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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们就这样长大
发信人: dancerain()
整理人: jessie(1999-12-23 23:32:38), 站内信件
     “王露婷是个小贱货!”方莹坐在后院的石墩上,手里扬着一片喇叭花
的叶子,“都不要理她,谁理她我就不理谁!”
    我就站在她左手边,斜靠在栏杆上,把一只裙子里的小细腿缠着身面的栏
杆,象蛇一样。我的头发一天没梳,零零落落地披了一脸,耳朵根上还插着一
多早晨摘的月季,已经蔫了一大半。
    “小贱货?”我咋着嘴,皱起眉头,“为什么?”
    和我一个姿势的还有三四个人,这时她们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平时只有
我敢在方莹说完一件事的时候问为什么。尽管从来没有得到过满意的答复。这
次也一样。
    “因为——”方莹一本正经地说,“我妈给我说她妈是个贱货,——贱货
妈妈生的孩子当然是小贱货,这么简单你都不明白?”
    看我还是皱着眉,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强调一遍:“这么简单你都
不明白?”
    其他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有些委屈。我的确是不明白为什么贱货妈妈
生的孩子一定是小贱货,事实上在5岁的我看来,贱货的实际含义都不是很清楚

。而方莹她8岁,显然她完全明白贱货是什么意思,她一向以渊博著称。
    前院里有个人家长从窗户里把头探出来喊道:“林林——回来吃饭——唐
老鸭开始了!”
    他声音还没落下,方莹就第一个从石墩上跳下来。几个人疯了一样往家里
跑去。通常我们傍晚的小聚都以唐老鸭和米老鼠的开始作为结束。我也是其中
一个,我一边跑着一边琢磨关于王露婷是个小贱货这件事,因为我和她是非常
好的朋友。她是贱货的事实无疑会给我们的友谊造成阴影。我决定明天早晨趁
方莹上学的时候去找王露婷问个清楚。
    
    我没想到回这个小院第一个碰到的就是王露婷。她正低着头向院外头走,
手里还抱着一沓参考书。她穿了件鹅黄色的长裙,还是弱不经风的样子。我说
王露婷是你吗。她抬起头似乎想了半天才认出我来。她的表情可真让人伤心,
很冷淡,冷的我都不敢说话了。她说她正要去上夜自习。我开玩笑说你要小心
哦,我听说我们这里附近有个杀人狂到处乱窜。她还是没笑,说我也听说了,
那个杀人狂现在已经流窜到湖南,已经没有危险了。这样说话我觉得很没趣,
接着又不冷不热地互相询问了一下学习,然后就分手了。临走我告诉她我是来
找方莹的,我家的房产上有些问题想请教她家人,当初我们住一个楼。

    王露婷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我当初谁也不崇拜,就崇拜她。因为在我还
到处疯跑着跳皮筋儿捉虫子的时候,她就又会背诗又会做竖式的加法。这是我
最崇拜的地方,她每次都可以用焦碳在石板地上画点什么或写点什么。我跟她
学过几天画画,可只学会了画抱着竹笋的熊猫,到现在我还只会画这个,别人
都说我画的熊猫腿象啤酒肠,甚至有人骨头里挑骨头说我的竹笋是违反自然界
常规的:叶子从竹节以外的地方长出来。这些都一再打击了我画画的热情,久
而久之我也放弃了这个念头。因而对会画画的王露婷更是崇拜的五体投地——
她的熊猫腿从来都不象啤酒肠。
    我从没有见过她的爸爸,后来才知道她是单亲家庭。这也就是她被称做小
贱货的原因。我也很少见她的妈妈,只见过一两次,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妈妈很凶,总是把她一个人反锁在屋子里,因此我和王露婷的友谊大多是隔
着一个黑漆漆的小窗户建立起来的。这很奇妙。
    她家住在一楼,厨房迎着走廊,那里有个窗户是朝楼洞开的,这是锁在屋
里的王露婷唯一同外界可以沟通的地方。
    尽管事情过去多年我仍然清晰记得这扇不同寻常的窗户。抽油烟机掉下来
的油烟常年淤积在窗棱上,凝固成一种棕黑色的胶,有的时候我说的开心,总
是忘了离它远点,搞的一身都是油。惹的窗户里的王露婷咯咯地笑。每次她蹲
在炉台上,把脸放在两格栏杆的中间,然后给我讲鬼故事。我最爱听她讲鬼故
事,所以刚才碰见她时忍不住想吓唬她一下,可现在的她似乎已经完全变了。
    在我们的阳台后面是一片未开垦的荒地,遍地的野草和坟墓。这就是王露
婷故事的直接来源。她每天一个人在家,阳台外就是这片荒芜的坟区。我一直
不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总是很伤感,现在才想明白。
    有一次她说:“卓西,你知道不知道,晚上我总能听见一个女的在哭。”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就在黑漆漆的小窗户后面闪着,一脸的正气。
    “啊?哭?”我吓的捂住了嘴,身后的楼洞空空的,大人们都去上班,小
点的也都上学。
    “对,哭的好伤心……就从咱们后面的草地里传来的。我开始以为是我做
梦呢,后来我夜里就专门醒着,那个哭声从来没有停过,我每天晚上都能听
见——她好象还走来走去的,因为……”她压低了声音,把脸凑到栏杆跟前
说:“有一次我听见她就贴在我家的墙上——”
    我吓的大气不敢出一声。没注意自己已经整个趴在了那块油里。
    “我还听见她给我说话。”王露婷继续说,“她说是她孩子死了,是她自
己掐死的。”
    这是我从王露婷嘴里听过的最可怕的一件事。

