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dngl()
整理人: jessie(1999-10-27 21:19:3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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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预感像小鸟般飞远了.
点燃今天的第一支烟,我站在阳台上,了望隔在几栋高楼后的地平线,地平线后是开
始升起夜色的天空.嗷----------
我对着看不见的地方喊一嗓子,把烟碾死在脚下.
< 1 >
酒吧里都是马蒂斯的野兽派作品,我指的是晃动的人群.
老李就坐在我的对面,目光呆滞,一小口一小口地任啤酒缓缓下去.他在想什么我不
知道.我想的仅仅是今天下午输掉的那场球,喝不下了.
"你怎么那么屁啊?"老李突然对着我大声喊.
我向后面一看,只有墙壁,才知道他是在对我说话.
"说吧,怎么回事?"他说.
"没怎么啊?!"我说."就是有点感冒了,真不能喝,再喝我就爬回去了."
"什么啊?!!!我是说你怎么连球门线上的球都能打得高出横梁去?你还是改踢后卫
得了!"
早就知道他想取而代之,他是踢后卫的.
我们谈论着这不算很无聊的话题,喝着没味道的酒.酒吧里放着EAGLES的<加州旅店
>.
"这里随时都可以结帐,但是永远不能离开".想起梦里的一句台词.我摇晃着走向吧
台..
<2>
一年前的一天,我还在为自己可以逃离十多年的求学之路而激动万分.
现在我做到了,我走进自己挖好的坟墓.
有一天我会像刘邦还是刘备那样,摸着自己身上某一块早早进入中年状态的肌肉,
吃惊不已,但是我绝不会因此发奋揭杆而起,我不是什么做英雄的料.
我慢慢地走在路上,一脚踢开挡路的一颗石子.一边想着不着边际的问题.
公共汽车站牌下,看着数字代表的每一条路线,我找到自己该去的地方.旁边一个像
个人似的姑娘问,去XX路怎么走,我说跟我走,她把头扭了过去,继续费劲地盯着路
牌,就像手里拿的是苍蝇拍子,路牌上有她的目标随时都会飞走...我在心里笑出声
来.笑声被突然来到的15路车和拥挤的人流裹挟上车,她也上了车.
<3>
写到这里,已经有一种无法逃脱的预感.我从一开始就在竭力避免把自己的真面目
暴露出来.因为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瘦弱,很少说话,对家里的任何零食都不感兴趣
,所以大人们拿我没办法.
"说不定是个读书的料",他们看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缩在角落,这样揣测.其实我什
么都没想,有时候自己对自己也失去信心了.
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果然拿遍了全部的第一.但还是像往常一样缺少和人群的交
流.
"拿不到第一,是没有糖吃的",母亲总这么对我说.
牙就这么吃坏了.
我羡慕周围孩子们的一口好牙,他们喜欢当着我的面把蚕豆咬得发出巨响,冲我咧
嘴一笑,然后志得意满地跑掉.
坐在车上,我下意识地舔着自己的牙,把车外正在迅速后退的银行,商店,学校,石灰
斑驳的路墙想像成童年时少有的几件玩具.
小时候,我喜欢用积木搭好一栋觉得够大的房子,然后退到三米之外,用一块小石子
把它击得轰然垮台.
我又下意识地向车窗外的建筑物挥了挥手.
雷达骑着辆破车速度极快地一拐一拐在窗外发现了我,朝我张大嘴喊了些什么然后
又远远地被抛在了汽车后面.
我恶作剧地想起某位颓废诗人的名句-----挥手的时候,苍蝇跟着就来了.
其实我还是挺喜欢雷达的,除了他忘记洗澡就来蹭饭的时候.
<4>
如果你在等着什么,那你就错了,在我的小说里,至少这一个问题是可以肯定的.我
从来就没有试图构思什么.
我在没有构思的一个平常日子里遇到了她.
她背对着夕阳向我走来,她的长发于是披着一层光晕,她让我的眼神来不及躲藏,她
.....
如果有一天写小说,我要把她写进去,我想.
在她出现之前,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除此别无可做之事.
