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沈默
一
我回来了,回到了魂牵梦系的故乡。
踏上码头，回头望望那湛蓝的海水，水天相接处，有海鸥四处流浪；柔柔的阳光
被波浪揉成点点金光推来荡去，游子的心啊，再不会破碎如波，因为她已经找到
了归宿。
在美国留学的十年，让我历遍人间冷暖，也让我尝尽思乡之苦。今天，飘泊的心
终于驶进避风的港湾——故乡美丽的上虞港。
“哥”，一声欢呼从远方传来。回转头，小倩正站在大坝上用力地挥手。海风掀
起她飘逸的长发，红红的裙衣连同一脸的惊喜向我扑来。放下行李，我急迎上去
。长堤上，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被拖得很长、很长。与十年前的她相比，小倩显
得更高也更美，只是眼睛有些红肿，脸上隐隐还有泪痕。我再一次拥紧她，一如
每次梦中重逢的情景。我的心不禁深深地颤抖，我不知我们还能相拥多久。
在美国加州大学，我攻读的是智能机器人制造与设计。虽然，身处异国他乡，但
是仍然没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学业上孜孜以求，终于取得硕硕果实，六年时间
，我顺利完成硕士、博士学业，轻而易举摘取了加州大学最高奖学金。后留校任
教，攻研脑电波对机器人的控制，终于，一月以前，当这个难题被我攻克后，我
晕倒在实验室……
“哥，你怎么不说话？”小倩依偎着我，生气地撅着嘴，一脸的委屈。我回过神
，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我不能破坏她的心情，我告诉自己，恢复了以往的幽默和
开朗，伸手在她微翘的鼻子上刮了一下。“都二十七了，还这么孩子气，看有谁
会要你……”“哥……”小倩忽然低下头，等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红云已消失，
眼里满是幽怨。我的心一紧，小倩还是那么纯情，可我真的可以拥有这份真情吗
？
二
小倩的家在海边。每天都能见到海浪，听到涛声。我独自倚着阳台，静静地看着
夕阳拖着最后的余辉跌进山谷。十年前，也是这样凄美的黄昏，度春假的我骑车
撞到了小倩。为了尽一个肇事者的义务，我把她送进医院，并尽己所能悉心照顾
。几天的交往让我们惊讶，彼此竟有如此多的共同话题。于是，便如无数美丽的
故事一样，一次偶然的意外铸成我们的相识与相知。然而未等我们吐露内心的情
感，我就踏上了异国求学之路……
开门声惊醒了我。小倩的母亲端着茶进来：“刚回来，注意多休息”。我忙给她
让座。伯母坐下来说：“你也是，一去就是十年，小倩想你都快想疯了。上班时
精神老是无法集中，一连换了几份工作都因精神恍惚被辞退。唉，现在可好了。
”原来，小倩信中所及的“工作顺利”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小倩啊！我心如刀
割。可我还心存侥幸，也许岁月可以冲淡一切。我试探地问：“伯母，小倩有男
朋友了吧？”“什么？难道你们……”伯母语气中愠怒大于惊奇，随即起身。出
去时，扔下硬邦邦地一句：“早点休息”。
三
烟灰缸里满是烟蒂，海风驱赶着室中的烟雾，却驱不散我心头的愁云。我叹息着
，真不知该如何向小倩解释，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明天。天空星光点点，让我想起
柯罗连卡笔下的灯，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
“哥，你睡了吗？”门外是小倩温柔的声音，我起身开门，小倩无力地依在门口
。好象刚刚哭过。“妈，已全部告诉我了。”小倩胸口起伏着。似乎压抑着内心
强烈的情感，“哥，你不再要我了？”我苦笑着，用颤抖的手替她抹去泪水。小
倩再也控制不住，扑到我怀中抽泣。我木然地站着，无言。很久，我扶起她的双
肩，我们对视着，那一汪清澈的秋波，蕴含着多少深情。从中，我能找到从前的
她，十年的纯情，没有随岁月而逝，而且多了一分火热，而这团火也在燃烧着我
。上帝为什么要剥夺我爱的权利。我凭什么不能爱？我内心强烈地呼叫。被小倩
的情绪感染，我的心一下子热起来，仿佛一团火在燃烧。我低下头，双唇紧紧地
印在那盈盈欲滴的朱唇。这时，我感到小倩全身在颤抖，幸福的泪水盈满眼眶。
“倩，我一生只爱你一个，我的心已被你全部占据，不可能给别人留下一席之地
”，得到初吻后的倩满足地躺在我怀里，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我就不信，外
国那么多女孩，没你看得上的？”她调侃着。“我的心在十年前已被你摘走。”
小倩用软如无骨，晶莹剔透的手抚住我的嘴。“哥，你在国外一定很苦，又没有
人照顾你，把你瘦成这样。”小倩心疼地说。“是生活磨练了我的刚毅，铸成了
思想的深遂，应该感谢生活。”“我就喜欢你这样。”小倩幸福地看着我，晶亮
的大眼睛像纯净透明的湖水，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映出心中的无限信任。“哥，
朗诵一下你的诗吧。”我凝凝神：
“在岁月幽蓝的海面
漂浮着一具水晶花棺
那葬在里面的红玫瑰
记载一个泣血的春天
错误铸成美丽的苦难
让两片破碎的心帆
在真诚守护它的每一个日子
都拥有一方梦的苦甜……”
倩已入梦，笑靥如花。月光下眠着的白莲。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四
“伯母，今天早晨天气不错，我和倩出去散散步。”伯母心情很好：“早点回来
。”小倩从楼上下来，今天的她格外清丽动人。洁白的裙衣、飘逸的长发、秀丽
的脸庞、晶莹的双眼、浅浅甜甜的笑，我怔怔地看着她，在她的美丽面前一切都
变得遥远。如同一个缥缈的梦，一团朦胧的光，一首无字的歌。但苦难和责任，
仍留在我身上。我的心在为我的命运战栗，为我和倩而哀叹。带着小提琴，拉着
小倩，踱向海边。
海边，我和倩坐在岩石上，海浪不断冲击着岸边，泛起的浪花弥漫成水雾笼罩在
我们周围。波涛声中，似乎夹杂着《高山流水》的悲凄，荡气回肠。想起俞伯牙
失知音后的悲痛，我的心似乎在哀诉自己裂开的伤口、绷断的心弦。倩似乎从涛
声中捕捉到一丝忧伤，“溪流大川，滔滔东去，春秋雨雪，花开花落，岁月如坞
，人世沧桑，晨昏滚滚水东流，今古悠悠，月西坠……”低低地吟着，和着涛声
