要在这里睡,一直集中到解决问题。
于秘书所说的“问题”把大家弄得莫名的紧张和兴奋,侦察英雄和抓特务之类的

故事那时是我们主要的精神食粮,而突然我们就置身在这种情节里了。所以,我

们都瞪大眼睛瞧着台上的两个陌生人。他们一高一矮,高个长得浓眉大眼,很神

气,很英雄;矮个瘦瘦的,眼睛不大但很明亮。两个人搭配在一起恰好符合剧情

的需要,也很吻合孩子们的想象。高个开始给我们讲“问题”,与其说讲的原话

我记不清楚了,倒还不如说当时我根本就没听懂他说的什么。大致意思是,于秘

书在机关院子里拣到一张报纸,被小孩故意涂抹了,好象还涉及到某个国家领导

人。还说了一些心怀不满,政治事件之类的话。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所有机关

里的小孩,每个人都要说清问题,不然就不能回家,也不让继续上学了。当时我

一门心思都在我养的一个小鸟上,它正在生病,我真害怕它病死或饿死。
大家紧张了不长时间,便对这种乏味的沉默失去了耐心,开始交头接耳的做小动

作。有一个叫梁星的小孩故意把凳子仰翻,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于秘书和那两

个人让大家分别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些直线曲线之类的东西,并写上自己的名字。

大家都做得很认真,他们也仔细的翻来覆去的比较了半天,一直忙到中午,好象

也没找到让他们满意的答案。午饭果真是从机关食堂送来的菜汤和馒头,孩子们

就不管不顾的抢着吃了起来。没有人想到,在这三个面容严肃的大人的背后,到

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吃过饭,于秘书和那个高个子到隔壁教室去了,矮个子负责看管大家并一个一个

