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blinder()
整理人: jessie(1999-12-23 22:31:0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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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为了等二狗一宿没睡的缘故,我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中很快就
睡着了。后来赶车的说我的鼾声是如此之大连附近徘徊的野狗都不敢靠
近。
我在梦里看见父亲和母亲了。他们好象很快乐,在冲着我微笑。我却特
别脓包,一个劲儿地哭,心里是说不出没来由的害怕。也许那天夜里我
做了不止一个梦,但只记得这个。我记得如此清晰以至于早上醒来觉得
自己很没面子,竭力想把这个梦忘记。
一路上我的精神都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下,没什么兴奋的,似乎在做一
次乏味的出国观光旅行。这种状态让我自己都有些奇怪。
到了秦国照例是各种的送礼,尤其是给蒙嘉。这个人没什么嗜好,就是
爱钱。他的口头禅是“俺们蒙家的人都是很专心的,蒙武专心练兵打仗,
我专心收藏货币。这就叫追求”。也许是我们送得够重,因此老蒙挺尽
心地替我们吹风,嬴政也便接见得很快。
我和秦舞阳都没有早起的习惯,那天一早忽然被蒙嘉玩命地拍醒了,说
是秦王听说我们带来了督亢的地图和老樊的人头,非常高兴,昨儿夜里
特地沐浴更衣,今天一大早就要接见我们。于是我们连忙慌慌张张地收
拾贡品,拣出最好的衣服穿上,急匆匆地就跟蒙嘉去了。
经过严密的保安检查,我们终于能够站在大殿下了。这是一座雄伟的大
殿,绵延的台阶似乎望不到尽头,却一尘不染。两旁的武士虽然面貌威
武,却好象木胎泥塑一样动也不动,眼睛直视前方。早听说秦兵纪律严
明,这些人恐怕是最好的表率了。嬴政远远地坐在台阶最上端的大殿中,
我从起始处只能看见他一个小小的人影。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向上走
去,尽量让步子沉静如水。台阶上风很大,这也许是因为空旷的缘故。
嬴政坐在那里,在苍茫的天穹下,显出一种不可一世的孤单。
我尽量以均匀的速度向他走去。走到一半,跟在后面的秦舞阳忽然小声
叫我:“荆大哥,坏了……”
“怎么了?”我边问边走,并没有回头。
“我想……我想上厕所……”
秦舞阳有每天早上如厕的习惯,今天因为来得太急,没顾得上。也许是在
台阶上被冷风吹了,这时候突然想了起来。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低声喝
止他:“这都什么时候了?忍着!”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我的命令。
我离秦王越来越近,他的眉眼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阴沉而城府高深的
脸。华丽的衣服和雍容的装饰不能掩饰他脸色的苍白,也许是因为经年没
有见过阳光,他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他的眼睛是敏锐而警惕的,似乎在
不停地捕捉可疑的痕迹。他远没有我想象的粗豪,甚至有些秀气,却非常
魁梧。在宝座上,他坐得笔直,虽然寒风凛冽,把他的衣服吹得飘荡起来,
但他却一动不动,身上散发着强烈的狂傲和尊严。
他似乎很注意看来者的眼神,目光如锥子般想要探究我的内心。我只能迎
着他的目光,不能给他任何怀疑的理由。他注视了一会儿,转眼看了看我
身后的秦舞阳,皱眉问我:
“他怎么啦?”他的声音浑厚有力。
我扭头看着秦舞阳,他的脸色非常难看,走路似乎也不很协调。我知道他
一定憋坏了。
转过脸,我躬着身,尽量用一种讨好的口气对秦王微笑着回答:
“大王,他第一次见这么大场面,有些不习惯,这说明大王的天仪庄严威
武啊。”
嬴政“唔”了一声,不再打量他,示意要我们献上贡品。
我把锦盒双手高举过头,嬴政动也不动,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旁边的侍
从立刻过来接下,把盖子打开。嬴政只是瞥了一眼,看清楚确实是樊于期
后,就让侍从拿去一边。他并不关心这个人,只想知道他的死活而已。在
他眼里,臣服的生命只是蝼蚁。
但他对督亢的地图就重视得多,甚至走下宝座,亲手接过我献上的卷册。
我从他的眼中看见了对野心和权力的渴望。他很慎重地慢慢展开,细细端
详每一寸土地,仿佛那是他的至爱,脸上的微笑显示出一种得意的满足。
卷册很长,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展了很久。这段时间里,他就在身边,我
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我小心地把卷册展开。快到底了,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身上的杀气缓