    我现在18岁了。已经从这个小院搬走4年有余。可再回来看时仍然熟悉亲
切。当年跳皮筋的槐树大多已经砍倒,只留个树桩子在那里。我盯着两截树桩
中的那道空隙,仍然可以感觉上面有无数双快乐的小脚灵巧的跳跃着,土黄色
的皮筋上下翻飞。我经常用皮筋挡住大人的去路,为这没少挨批。
    到了方莹家里的时候,只看到她的母亲。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找错门了。
因为这个母亲几乎就是个老人了。而我的记忆里还停在当年那个泼辣刁蛮的中
年妇人。她给全院的男女都下过定义,例如把王露婷的妈妈命名为贱货。还说
她楼下的那个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小时侯第一次听到时只觉得这是句
格外精彩的话,时常说出来做练习,模仿着她吐出这几个字时的那种决然的干
练表情,可最终学的都不如人意。
    她看到我的时候显然是惊喜的,一个劲地重复“我是看着你和小莹一起长
大的,亲的一个人似的……”我发现她变的温和沉默了,当年的泼辣似乎已经
折进了层层叠叠的皱纹里,这种变化让我心里一阵怅然。我打量着她家,奇怪
的是这屋子和五年甚至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分别。       
    “小莹姐姐呢?她上班去了?”
    她笑了一笑,说:“你过来。”说着把我拉起来。我疑惑不解,跟着她进
了旁边一个半锁着的房间,我记得原来这是方莹的小屋。
    
    方莹是我们院的老大。我是年龄最小的那一拨。她每天放学都要我们排好
队在门口,然后她把在学校学来的舞蹈逐个教给我们,象个老师一样的严厉。
我最讨厌听人使唤,总不象其他人一样乖乖地做动作。或者自做主张地摆些古
怪花样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方莹都会威胁我说:你不听我的,我就让全院的人
都不理你!她最了解我了,知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没人玩。我现在还记得她
威胁成功后怎样得意的露着她那新换的牙齿冷笑。
    我唯一一次不畏孤立的威胁毅然和她决裂是因为有一天我们在一起谈论各
自的爸爸。方莹第一个得意的说他爸爸是个科长。我不知道科长是什么,但从
她的表情分析出这是个很了得的职业。也盲目地崇拜起来。然后又有人说他爸
爸是局长。表情也很得意。我一听仍然是*长,自然都是些了得的职业,所以直

