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dancerain()
整理人: jessie(1999-12-23 23:34:18), 站内信件
|
这样也好
家里要换房子,打发我到外婆家住两天。我到那里的时候,外婆正在阳台
的躺椅上,面朝着楼下的葡萄架子,从栏杆上看,那葡萄架子在秋天象张破旧
的渔网。
“楼下的烟子楼上的水……”外婆喃喃着,“住在二楼就是个冤大头啊,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谁都可以欺负咱们。”她挤在褶皱中的小眼睛却还神采
熠熠。“丫头,你家新房子是几层啊?”
我拖了张板凳坐下说:“六层。”
“六层。”外婆嘿嘿地笑了笑说,“高了。”
“高了?”我说,“不高,一共十层。”
“现在的楼怎的都盖这么高!”外婆依旧是看着楼下的葡萄架子。
“听说楼下的杨叔叔要结婚了?”我突然想起个话题。
外婆剧烈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后天……早该结了……现在
才……”
我赶紧过去拍她的背,说:“要不要吃药?”
外婆紧着摇头说:“人老了……吃什么药也没用……”
我正要说话,忽然眼睛前头一闪,有什么东西从楼上飘下来。我忙趴到栏
杆上往一楼看去,一件粉红色的女式秋衣正落在一楼的水泥地上。我幸灾乐祸
地笑道:“看谁家的衣服掉下去了!”
外婆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慢慢说道:“是楼上敏丫头家的。”
我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是她家的?”
她在藤椅里动也不动,嘿嘿笑了两声,过一会儿忽然说:“怎的到这个时
候还不死心……”
“死心?”我笑着扭过头来,“什么死心啊?”
外婆不做声,只是神秘莫测地撇了撇嘴。
“外婆--”我转身扑到外婆腿上,腻着她道,“准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告
诉我嘛!”
外婆轻叹口气道:“这事儿不好玩,丫头。”
我乖乖坐回到板凳上。
“一点不好玩!”外婆的咳嗽声一点点落下来。
“楼上的敏丫头一直喜欢着你杨叔叔。”
“哦,这我早就知道呀。”
“喜欢……你知道的那点不算什么。外婆是知道最多的一个,因为没人比你 外婆在阳台上耗的时间更多。”
我的好奇立刻被吊了起来。乖乖坐到外婆旁边。
外婆闭了下眼睛,似是酝酿情绪。过一会儿说道:“住在楼上的就这点好
处,什么都可以掉下来。你外婆天天坐在这儿,跟看西洋景似的,今儿个掉件
外套,明儿个掉双袜子。不知道掉到第几件衣裳的时候,你敏姨就中意了这楼
下的小杨……外婆是老喽,眼睛花了,可这心里还不是明镜一样?这最初掉点
什么那是风刮的,雨打的,可要是见天地往下掉——这风啊雨的是不是贱了
点?”外婆嘿嘿地笑着。
“那就是敏姨故意的啦?”
“你外婆活了一把年纪,还没见过心这样痴的女人家……从头顶上戴的帽
子,到脚底下穿的鞋子,里里外外掉了个遍,我倒是拣个便宜,见天的可以看
见换着花样的衣裳……最开始外婆也没往那儿想,可越来越不象话,掉几件外
衣兴许可能,可往后了这里头的小衣服也换着花样往下掉……这,这不明摆着
暗示么?”外婆说到这儿,嗝嗝地笑起来。
我忍不住笑道:“外婆眼睛倒是好使……连款式都看了个分明。”
“死丫头!”外婆笑打我一下,“你道你外婆吃多了看她两个耍小心眼
吗?这天天就在你外婆眼睛前头晃,由得我不看么!我就奇怪,你敏姨怎么就
这么死心眼……不就一层窗户纸么?捅破了大家都畅堂儿,你不知道那个别扭
啊,把浑身上下的行头都扔个遍为个什么?还不是有个道道下去和你杨叔搭话
儿么?她倒好,下去了,一声不吭,死低个头,拣了衣服就走,生怕人家多看
她一眼……”
“敏姨一直是这样啊,”我插话,“你上次不是给我说她婆婆管她很严
吗?”
“呸,别提她那家那个老太婆,什么年代了还要人守活寡,她那宝贝儿子
在阴间不定已经续了几房姨太了,活活糟蹋了一个年轻丫头!”
