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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jessie(2000-03-10 22:43:1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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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水
五邑大学 张清贵
在我们山里,农历七月十五便是鬼节。月色淡淡的,溶进月光里的一切也便惨惨 然。我默默地把一纸灯撑进溪昊,一点微火便在山凹里游移,飘飘忽忽,明明暗 暗,仿佛在这冥冥的静夜昊,一个孤魂在徘徊,是流连人间,抑或找寻遗却人间 的东西呢?
这深山里的小溪叫流花水。每逢早春,漫山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惹来采花的蜜蜂 忙一春。一阵山风吹拂,稔子花脱了枝头,随水飘流而去。稔花开开谢谢,年年 如此。那溪流便象一个穿着花衣棠的不安份的妮子扭动纤腰,走向山外的平原人 家。
一天,一个山外人翻山越岭来到深山里,几乎气都绝了。回去后见人便说:“我 还以为山里是桃花源呢!呸!那里的山破天,成年不见几回太阳。人却个个长得 和武大郎 一般靠吃野果过日了。”唬得平原人家再不敢进山。
也是在那样一个月色惨淡的夜晚,我回到了流花水村。坐在流花水畔的青石板上 ,山影幢幢,流水汩汩,蛐蛐儿唧唧。山风悄悄儿飘来,雾很稠很稠,浆在衣服 和头发上。眼前的山村,埋在雾里,有两豆灯光漏出来,象点着了火的山魔的眼 睛,我心里不禁酿出丝丝的凉来。
恍惚中,月未免和雾里浮起一个白影,款款袅袅往溪沿飘来。我想:是我眼花了 ?慌慌地擦擦眼睛,这白影却巳移到跟前,原来是一个挑着一担木桶的妮子,她 蓦然发现了我,吓了一跳,声音儿颤颤地说:“啊,吓死人啦!”她说着中外圆 了眼睛打量我,这大眼睛黑葡萄般亮亮的,月光很生动地描绘着她脸上柔和的线 条,是一个俊妮子呢!她一下甩掉担挑,惊喜地嚷道:“哦!蛋子哥!”我惶惑 地看着她,仿佛她是哪个洞钻出来的狐狸精。她盯着我说:“不记得啦,咱是广 西妹仔?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丑小鸭哟!
山里人纯朴,对功名利禄向来淡薄。我落泊归来,阿痛痛快快地抹着欢喜泪,忙 得团团转,阿父见我一脸晦气,沉沉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崽!山里汉子哪兴你 这样,上不上大学鸡巴个事,凄惶甚哇!”毕竟是见了离家五年的儿子啊,父母 能不打心眼里高兴吗?
躺在厚木板床上,我虚空的心也仿佛落在了实处,只是还残存些许都市紧张况争 生活的恹倦。泡在那过去十分熟悉的一晕黄浊的灯光里,眼前又浮起了月光下广 西妹仔姣好的脸庞,有关广西妹仔的往事便如流花水一般淌进我的脑海里。