到有人说她爸爸是车间的拉长我也保持着崇拜的表情。
    “卓西,你别光笑啊,你爸爸天天在家——他是什么长啊?”方莹冲其他
人挤眉弄眼的说。
    我一扬脖,也做个得意的声调说:“我爸爸是诗人——”
    “扑——”其他人都大笑了起来。笑的捂起了肚子,一个比一个夸张。起
初我也跟着笑,可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就皱着眉头问:你们笑什么啊?我
爸爸真的是诗人。她们笑的更凶了,有人几乎在地上打滚。我憋的满脸通红嚷
道:“你们到底笑什么——怎么了呀!”
    “狮人——”林林捂着肚子说,“狮人是不是长的象狮子的人啊……”她
话一出口,其他人笑的都要晕过去了。
    我委屈极了,红着眼圈说:“你爸爸长的才象狮子——我爸爸是诗人,他
写诗。”
    没人停下来,最后看我快哭了,方莹才喘者气说:“都别笑了——卓西,
我们信了。你爸爸是诗人。那你说说你爸爸每月拿多少工资啊?”
    这个问题倒真的把我难住了。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没有啦?”
    “有啊,我爸爸总是给我买好多东西……”
    “那不是工资……是你妈妈给的!”
    我着急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妈妈给的?我爸爸挣很多钱——他,他是诗
人!”我急得想哭,因为我无法用我贫瘠的语言和贫瘠的知识来给她们表述我
对诗人这个职业怀有多么崇高的感情,只是模糊地认为这个职业是世上最好最
高贵的职业。而这些人却一点都不明白。我真的很伤心。
    “我妈说了,”方莹又做出权威的口气来,“不挣钱的男人就是吃软饭
的,是吃白食的,就是白吃。”
    我呼地把高大的方莹推倒在地,把她推了个四脚朝天。其他人都尖叫起
来。
    “你——爸——才——是——白——痴!”我大喊着朝家里跑去。

    其实我早该想到,刚才上楼的时候,隐约看见门洞口的墙上贴着一张撕了
一半的“喜”字。雨水已经把最初的红洗褪,只是一团淡淡的粉色,很不起眼
。我该想到,这栋楼上可以结婚的没几个。
    方莹母亲把墙上的婚莎照取下来,端到我眼前来,指着新郎说:这是她一
个厂子的。
    我从那张浓妆的脸孔下仔细搜寻着当年那个孩子王的蛛丝马迹。可除了她
下巴上的“贪吃痣”,再没有相似的地方。这就是个陌生女人的照片。眼睛很
大,颧骨很高,但不美。笑的很造作,仿佛是强打精神。
    “真好。”我笑了笑,没说“真漂亮”也没说“真般配”或者“真幸福”
。事实上也没找到“真好”的理由。21岁就结婚“真好”吗?嫁给这个工人模
样的普通男人“真好”吗?新房安置在父母家里“真好”吗?

    有一天暑假早晨方莹神秘兮兮的把我叫到她家里。她给我端来糖水,让我
坐在沙发上,然后很郑重的说:“卓西,我们做一件事吧。”
    “什么?”我盯着电视,里面正演红楼梦,我最爱看的,已经看了四遍,
可重播的时候还是一集不落地看。
    “唉——你怎么这么爱看红楼梦呢?我妈说小孩子看这个不好。”她过去
把电视关上。我嚷嚷道:“你怎么关了?林黛玉下一集就要死了,你让我看看
吧!”
    “咦?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看了。”方莹叫道,“你长的就象林黛玉!”

    “瞎说,我才不象。”虽然这样说,我心里还是喜滋滋的,林黛玉是我的
偶像。
    “真的很象呀!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
    我们两个跑到镜子前头,方莹比我高一头,也比我壮一些。我头发是淡黄
色的软卷儿,眉目是清秀文气的。方莹浓眉大眼,头发又薄又短。这两张脸同
时出现在镜子里,傻楞楞的,我们都笑起来。
    “我看你象贾宝玉!”
    “啊,我们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贾宝玉,真好呀!”
    我们笑了一会。回到沙发上。方莹说:“卓西,我觉得你是咱们院最好看
的女生。”
    我笑着不说话。
    “卓西,我发现一个好玩的事情。我们一起来做吧。”她大眼睛一闪一闪。
“你见过电视上的人亲嘴吗?”
    “啊!”我大笑起来,“你说什么呀。”
    “亲嘴呀,“她兴高采烈地向我靠了靠说:“我们就试一试这个。”
    我心里又兴奋又紧张,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头,可到底为什么不对头却
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呀?”我老毛病又犯了。
    “为什么?”方莹很不耐烦的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这么喜欢提问
题呢?”
    “我说两个人为什么好好的要亲嘴呢?”我可是很真心诚意地在请教。
    “这个……”方莹挠着头,“我听说是一个喜欢一个,就可以亲。你喜欢
我吗?”
    我点点头。
    “所以我们可以亲呀。”她笑了,为自己的回答十分满意。
    “那好吧。”我抿上了嘴。方莹很严肃地把脸一点点凑了过来。用她柔软
的小嘴唇在我的嘴上揉了揉,看我没有反应,就伸出舌头来舔了几下。我实在
憋不住就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方莹受了伤似的看着我,表情怪怪的。
    “我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要亲嘴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吃不饱要在另一个嘴上找东西吃呀。”我笑的在沙发上乱滚。