的喊人。喊到谁谁就到隔壁去,大约十几分钟一个,不知让干些什么,我都有些

不耐烦了。终于等到我了,天都快黑了,我似乎闻到奶奶新蒸的馒头和新鲜的炒

酱豆的味儿。那高个很和气地问我:“玩过旧报纸吗?”我很诚实的点点头。于

秘书的眼睛有点亮,我很讨厌那种眼光。他问:“你怎么玩?”我避开他的目光

,大声说:“画画!写字!”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高个子递过来一张白纸和一只

钢笔,说:“给我们表演一下画画好不好?”那表情很象电影里日本鬼子在拿糖

逗小孩。我赌气的接过纸和笔,很认真的画了两朵花和一根没有几片叶子的竹子

交给了他们。本来我想画完就马上可以走了,谁知他们拿到画以后,来了更大的

兴趣。于秘书问我:“你在报纸上画什么还记得吗?是谁让你画的呀?”我摇了

摇头。很多年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当时为什么不把报纸和照片拿出来让我们看

看呢?大概是别的孩子都比我大,多少知道一点厉害,没有人承认画过报纸。所

以,终于碰到一个乖巧的女孩,这使他们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尤其是那个于秘

书,一次一次的变着法子诱导我:“有许多人合在一起的照片,你这么聪明,说

不定马上就能想起来。”高个子也说:“你也许没有看清照片,肯定也不是故意

往照片上画的。”于秘书拍着我的头说:“你承认了我们保证不会说出去,而且

你们马上就可以回家啦。要不然我们一直都要住在这里。”
马上回家这句话真的打动了我,我的心思一直都在牵挂那只病鸟,终于我迟迟疑

疑地说:“我记不清楚了,可能画过吧!”我感觉我的回答几乎让他们欣喜若狂

。事实上,既使他们那天一无所获,晚上也势必鸣金收兵,放我们回家。但我当

时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却不知大祸将临,一个小孩的心灵史将要从此改写。于秘

书他们那暧昧而又意味深长的笑从此就成为我醒里梦里颤溧的伤痛。他们肯定在

为一个孩子的真诚而弹冠相庆。他们满面笑容地把我送了回来并当既宣布大家解

散。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我的两个哥哥。当时我暗

自高兴,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就救了大家,那种英雄气概鼓舞我一口气跑回了家。

我的小鸟!我的到处弥漫着绿色的香味的春天!
一进家门,我突然惊呆了。于秘书他们正端端正正的坐在爸爸的对面,好象在进

行一次严肃的谈话,爸爸的眼睛红红的好象刚刚哭过。看到我的到来他们立即停

止了谈话。我站在门口不知是进或者是退好。这时,爸爸一声断喝,象炸雷一样

在我的头顶轰鸣:“跪下!”顷刻之间我就魂飞魄散,吓得尿了一裤子。我惊悸

的眼睛望着暴怒的爸爸,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布满了不知是泪水或是汗水,我

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几乎没再说一个字,一巴掌就把我扫到了墙角

,我惨烈的嚎叫回荡在整个院子里。倒是那几个人使劲拉走了爸爸。直到今天,

我仍然能听到灵魂深处抹不去的那一片惨号。我在那一刻突然之间就明白了羞耻

这两个字。
天黑透了,我蜷缩在阴冷的屋角,任凭奶奶怎样抚慰,我紧紧地护卫着自己不挪

动半步,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真不知天亮了该如何办。我多希望这是一个噩梦

,对我一向宠爱有加的爸爸当着那么多人打了我,这肯定是一场误会。我在哀哀

的啜泣声中沉沉的睡去,我眼前出现了一圈一圈黑得看不到底的旋涡,我挣扎着

想跳进去,可始终迈不开脚步;后来,我又被许多高大的白布幛所遮挡,我的脚

下开着大片黑色的从没见过的花,我曾经以为那就是那种叫做罂粟的花。有人给

我耳语,从今以后,我只须在此看管这个黑色的花园,不用再面对任何人。我还

梦见我在田野里奔跑,我变成了一只小黑狗,我看着我的家人,可他们谁也认不

出我来了。我与爸爸擦肩而过,当他回过头来紧紧盯住我的时候,我一紧张,就

醒了过来。我出了一身冷汗。
那种灵与肉的折磨,绝不是事情的终结,真正懂得自己所闯祸的严重性,还是渐

渐长大以后的几年。每一次运动,在批判我爸爸的大小字报中,都无一例外的提

到教子无方,丑化国家领导人,甚至演绎为教唆子女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勿须两

个哥哥朝我翻白眼,我深知自己罪不可赦。事实上,那次画报纸事件,发生在我

们家是有些人梦寐以求的,当时爸爸是那个地方的最高首长,文革期间始终都是

打倒对象。但爸爸属于那种循规蹈矩的人,整他的人始终抓不住什么把柄。而这

个事件刚好给他们树个靶子。爸爸所受的委屈,是可想而知了。悟出这个道理,

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于秘书很快被“双突”重用,是不是和这个事件有关,就不

得而知了。
更大的打击是,作为爸爸最宠爱的女儿,一日前我还是个整天骑在他腿上,趴在

他背上撒娇的娃娃,一日之隔,我们之间那种父女深情突然之间就嘎然而止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曾正眼看过我,更不用说对我笑一笑或牵一牵我的手。看着爸

爸高大的背影,我总是有一种孤零零被抛弃的感觉,我多希望他回过头来,在我

面前弯下腰来对我说一句温存的话。可是没有,那种无言的淡漠,一直持续到我

结婚离开家。
很快我们就离开了那个地方,爸爸被发配到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工作。尽管老师

和同学们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仍然是个好学生,但它巨大的阴影和那深深的恐惧

,仍然如影随形的纠缠着我。我正处在经不起伤害的年龄,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摧

残,几乎决定了我一生的性格走向。我的哥哥有一个叫李京的同学,上一年级,

刚刚学会写字,就拿着粉笔到处炫耀。有一次他在操场上写了许多“打倒刘少奇

,保卫毛主席!”可能是脑子写乱了,就写了一句“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

”惊动了整个县城,出动了好多公安保护现场,最后查出是李京所为。一夜之间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李京是“小反革命”,没有人再敢跟他说话。原来十

分顽皮的孩子,成了一个孤雁,整天以书为伴。恢复高考后他顺利地考取了北大

,听说现在美国读博士,对自己的遭遇,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时过经年,我真的不愿回过头来理智地审视这一段屈辱的历史,也许所有的人包

括爸爸在内早已把这件事忘记了,可它留在我心上的伤痕,使我一生的笑容里都

含着苦涩。在那些郁郁寡欢的日子里,是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孤独的女孩那委屈凄

凉的眼神的,他们从我面前匆匆走过,他们那响亮的脚步声震荡着我脆弱的心灵

。开始我还会流泪,可这种泪水别人是不屑一顾的,我渐渐地麻木了。曾经有一

段时间我也想,无所不能的父亲,也许当时用他的大手一拨,轻巧地就把这场灾

难给化解了,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他整天埋头在那些有着套红标题的报纸堆里

,整天拿着笔记本到大街上逐条逐句地斟酌批判他的大字报中所提出的问题。他

已经成了一台政治机器,他是一个受害者;可又不自觉地害了自己的孩子。可是

现在,每当我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沧桑,我就疑惑了:当时既使他伸出手

去,就能够避免这一切发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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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guoyongchang 于 Sep  4 16:19:30 修改本文.[FROM: 202.102.232.82]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202.102.23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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