广西妹仔诚然不是地道的山里妮子。这里山深林野,与世隔绝,汉们娶婆姨难比 登天。前通知书年不知怎么地人贩子忽啦往深山里钻,携来一些不明来历的妹仔 ,他们狠狠地敲那些急巴巴要娶婆姨的汉们一杆,然后揣起大把大把的票子溜出 山去。
广西妹仔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拐进山里的。
那时她大约十三、四岁,我们和她年龄相仿的一群小男汉们憨头憨脑地围着她看 ,都很惊讶她这般小就寻下婆家了。她头发幼幼的、黄黄的,很象一堆枯草;脸 面腊黄腊黄,但还端正。只是那一对眼睛显得略大,凶狠地盯着我们骂:“看你 妈!”这时,一个矮汉挥着条木棍驱赶我们:“看什么?这是咱婆姨呀!”广西 妹仔倏然掉过脸来瞧那矮汉吐了一口:“婆姨你妈!”矮汉一见那道目光,吓得 挪动着两条短腿,跚蹒着进里屋,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小男汉们便也 四散跑且喊:“矮婆姨!矮婆姨!”广西妹仔也且骂且张牙地追去……我觉得她 怪可怜的,我没有取笑她。
那矮涨便是广西妹仔的涨子。他矮归矮,爬山却使得。夏末稔果熟时,他背个篓 满山跑,一天也能摘几篓,再卖给收山货的贩子们。稔果在山里赋,出了山可是 稀厅货。靠这营生,矮汉很赚了些钱。
广西妹仔进到山里,甚都要干。早雾还浓浓的,她公公就吊起眼睛喝她:“懒蛇 蛇,还不放牛哇!”她刚把牛牵去吃草;她胖嫂就扯破喉嚎得山响:“死妹仔, 死哪去啦,还不浇菜!”尿桶刚下肩;她婆婆一颠一颠跑过来呵斥;“懒甚呀你 ,日婆都上吊了,还不担水煮饭!”广西妹仔温温顺顺的,没了一点刚来进的锐 气,只是手脚不歇地干活。倘偶有一瞬闲下来和我们混一起,矮汉又抢过来嚷: “婆姨!婆姨!”广西妹仔就瞪起大眼睛,低声串掇我们:“打他!打他!”我 们纷纷拾起软泥巴,一阵乱射,打得矮汉的大脑袋乒乓响,矮汉抵挡不住,稀里 哗啦嚎着逃。
别的小男汉们觉得广西妹仔是山外人,欺侮。一次,她在山里捡到一窝雏鹌鹑, 小男汉们一窝蜂拥过去抢,她一跺脚,意见书得要哭。我看不过,愤怒地冲上去 ,把那窝小鸟夺回来给她。那群小男汉们不甘心,围过来羞:“小子,小婆姨! 小子,小婆姨!”广西妹仔扒拉开他们一阵风跑了。
这以后,她便很喜欢和我在一起,寻保护似的老往我身边蹭。有次我问她:“家 里人为甚那样凶你?”她眼圈忽地红了,泪珠儿巴嗒巴嗒往下坠。“矮汉要、要 和咱睡……咱就揍他,他才松了手,以后睡时咱就把裤打个死结,他们就、就不 给饭吃。呜呜呜……”她哭成个泪人儿小肩头一耸一耸的。我气愤地说:“让我 治治那矮汉!”她一抹眼睛,还是泪花花地看着我。第二天,待矮汉又上山摘稔 果时,我就引他踩在黄蜂上,黄蜂嗡地飞出一片,脸地螫他,痛得他唉哟哟骨碌 碌地滚下山洼。
时光过了一年,有位住县城的叔叔进山里来,带我出山去读书。那天,我翻过第 一架山梁,看到前面山顶上站着一个人,呵,是广西妹仔正向我招手。再翻过一 架山梁,回首时还隐约看到她朝这边遥望的身影……
每当稔果紫熟时节,在城里见了卖稔果的,我便怀念遥远的山村,想念苦菜花似 的广西妹仔。想不到五年不见,广西妹仔巳出落得俊遐俊眼了,地道一个标致的 山妮子。不知她如今的境遇又如何呢?