    方莹很扫兴,她好象也没找到预期的感觉。软绵绵的摊在沙发上说:“一
点也不好玩,真奇怪,为什么大人都喜欢做呢。”
    我在一边咯咯的笑说:“我知道呀。因为别人都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方莹眼睛亮起来,恍然大悟地说:“就是呀,我应该叫来我的表弟,他一
定可以的。”

    方莹后来有没有找来她的表弟我就不知道了。但是现在看到照片里的男人
,我突然想笑。终于她可以吻对了地方。
    方莹妈妈给我抱怨现在的年头不好,方莹一家子都是同一个厂子的,现在
厂子效益太差,一家人都没了着落。还羡慕我的家庭环境好。我不知从何安慰
。我想这世界上这样普通的家庭数不胜数,偏偏我和这一家有了渊源,我看着
他们一天天的贫穷着平庸着——人就是如此。方莹还会和她妈妈一样,变胖变
老,没了锐气,然后生一个女儿或者儿子也许还会象她一样成为这个院里的孩
子王,统治她妈妈当年统治过的人的后代,甚至也会很早就去研究接吻。可也
只能这样了。这些人的命运就注定要牢牢定在这一方土地上,重复地上演,生
老病死。生生世世。  
    方莹妈妈挽留我在那里吃晚饭,我拒绝了。她说再晚一会儿可以看到方莹
的。我一再地推拒。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当年那个长大的方莹。因为我知道
,那不过是再看到一个陌生人罢了。很有可能,这个陌生人,我以前在菜市场
或者地摊上都见到过。甚至连照片里化出来的美丽都没有。我实在没有这个勇
气留下。
    出了门洞,我突然想起当初和王露婷朝夕相对的不寻常的小窗户,就信步
朝她家的楼走过去。
    一进去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位置。现在已经加了铝合金,新崭崭的。冷
傲而陌生。就象刚才的那个穿鹅黄色长裙的王露婷。我有些失望。想起自己最
后一次来找她玩的情景。

    王露婷劈头就说:“卓西,你知道吗,后面的坟都被挖了,要盖新楼,昨
天一晚上我都听到后面有各种各样呼呼的声音。象哭又象笑。”
    “你不要吓我了。”我有些生气,“你再给我讲这些我要走了。”
    “不要走。”她把细细的胳膊从栏杆里伸出来拉住我说,“我想告诉你的
不是这个,我是说我家后院的墙被那些工人弄倒了一大半,也就是说——”她
欣喜地看着我,“你可以从墙头爬进来和我玩。”
    “真的吗?”我高兴极了,“我这就去。”说完不由分说地跑到了后面的
荒草地上。
    那一天我刻骨铭心。是午后,阳光正是最毒的时候,坟头的确都被锄平,
可荒草仍然牵牵绊绊的到处都是。我一个人撩着小裙子,从荆棘里走过去,顶
着热辣辣的太阳光。只有偶尔的蚱蜢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不敢去想王露婷
说的那些哭声和掐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满脑子想的就是可以马上跟王露婷手拉
手坐在一起玩了。这个小小的信念使一切都微不足道。
    走了好久才到了王露婷家的后院,事实上没她说的那么容易。这堵墙被砸
的很怪,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斜坡,象个很窄的台阶。需要象走独木桥似的爬上
这段台阶。我听见王露婷在墙那边喊着:“卓西,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为什
么还不爬?”
    “这就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我真高兴。只是爬个墙而已,尽管我以前什
么都没爬过。
    直到中间的时候我都很轻松,我听见王露婷在那边轻声地给我鼓劲,她多
兴奋啊。我小心地迈着步子,脚下的空间小的可怕,如果是大人是绝对上不来
的,我象根针一样吸在那里。心里砰砰乱跳,还剩一个台阶就到顶了,这个时
候,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就从上面掉了下来,后脑勺栽进一团锯齿状的
野草里,痛得我哇哇大叫。脑子里翁地一片空白。就此不省人世。
    这是我最后一次被允许去找王露婷玩。我只记得我从泪水中醒来时第一句
话就是:“怎么掉也没掉进王露婷家里去啊!”
    后来隔了很长时间我再去找她,她都不敢见我。好象故意躲着我似的,为
这事我伤心了好久。我不懂,我都没有在意她在意什么呢。
    我始终是院子里最自由的孩子。王露婷因为把唯一的那扇小窗户也关上了
,因此成了院里最不自由的孩子。
    但是,当然,她学习一直比我好。

                                                      完
                                                 1999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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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都可疑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202.99.18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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