我的日记在记录了近三个月的天气情况后,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文采飞扬,变出很
多后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内容.我的眼睛被烟雾罩着.
一年零三个月,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原来已经很久了.
我的朋友们相继都离开了我.
老李开了家天天公司,跑北京联系业务一去不返,留给我一双磨光了钉的阿迪达斯
球鞋,鞋帮子上有他歪歪扭扭的签名"OLD LEE",鞋里塞着一张纸条----"后卫有什
么不好啊!".
雷达今天坐火车去新疆,我送他到了站台上,他对我说"同志,我会像保尔一样坚强
,我们的部队还会回来的!"我几乎一脚把他踢上了车.汽笛突然一声长鸣,保尔在车
厢里脸贴着车窗玻璃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出了车站,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靠着电线杆蹲下掏出皱巴巴的烟壳,挤出一支塞进
嘴里点着了,猛地吸了一口.
抬头,我看见了她.一瞬间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请问,到XX路怎么走?"
她的这个问题似曾相识,像一只精心梳理过羽毛的小鸟又飞到我的眼前.
"跟我走就行了."我确认她不是公共汽车站那位姑娘后说.
"嗯,好吧."她开始等我抽完那支烟.
我边抽烟边看着她,觉得自己真像个流氓.
<5>
她刚刚毕业,鬼使神差地到了这个城市,一家广告公司用1500元的月薪把她买下了
.
她来自北方一个缺水的小地方.
我的单位和那广告公司就在隔壁,是一家半死不活的出版社,有点有难同当的意思
.
我的家乡大水三六九,小水年年有.
带她找到单位后,回到自己的住处已经很晚了.第三百零八次失眠,第一次认真地写
我的日记.
"今天送走雷达,遇到一个人......"
没想到第二天就在酒吧里又碰到了她.
下午坐在三楼阳台的护栏上抽烟,一边翻看快要破得不能再翻的<百年孤独>.看到
奥雷良诺上校麻木面对行刑队的时候,我的预感使自己差点掉下楼去.想再次和往
常一样大声叫喊,但是喊不出声.匆忙逃回屋里.醒来时决定喝酒去.
酒吧老板和老李的公司名字一样----天天.
"大扎还是小扎?",天天问,还没等我回答,他就给我上了一大扎的.
我在墙角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双手平摊在桌上,用嘴使酒倾斜着流入口中.酒太冷,
身体一下缩了起来.
一扎,两扎,三扎......酒吧里已经只剩我和老板两人了,我们坐在墙角对着喝.
门被轻轻地推开,天天跑过去招呼客人,我的脸已经贴在桌上了,一闭眼就想吐.
一个声音在我的对面轻轻地坐下,天天端来一小瓶喜力,把我拍醒.
居然是她,她居然坐在我的对面.
"你常来?"她问.
她的问题徘徊在空气中,使我很狼狈.
"你怎么跑这种地方来了?"我没有回答她.
"不可以么?"她扶着瓶子一口下去三分之一.
"哈哈哈",我一拍桌子,天天立刻跑过来给我又上了一大扎,"当然可以",我说.
她是我见过最爽气的女孩,从第一瓶下去脸就红了,但是到第五瓶还是红的,像苹果
.而我的脸大概已经白得有些发光了,因为仿佛看见天天在不远处窃笑.
以后的事我不记得了.明天我在路上遇到天天的时候他告诉我是她送我回去的.
她怎么会知道我住哪儿?
想打个电话去问,最后还是没打.但是在我的日记里却莫名其妙地写着:"我给她打
了电话,没人接......"
<6>
再次遇到她是在单位旁边一爿小书店里.
中午下班了,我如常到这家书店看看书.老板娘每次看我翻来翻去三天也不买一本
的时候,我总会掏出几块钱让她尴尬一下.
我翻着<生活在别处>,决定买下.转身要付钱的时候,她也进来了.我接着翻书.
"你好"
"你好"
"吃了吗?"
"吃了,你呢?"
"吃了."
我们会心地笑出声来.为这千古不变的问候方式.
我们接着各翻各的书.同时结帐,我看到她买的是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和两
本漫画.
出来了,她说起那天晚上后来的事.