“那是为什么呀?敏姨早晚是要改嫁……”
“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你敏姨走了谁给她倒屎倒尿啊?免费的儿媳,用
人,谁不喜欢啊?巴不得她一辈子守她跟前做寡妇哩!每次你敏姨下来,她只
要知道都借个故跟过来,这点心眼谁看不出啊?也就你敏姨能忍了,这个丫头
心太好……”
“原来有这么个周折,我一直以为是杨叔看不上敏姨呢……”
“这倒也没说错!不过你外婆的老眼睛看,不是你杨叔不乐意,恐怕是你
杨叔他那爹妈不乐意……谁愿意头房媳妇就是人家用过的碗儿啊?年龄又比你
杨叔大几岁……年轻人的事儿真是麻烦,这两个人一头儿守着个老人,豁了命
的要拆了他们,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下好了,还不等你杨叔咂出敏丫头
的好处来,就该结婚了。听说这是个新鲜的年轻女娃,可遂了他爹妈的意
了。”外婆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伤感。
我不说话,心里觉得别别扭扭的,眼前老有个女人纤细的手,缓缓地打开
,幽幽地,叹息,然后从这纤细的手里抛下个希望。或者一件外衣,或者一双
袜子。多么异样笨拙的痴情!
“所以你外婆说这事儿不好玩儿,听起来挺热闹挺可笑的,其实啊……”
外婆又是一声长叹,“眼瞎的看见那天上掉下来的是这身上穿的衣服,眼睛明
的都知道那掉下来的哪就是衣服那么简单,是人心哪……是你敏姨的痴心,盼
着哪一天也跟这衣服似的,从5楼上搬到下面的1楼,肚里的这颗心,就真正找
到放的地方喽。”外婆一扬头,道:“咳,咱们在这儿说这儿有啥用呢,人家
后天就要结婚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往下掉东西了。也好。这样也好。总比这样
耗着不明不白的好,让我这老太婆天天帮着干着急。”
外婆很累的样子,我不忍心再让她说话,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听了。临进屋
的时候,外婆很严肃的给我说:“丫头,人心经不住撕开了一片一片地给。你
敏姨就是每天撕一点儿,从5楼,扔到1楼。”
* * * *
我终于见到敏姨是第二天的黄昏了。其实我一直出出进进,只是想看她一
眼,尽管我知道我无法安慰什么。但总希望她可以从我的眼睛里读出我的理解
和怜惜。等了一天,终于看见她从楼上走上来。她的脚步很轻,小心翼翼的。
我眼看着她苍白的脸一点点从楼角浮上来,近了,大了,象个从上海旧时的烟
标广告画里走出来的女人。纤细单薄,侧过身的时候就是一条细线,背脊微微
有些驼,将前头那唯一可以突出的标志也隐了回去。她抬头看见了我,我们两
个都吓了一跳。她好象没有准备在这个时刻看到什么人,我的出现很唐突。但
很快她就平静了,疲倦地对我微笑,然后说:“今天太阳落的真早。”说完就
从我身边走过去。下楼。
她的眼睛,让我想起水底下糜烂的海藻。好象看的不是我,是我身后面的
一个什么东西,但她的确是冲着我的。这感觉是异样之极悲哀之极的。事情过
去很久我都难忘这一瞥。
我摒着呼吸,听见她细碎的脚步声一点点隐下去,到一楼的时候,短短的
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就走了。如果不是象我这样摒着呼吸,一定无法听到,她
这细小的停留。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张开的眼睛。我很后悔竟然连她走过去时穿什么衣
服多没看清。
* * * *
我从人群里挤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后一天的中午了。人象从地上长出来的
,转眼长了一屋子。明明是我的外婆家,却被一群外人占了满。他们都堵在阳
台上。恨不能把眼珠从脸上取出来钓根细线伸到楼下去看个分明。
原本这是个看新娘最好的位置,可现在成了看尸体的最好位置。生死多么
讽刺。
我只从栏杆的缝隙里看了尸体的一角。栏杆里的一角全是红色的,仿佛是
穿着正红色的礼服,又象是被血染了的白色的婚纱。我的眼睛里已经被泪水浸
满,我看不清楚那究竟是礼服还是那个痴情女人的血。
外婆没有在人群里。我出来的时候她就坐在屋角里的一个小板凳上。手里
握着一个乳白色的胸罩,她的眼睛更小了,象是哭过的样子。
“最后一件怎的掉进了我们家里……”外婆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苍老,
“也好。这样也好。终于搬下来住了。以后再不会往下掉东西了……这样也
好。”
是啊,这样也好。
完
-- 每一个字都可疑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202.99.187.125]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