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城 旧 事
—— 融 和 滨
程述 [email protected]
七月的同城，正午的烈日肆虐地向大地喷射着光和热。西门桥上铺的沥青为
酷热融化了，泛着黑亮的光，走在上面粘粘的、软软的。昔日聒噪的蝉们似乎也
被晒得失去了气力，在热浪里恍惚地鸣叫着，断断续续、忽远忽近。街上的行人
寥寥无几，偶尔走过的女人都打了漂亮的伞，却并不能阻止那热放肆地钻入身体
的各处，便只能皱了眉，匆匆向前走去。这样的热天，这样的时候，实在是只应
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的。
桥头走来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都穿着背心和短裤，裸露出的皮肤为阳光
晒得黑黑的。那是融和滨，他们都是同城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融的手里拿了一只
黑色的充足了气的汽车内胎，他们是要到西门桥下的锦江河里游泳去。融从叁、
四岁起就开始在河里学游泳了，简直是在河里面泡大的，水性也特别好，几十米
宽的河面，能够不歇气地游上好几个来回，倘若游累了，还可以一动不动地躺在
水面上，任河水将身体轻轻地向下游送去。滨却是个家里的乖孩子，家里人从不
让他下河去游泳，说是太危险，所以滨长那么大了，不要说游泳，连锦江河的水
是甜的还是咸的他也并不真知道。同城的夏天总是特别的热，学校里刚放了暑假
，融便怂恿着滨一同到河里去游泳，滨虽然害怕家里人知道了自己要被责打，却
终于因为受不了融的煽动和那清凉河水的诱惑，答应同去了。
同城是一个山城，城的四周皆是青色的大山，锦江河曲曲弯弯地从城中流过
，养育着两岸的同城人。河水是那么的清而绿，倘若从西门桥上望下去，便可看
见绿幽幽的河面下河底那些大块的石板。两岸的河床，或是陡峭的石壁，或是舒
缓的土坡，皆长满了绿树、青草、灌木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植物，这一切自然便成
为昆虫和其它小动物的乐园了。褐色的蝗虫在青草丛中出没，树枝上爬满了颜色
奇丽的七星瓢虫，于是蚜虫们便战战兢兢的、为放役它们的蚂蚁匆匆搬去。树林
里阴暗的一隅，常常会有带了金色斑纹的大黑蜘蛛，面目狰狞地踞在一张大网的
中央，沉默地等候猎物的到来。倘若有不小心的小昆虫冒冒失失地撞入网中，即
刻便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那一份捕猎的狂热、一份垂死绝望的挣扎，实在
是会让人对生命有一点小小的感悟。偶尔，会有一只美丽的花蝴蝶从树林里飞出
来，飞到河边与同伴会合了，在河滩上翩翩起舞，一阵微风吹来，便又忽忽飞去
。这一切景象皆是那么和谐，那么美丽，常常会让人不由自主的便融入其中了。
融和滨过了桥，沿着一条林间小道向长满了青草的河滩走去。阳光为茂密的
树叶遮蔽了，树林里幽静而荫凉，一朵红色的美丽小花在角落里静静地开放。一
条淡褐色的四脚蛇从一块长满了绿苔的大石头后面窜出来，又匆匆消失在草丛中
，吓得滨差点跳起来。融嘲笑着滨的胆小,却不防一只拖了长长丝线的小肉虫随风
荡过来，正好撞在他的嘴上。融不禁大叫了一声，连连吐着口水。滨的脸上满是
忍俊不禁的神色，融抬起头来看着他，两人一起大笑起来，笑嚷着向河边跑去。
微湿的河风拂过河岸，带了一点河水的气息，让人隐隐有一种即刻跳入河中
的冲动。融和滨到了无人的河边，融欢呼着，用力将手中的轮胎向河里滚去，然
后飞快地将自己脱了个精光，露出白白的屁股蛋儿来。远处，黑色的轮胎在绿水
之上微微地晃动着。
滨看着宽宽的河面，忽然有些胆怯起来，他对融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老师
说，不准私自下河游泳。
你真笨，老师又不是巫婆，怎么会知道我们私自下河。融说着话，跃跃欲试
地准备冲入河里去。
我们应该带条裤子来的。滨看看融的光屁股，又看看远处西门桥上的行人，
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融转过身来，仿佛有点惊奇地看着滨。他走到滨的身后，突然一把将滨的短
裤扯到了脚下，大笑着说，看见喽！看见喽！你又不是姑娘家，害的什么羞？