我们各自付了各自的酒钱.我坚持要送她回去.她说想去我哪儿看看.于是就去了.
二楼的老太太冲我们诡秘地看了看,我朝地上啐了一口.进屋后我就倒在床上人事
不醒.她坐到三点,看我没什么大事,于是回去.
"你楼下那老太太真可怕,脸绿的."她笑着说,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年轻的时候是个妓女,杀过人."我一本正经地说.
"骗你的,呵呵."我又说.她的拳头打在我的肩上,眼前闪过一些影片里的经典镜头
.我茫然,她也有些不知所措.
“看过吗？”，她把手里的书递到我眼前。
“喜欢，看过。”我说。
“知道你会喜欢，我也喜欢。给我在书上题辞，怎么样？”她的学生样不是装出
来的。
我笑出声来，“把我当什么人了？哈。”
“想看你写些什么？因为你与众不同。”她认真了。
我只好故做高深，仰望苍天，良旧，埋头刷刷刷写下一段话-----“一把刀的锋刃
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冰风”。
“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句话，是毛姆吧？”她更认真了，“你不像拉里，不过他把
胡子刮干净了一定很英俊呢！你也很久没刮了吧？”
我有一种被人撞破心事的感觉。
她是第一个。
<7>
如果我将把这写成一个爱情故事的话,已经可以打住了.但事实在我的记忆中似乎
不是如此,至少不全是如此.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毛姆在<刀锋>的
扉页上引用了<迦托---奥义书>的这句话.
我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封闭在城堡之中.偶尔会在穷极无聊时期待信使的到来.
报纸上登载着千篇一律的杀人强奸盗窃贿赂拍案惊奇,大街上飘浮着千篇一律的爱
情宣言.我没有力气告诉他们这一切都并不真实,我的声音通常只会引起楼下人愤
怒的抗议,他们向居委会告状说我是个神经病.
"有人跟我说你是神经病.但是我并不觉得。"这一天她来看我.我感冒了睡在床上
,还发着高烧,连一杯水都拿不动.
"呵."我没力气和她打招呼,但是礼貌是不能免的,吭声引起剧烈的咳嗽,床都抖了
起来,眼泪掉在身上.
她开始忙了起来.
烧水,打扫房间,打开窗户,洗衣服.
然后端着一杯开水,像天下所有人的母亲一样让我坐起来靠在她怀里."喝!"她的口
气分明是在命令我.
我喝了一小口,感觉舒服些.
她又开始收拾我的书柜,自不量力地要给它换一个方向,说是通风,没见过书柜摆在
过道里的.
一大堆书不幸翻倒掉在地上,日记本是黑色封面,她一眼就看到了.
她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的书都放了回去.
"为什么选黑色的日记本?"她回过来端起水示意我再喝点,有意无意地问起日记本
的事.
"喜欢",我说.
"我的是白色封面,嘻嘻."她笑得可爱.虽然她不算很漂亮,但是那天见她时长发后
的夕阳光辉好像一直跟着她,使她圣洁如天使.天色渐渐暗淡,屋里亮了起来.
我在这场病中几乎越过了毛姆的刀锋.