回到山里的头几日,我神色暗暗的,父母不让干活。山里的天原本矮且窄,站在 天井里仰视,却只有擦着屋檐的小小一块。闷呆在堂屋里,却见广西妹仔打门前 过得很勤,浇菜挑水洗衣一趟一趟往流花水边往返,每次都朝我屋里偷看。“子 哥!”有一次我听得她压低嗓门叫,便出来倚着门框看她。“山上稔果熟啦,出 来散散心啵!”说完,大眼睛一年闪,笑笑就挎起一篮子青菜走了。她幼黄幼黄 的头发巳长得乌黑,才在溪里洗涤过,湿漉漉的披在肩上。
困在屋里许多日,这天我走出门槛,到山洼洼里转悠。流花水畔的山上,稔树一 丛丛布满四面的山,稔果熟透,通身紫红,黄蜂正抱拥着吮汁,冷不丁一颗稔果 落蒂,带着黄蜂滚落地下。我边走边想,要是在山上都种上香蕉该多好!我幻想 着这条条山垭垭里,长出了成片的香蕉林,一梭梭的蕉果压弯了腰,这么想着, 精精也爽了许多。
远远地,广西妹仔挎个篮子上了盘山道,向我招手,我便顺山腰攀稔枝上去。她 脸儿经朴朴的,胸脯儿一鼓一鼓。“干甚去来?”我问。“摘稔果啵。”她晃晃 手里的藤篮子。“子哥,这有枝哥稔婆,要啵?”她的目光很野,我便去地上, 果然跟前那枝稔树结的果果胖乎乎的,熟得很。我伸手去摘,她却蹲下去,一手 撩起衣下摆来等,一只手轻轻儿摇那稔权枝,十几个稔果抢收着栽进她的衫里。 刀站起来,朝我努努嘴:“呶,吃啵。”我便捡起一颗最大的,掰开稔果的屁股 ,柔柔一捏,把一条白生生的果心顶了出来扔掉,稔果入口,只觉得甘若葡萄丝 丝儿甜。她定定地望着我,目光很烫。她砸砸嘴说,“子哥,馋死人啦,也给咱 一颗啵。”便张开小嘴等。我弄好一颗送进她嘴里,她却一口连我的两只手指咬 住了,挣也不脱,痛得我大呼小叫起来。她怨怨地盯着我:“为甚几日都不照面 ?害人家想得!”边说边来捉我那只印上牙痕的手吹气,我羞羞地闪开了。
这时,远处有只山羊“咩咩”地叫,似乎冷笑,很阴。我说:“你汉来啦!”她 眼里的那团火霎时熄了,目光异样,仿佛又要开口骂“汉你好”了。我急慌慌往 山下走,似乎偷了人家东西似的。矮汉牵匹山关背个篓上了山,望过去只有山羊 般高。转个弯弯不见影了,待会儿又出现在盘山道上,他见了广西妹仔折了根稔 枝,用劲那山羊一下,山羊挣脱跑了,矮汉也慌得撒开两截短腿去追……
广西妹仔变得野了。和她一起我老怕被人窥见,她打门前过,我便忙缩进里屋: 她上山,我便匿在流花水畔立壁似的青石板下。她毕竟是人家婆姨呀,偷人家婆 姨乡民是万万不依的,流花水村古有遗法,凡拐偷人家婆姨的,族老便赐他一根 绳索,让他上山自绝。倘若外乡人,捉住了关入猪笼里,驮块石头生生葬进流花 水的深潭中。这样的故事虽然可怖,却一代代流传下来,教训着流花水村的子子 孙孙们。自祖父那辈起,封山抢收劫杀人越货的事都有,拐偷有家婆姨的事却不 曾发生过。所以,和广西妹仔粘粘扯扯,真真使不得呢。
为了改变荒山的面,我每天荷锄到山洼洼里翻土,再植上棵棵蕉苗。收山货的说 了,香蕉长出来他包收,价是,却总比上山摘稔果强多。背阳的山里,不见风, 锄头落下,汗也津津地冒出,使用便脱下上衣,或将身子浮在凉凉的溪水里,说 不出的写意,闷热和劳累也漂走了。而每每这时,广西妹仔挎个藤蓝子从山里回 来了,频频朝这里顾盼。我便把头也藏进水里去。
山里的天亮得迟,黑得却早。西坡上晚阳还不曾敛尽余晖,东边山顶的雾气便弥 漫下来,混混沌沌地填满山。看天暗下来,我便向溪边走去,正把锄头扔在一块 平平的青石板上,背后腾云驾雾般转出个人来。
“蛋子哥!”原来是广西妹仔。
“干甚来?”我怯怯问她。
“等你啵。”
她的目光烧得我抬不起头来,我不自然地操起锄把,说:“回去啦。”
“咱又不是山魔,吃得了你!”她抢收过我的锄头,扔到草丛里。
我站在那里,不知说甚好。
“蛋子哥,咱在山里没一个亲人,就觉着你亲,站山顶顶盼你五年啦,你读书回 来就不睬咱啦。咱不能守那矮活宝一辈呀。蛋子哥,你,你要咱吧!”