，平添许多凄凉。我拿起小提琴，幽幽地拉起《梁祝》这段熟悉的旋律。一个悠
长低缓的声音出现了，像舒卷的轻纱，像幽咽的泉流，像春蚕倾吐着缠绵不尽的
丝丝缕缕……琴声被涛声送出很远、很远。我一遍又一遍地拉，仿佛要拉到生命
的尽头。眼前浮现了没有嘈杂，没有污染，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小路，清澈见底的
小溪，迎着晨雾飞起的白鹤，倒映在水中闪闪发光的星斗……突然我眼前一黑，
仿佛掉进无尽的深渊……
五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小倩、伯母都在身边。我记起哈弗郎博士曾对
我说，当我出现突然晕迷症状时，大概只有二十天时间了。我理了理思绪，让自
己平静下来。头痛得厉害，但是很清醒。“伯母，我没事，您先回去吧。有小倩
在就行了。”伯母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走出了病房。
小倩无声地流着泪，关切地看着我。我笑着说：“小倩，十年前我照顾你，现在
轮到你照顾我，我们扯平了。其实我只是用脑过度，禁不住海风吹……”倩哽咽
着，“你已经晕迷了三天三夜。”望着倩布满血丝的眼，我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
。“不管一切如何，我要笑着面对生活，倩，你看过车尔尼夫斯基的《怎么办》
吗？拉克尔脱夫的形象一直在鼓舞着我，不用替我担心。生命中的二十天，说长
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惜，你我才刚刚开始……”未等我说完。倩已泣不成声
。在我强烈要求下，我出院休养。我的生日提前过了。月光下，只有我们两个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深情地吟着，搂着倩纤弱的身躯。张九龄特意
为我们两人而作，对吗？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脸的忧伤，在月光下，显得凄
婉迷茫。“倩，别为我遗憾，一个人在选择生的时刻，也就选择了死。泰戈尔说
“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死得坦然也算一种归宿。”倩不语，只是
更紧地抱紧我，好象害怕我会消失似的。“倩，你听，秋天的海正在弹奏约翰·
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多美的旋律啊！”倩聆听着，被我对生活的热爱
感动了。“哥，你还是那么的坚强。”“你，不觉得这一切对你太公平了吗？”
我苦笑着，“你苦苦等了十年，等来的结果却将是‘人面不知何处是，桃花依旧
笑春风’，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十年前叩响你心灵之门呢？”
“哥，其实我早已抱定对你的坚贞，十年前，我多么希望你能象马克思告诉燕妮
一样告诉我‘请让我叫你相信，我只盼一件事情，给你献上我的心灵和这心灵中
蕴藏的全部感情，可是你走了，一别十年……”“可是，当时你才十七岁，我怕
影响你的学业。”我痛苦地解释。“哥，爱情是人类最美的情感，当两颗心经历
了长久的跋涉，终于走到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
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已悄悄来临，
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分开。”
一股暖流从心中，全身流过，仿佛冰封的大地解冻了，泥土酥软了，春水涌流了
，花枝复苏了，春笋破土了，嫩牙吐绿了，花蕾绽放了……
“哥，我们结婚吧？”小倩深情地看着我，眼中柔情万千。“不，不可以！”我
大声抗拒。“转朱阁，低倚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
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用沙哑且带哭腔的声音慢慢地朗诵。
小倩紧紧地拥着我，夜无语。
六
二十天很快就过去了，这二十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又最痛苦的日子。在这二十天
里，我和小倩相依相伴，一起看日出，一起听涛声。我们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微
笑，尽管心一直在滴血。我们都想尽办法让对方快乐，让对方相信自己也很快乐
。我们也曾在明月下，海风中对饮。醉后的我们才真正体味到“何以解忧，唯有
杜康”的欺世，体味到“举杯销愁愁更愁”的悲凉,醉后，我们依旧大笑，一直大
笑，笑命运的不公，笑心中的愁苦，用笑来掩盖悲 的真实，醉后我们深情相拥，
紧紧相拥……
七
这是一个让人心碎的日子。八月十五，我的生日，却要无情地记录下我和小倩的
永别。
我已经无法睁开眼睛，无法看到美丽的明月；我已经无力张嘴，无力向小倩倾诉
心中的爱意。但我能听到小倩那颤抖的声音，听到她答应为我送行时朗诵的《我
们不再漫游》：
“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消磨这幽深的夜晚
尽管这颗心仍旧爱着
尽管日光还是那么灿烂
因为剑能够磨破剑鞘
灵魂也把胸膛磨得难以承受
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
爱情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虽然这夜晚，正好倾诉衷肠
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
但我们已不再漫游
踏着着灿烂的月光
…… …… ”
97年5月14日于宁大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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