滨终于脱去了衣裤，被融推着、有点畏缩地向那一片河水走去。河水一点一
点地淹没了他们的身体，惬意的凉意便也一点一点地渗上来，一直渗到心上去。
融开始教滨学游泳，先是学蛙泳，融的手扶着滨的身体，滨还能象模象样地比划
几下子，然而只要融的手一离开，滨就会一头沉下去，喝上一肚子的水。折腾了
半天，融无可奈何地说，也许你是属狗的，还是学“狗刨式”吧。“青蛙”换成
了“狗”，结果却也还是一样，融终于不耐烦了，说，真笨，刨着刨着就刨成“
潜水狗”了，我把那轮胎拿过来，你自己先玩着吧。融游出去把漂远了的轮胎弄
了回来，套在滨的身上，便顾自朝河中央游去。滨扶着轮胎，带了一点羡慕望着
融游远的背影，用脚来回地踩着河底的水草和泥沙，深一脚、浅一脚的。
融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着，一会儿是蛙泳，一会儿是蝶泳，一会儿是自由泳
，一会儿又是仰泳，那景象让人感觉他仿佛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在水里快乐
嬉戏着的大鱼。终于，融游累了。他踩着假水、直立起来，朝着远处岸边的滨挥
了挥手，便躺倒在水面上，舒展开来，任身体随着呼吸在水中轻轻地起伏。太阳
已经过了头顶，阳光依然强烈，融眯缝了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那一片天空是
那么的蓝，看不到一丝云影，阳光射到融的身上，为河水的凉意中和了，一派的
舒畅与悠然。河面上飞满了美丽的红蜻蜓，在空中做着各式各样的特技动作，一
只有着颜色奇异的花纹的黑色大蜻蜓掠过水面从岸边飞过来，用那双美丽得让人
惊讶的绿色复眼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周围的同类都是一些庸常的家伙，便又骄傲
地飞去了。融闭上了眼睛，感觉着周围细微的流水声，只觉得清凉的河水似乎已
渗入了身体的最深处，让他完全融入到一片纯粹的绿色中去……一切都已不存在
了，只有河水在轻轻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融的脚。融睁开眼睛，把身体立
起来，看见了那只黑色的轮胎，轮胎上却并没有滨。融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
声响，一下就给吓懵了。他把一只手扶在轮胎上，一边大声叫着滨的名字，一边
搜索着四周的水面。那呼喊声掠过水面、传得很远很远，却没有人回答。周遭的
一切景象还是那么宁静而美丽，只是没有了滨的身影。融忽然一把推开轮胎，拼
命向岸边游去。四周的一切声音似乎皆已消逝，只有剧烈心跳的声音响彻他的全
身。融游到岸边，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他们的衣物原样放着，四周没有一个人影
。融后退着，望着无人的水面，几乎已要哭出声来。他仓惶地穿上了短裤、鞋子
，连背心也不及穿，便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路奔去……
远处的水上，美丽的红蜻蜓依然在飞舞，一只黑色的轮胎越漂越远，终于消
失不见。
融回到家里，躲进了里屋不肯见人，父母问他怎么了，他只是低了头、闭着
嘴不说话。融的父母虽然很担心，一时却也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到了晚
上，滨的父母找上门来，一切才都明白了……
几天以后，滨的尸体在锦江河的下游被打捞上来……
滨在水里死去了，也许，那河水会将他的灵魂轻轻地浮起，让他在一派清波
里得到安息……融还将在岁月里长大、老去，他会懂得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只是
人生的自然律动，滨的死在他心上留下的一点负疚也终将为时间所磨去，然而，
在很久以后的一天，当他从安祥的睡梦里醒来，也许，他会忽然看见，一只黑色
的轮胎载了一个人、在清清的河面上静静地漂去……
（为小学同学ＹＲ和ＴＸＢ而作）
一九九五年十月 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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