她看看天,突然扑过身来。攀在我身上,两只乳儿挑挑的,战栗着,抵住我的胸 脯。我被两团火苗灼着。烧得脑壳空空的,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她浑身颤抖着, 口里喃呢地呻唤。她猛丁不知哪来的劲儿。把我摔在青石板上,就手去解自己衣 襟上的纽扣。我紧紧地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一条绳索,脑袋便嗡嗡地响作一团 。
“人家婆姨!人家婆姨!”我发疯似地翻起身冲进浓雾里……
是那样一个夜晚,流水怨怨,群山沉沉。也是那样一块青石板上,广西妹仔哀哀 地跪在我的面前。
“蛋子哥,求你啦,带咱走吧!你是出过山的人,带咱离开这鬼地方吧!蛋子哥 ,咱求你啦!”
我望着她的泪眼,不拂灭她那一线尚存的希望之光。
“你自家走吧,咱把个地址给你,找着那里,咱朋友会照应你的。”
“你呢?”她的眼睛象朦上了一层灰雾。
“不走啦!”我狠一狠心。
广西妹仔呆呆地看了我一会,目光迷惘地,却没有了泪水,然后默默地站起身来 。走了,脚步好象浮在雾里。
半夜时分,流花水畔传来几声矮汉凄厉的喊叫:“婆姨啊!婆姨啊——”
这一切便结束了。族老不曾把一根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却葬送了一个年青美 丽的生命。村里风言风语向我淹过来,一场暴雨酿成的山洪又冲毁了我苦心栽种 的所有香蕉树,把我根植于山乡的希望拦腰截断了。我只有背起包袱,出外谋生 。
出山那天,阿母又哭。我对阿父说:“七月十五咱还回来。”
半年后,我以攀上了那条唯一的出山峭道,背上的包袱沉甸甸的压得气喘。广西 妹仔去了,我也便只能踏上这样一条荆途。
七月十五是鬼节,据说这天夜里游鬼要去投胎的。广西妹仔不知从何而来,在山 里又没一个亲人,流花水却成了她的归宿。苦命的广西妹仔啊,在这凄惨的静夜 里,我只有送你一只纸灯,原照亮你投生之路,祝你来世幸福!
[简评]
作品写的是某偏僻山村中一个苦涩的故事:被子人贩子拐卖给矮汉为老婆的 广西妹子,由于不满家人的虐待和那没有幸福可言的婚配,出于对美好生活的向 往和人的本性的追求,试图冲破世俗的罗网而未成,终于酿成一出悲剧。故事那 些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所造成的人间悲剧提出了愤怒的控诉。
主人公广西妹子才十三四岁年纪便被拐卖到偏僻的山村,在家受家人的呵呓,在 外受同龄小男汉们的欺侮,在孤独无援的处境中,“我”的怜悯便格外得到她的 好感,数年之后,她巳长成一个标致的山村妹子,“我”对她也由同情到产生好 感,一种莫名的感情在双方心灵中悄悄萌生。但想到流花水村自古以来的遗法, 我无法满足带她出走的请求,她在绝望之中便向流花水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这个 结局看似偶然,实则有它的必然性,流花水村古老的遗法是在维护风俗的纯洁还 是在维护不合理的买卖婚姻?它那根古老的绳索巳经并将会扼杀多少有情人的幸 福?作品的意义就在于它用活生生的事实向那根剥夺人们幸福的古老绳索提出了 大胆的质问。
在作者笔下,流花水村环境偏僻而优雅,正是在这样偏僻的世外桃源之中也有被 拐卖的妇女,这就使人贩子活动的猖獗。在这里,典型环境的设置起到了扩张作 品内容,加在作品容量的作用。
作品描绘了颇有特色的山区生活画画,所有生活画面的描绘都能从此时此地的特 定环境出发写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并运用经过提炼的生活口语使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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