缓从每个毛孔中不可抑制地渗出。在肾上腺素分泌到了极致的时候,我甚
至感到有点眩晕。
他如同嗅到了危险的猛兽,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朝我看来。我知道已
经不能再等了,在他阴冷而尖锐的目光射到我的脸上以前,我把地图摊到
了尽头。
图穷匕现。
他的后退与我的奔前几乎同时发生。我抓住短剑的手甚至没来得及从地图
上挪开。嬴政的脚步迅速而果断,我始终不能抓住他的领子。左手的短剑
无声无息地将地图剖成两半,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任何窒碍。
右手向前疾伸,配合着我的脚步,终于我抓住了他的袖子。我的脸上不禁
隐隐露出猎杀者的狞笑。但我在此刻突然犹豫:真的要杀人了吗?我该不
该学曹沫,以一种不流血的方式获得荣耀呢?一刹那,我明白而清晰地看
见自己的敏感和脆弱。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个心软而怯懦的人,和所有的人
一样平凡。
他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低沉地吼了一声,在极短的时间内迸发出令人
吃惊的力量,一下子就把衣服挣裂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那些纷乱的念
头转完。
我承认我感到非常意外,尽管只维持了一瞬间。但这一瞬已经彻底地改变
了结果。他在这一瞬间内如此快速地明白了自身的处境并且做出了正确的
抉择,连我都不得不非常佩服他。
他转身就逃,而且闪到了硕大的青铜柱后,让我不能立刻投杀他,同时又
争取了最多的时间来思考对策。在纷乱的追逐中,我眼前只有这个魁梧而
迅速移动的背影,手中短剑幽寒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随时寻找猛扑的机
会。他似乎有种野兽般天生的直觉,总是在我即将出手的时候堪堪躲避。
堂上已经乱成一片,秦舞阳被几个武士压在下面,终于忍不住,于是空气
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尿味。所有其他的人都没有武器,象没有的苍蝇一样
四处奔跑,这些,我是在以后才发现的。
当嬴政再一次面对我的时候,一道长长的寒光向我扑来,我知道他已经把
长剑拔出来了。剑光上的杀气疯狂而凶猛,浪一样铺天盖地朝我涌来,让
我几乎不能呼吸。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
我把全部的杀气凝聚在短剑的尖端,向这堵汹涌的浪里冲去。
鲜血飞溅,如同一阵雨。堂上立刻弥漫着再熟悉不过的血腥的甜香,我的
腿上感到一阵冰凉的巨痛。与此同时,我的短剑已经出手,朝他的面门飞
去。
我能看见人的本能与惊骇同时出现,这是一幅奇妙的景象。恐惧使嬴政的
脸都变了形,眼中的光芒显露出绝望的死灰色,但本能使他立刻后仰,手
中的长剑挥成了白光的帘幕。“叮”很清脆的一声,是金属碰击的声音,
然后我就看见短剑插在青铜柱上,嬴政目光惊惧地坐在地上。长剑落在不
远处,已经脱手。
我想奔上前,但腿上的伤让我猛然跌倒,腿已经断了。嬴政立刻恢复了常
态,长剑也重新握在手中,他慢慢站起,死死盯着我。他的呼吸仍然紊乱,
充满着惶恐与紧张。
我挣扎着靠着青铜柱子坐起来,并没有望他。我觉得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和疲惫。侧过头,就能看见打翻在地的锦盒,老樊正用他那半睁半闭的眼
光看着我,嘴角依然是充满讥诮的微笑。我也冲他笑了笑,突然觉得很滑
稽:我快要成为天下闻名的刺客了,可我连一个人都没杀过。
我想笑。
脸上凉飕飕的。
下雪了。
一刹那,我突然极度思念雪娉的舞蹈,那种飘忽而绝美的舞让我割舍不下。
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觉得生命值得留恋。我呆呆地望着漫天的大雪出神,
丝毫没有在意正盯着我的嬴政。这段时间应该很漫长,因为我记得我出神
了很久,以至于自己感到一种愉悦的安静。
一道非常耀眼的光芒从我眼前闪过,然后是一片漆黑。在嬴政的刀锋从我
的双眼掠过,把我的头劈成两半的同时,我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冷。这大概
是死亡的滋味罢。
在失去视觉的瞬间,我突然明白盖聂说的话。现在,我也是个瞎子了。
两日后,雪娉以滴泪斩自尽。
五日后,秦兵大举攻燕。
十月后,燕王喜杀太子丹献秦。秦兵攻击不止。后五年,杀燕王喜,灭燕。
一年后,高渐离以筑击杀嬴政未果,被诛。死前已是瞎子。嬴政此后终身
不近诸侯之人。
五年后,王二狗之子铁椎客与徒弟张良在博浪沙以铁椎击杀嬴政不成,亡
命天涯。
未几,秦王嬴政薨于巡游路上。
(全文完)
-- 可以习惯不用眼去看世界
但无法忍受不用心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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