<8>
我试图打乱时间和空间来叙述我的故事，但这多半是为了欺骗读者，因为我欺骗
不了自己。我决定放弃，还是接着写下去，就这样。
生命就像是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身旁不停地有亲人朋友仇人敌人倒下，但是
只要倒下的不是自己，我们就无法停止脚步，即使我们所看到和所为之事也许都
没有任何意义。
加缪说：天堂里的二十年，也抵不上少女的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其实能有多大的
意义？
我捧起她枕畔的一根头发，坐在白色的病房里发呆。
她的脸色苍白，抱着白色枕头安睡像个婴儿。
两小时前，医生像便衣抓到贼一样把我拉到外面，告诉我她已经没救了，是绝症
，好的话还有三个月。
“你是她亲戚还是朋友？”
我犹豫了一下说是亲戚，医生好像有点失望，他准是把我们当一对恋人了。
一星期前她还笑着对病中的我说：“如果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她是个孤儿，父母除了生命没给过她任何东西，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她现在所
患的绝症。医生说很大程度上是遗传的关系。
她是孤儿，但是我不太相信。她不像缺乏爱长大的孩子，虽然眼神偶尔会露出孤
独的色彩。
她的主治大夫在医疗费用没得到承诺之前露出为难的表情。因为她的单位已经在
他面前表示这笔钱拿不出来。
我把皮夹里的钱都掏出来给了他，转身就走。
“这些只够一次化疗”，他苦笑着说。
“知道。”我愣了一下，没有回头。
回到住处，我把蒙着一层灰的电话本拿出来，照着里面仅有的几个号码开始一遍
又一遍地拨打。
“你让我喝西北风啊？”老李接到电话听见我第一句话就问他两万块钱，在电话
另一头傻笑。
“那你是给还是不给？”我知道他有两万块钱存着。
我并不知道两万代表了什么，我什么也管不了了。我活这么大也不明白钱应该怎
么用才算合理。
“怎么回事？”他有点软了。
“你丫算什么兄弟？”我啪地把电话挂了，想找烟又找不到，一急，顺手把烟灰
缸砸得满地都是碎片。
电话铃又响了。“我给你不就完了，你别乱砸东西啊，尤其是我给你的烟缸！”
老李说。真是兄弟。
我想起黑瞳来。
我其实也就见过他一次，是半年前在酒吧里。我知道他和我是干一行的，但是他
肯定有钱，因为那天喝完付钱我没抢过他。我也知道他把我当朋友，我没给他电
话，他给了我。“有事找我，喝酒也行。”他说话的声音是典型的北方人。
“好的，我也就这么多了。”黑瞳接到一样的电话，我很佩服他能听出是我来。
我没找到雷达，他关机了，原以为从他这里能多拿点。
一星期后，我能凑到的钱都到了我手里。头一天我在医院特护病房陪着，她说了
很多话。
她说自己命中缺水，所以名字就叫水。
我心头一颤，“你不是姓‘吴’吗？到头来还是无水。”
她不说话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想看看大海。”
“好了我陪你去看个够”，我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里。
她答应着说：“明天是我的生日，也许下一个生日去吧，好么？”
我说好吧，她安心地闭上双眼睡去，我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心里不好受，跑出去
抽烟。回来她还是睡着，偶尔说几句听不清楚的梦话。
。。。。。。
医生说：“你来晚了……”
我说不晚现在才上午十点我有点急事路上堵车遇到几个熟人，我拿钱的手在抖。
我说你不就是怕钱不够吗？我都拿来了不够我再去找。
医生说：“你来晚了。她去了。”
我说你骗我吧你先别急着说我给你根烟你慢慢想明白了再说，我不急。
医生说：“我们尽力了。”
我说：“让我看看她。”
她被蒙在一大块白布下，我轻轻地掀开白布。
我听说时间和空间都是谎言。当我的双眼看着她的双眼，我相信这是真的，时间
和空间都是谎言。
我坐在太平间里不知道过了几个世纪，出来的时候前一天刚刮过的胡子疯了似地
长出一大茬来。
我看见夕阳依旧。但是她已经消逝在夕阳中。
我想起一件事，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和她是同一天，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
。
她将永远地活在二十岁整。
而我呢？
现在二十二岁的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一脸茫然。
〈9〉
夏天的第一场阵雨傍晚时分落在我的眼睛里。
坐在海边的一块巨石上，我像落水的禽类一样，甩掉头发上的雨水。
一个月前我辞去了自己的工作，把朋友们寄来的钱都寄了回去。还发了封电报，
告诉家里可能很长时间不会打电话回去不用记挂，一切都很好。
虽然我知道自己的钱远远不够走遍中国的海岸线，还是出发了。
此刻，我聆听着因为刚刚过去的一阵急雨而咆哮如雷的海涛声，脑子里像放电影
一样晃过这段日子的一些片段。
我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一个爱字，包括她。我真的不相信会有天长地久的
爱情。
但是，她是唯一懂我的人，因为她我才知道孤独可以有另外一个灵魂心心相印。
即使现在她去了，我依然觉得她就在我身旁。
我在长长的海滩上写下自己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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