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merlinwang()
整理人: jessie(2000-07-11 23:25:0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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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锁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 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
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 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
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 然而他不发疯。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 。
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 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
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们 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
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铁门。女太太们发狂一般扯 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
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有年纪大的人!”然而门还是关 得紧腾腾的。铁门里的人和铁门
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
电车里的人相当镇静。他们有座位可坐,虽然设备简陋 一点,和多数乘客的家里的情形
比较起来,还是略胜一筹。街上渐渐地也安静下来,并不是 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
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赶咐。这庞大的城市在 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
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 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大白天里!一个乞丐趁 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了喉咙
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怜人 哇?阿有老爷太太……”然而他
不久就停了下来,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
还有一个较有勇气的山东乞丐,毅然打破了这静默。他 的嗓子浑圆嘹亮:“可怜啊可
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 纪。音乐性的节奏传染上了开电
车的。开电车的也是山东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胳 膊,向车门上一靠,跟着唱了起
来:“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电车里,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 落也有人说句把话。靠近门口的
几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继续谈讲下去。一个人撒喇一声抖开 了扇子,下了结论道:“总而言
之,他别的毛病没有,就吃亏在不会做人。”另一个鼻子里 哼了一声,冷笑道:“说他不会
做人,他把上头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对长得颇像兄妹的中年夫妇把手吊在皮圈上,双双站 在电车的正中,她突然叫道:
“当心别把裤子弄脏了!”他吃了一惊,抬起他的手,手里 拎着一包熏鱼。他小心翼翼使那
油汪汪的纸口袋与他的西装裤子维持二寸远的距离。他太太 兀自絮叨道:“现在干洗是什么
价钱?做一条裤子是什么价钱?”
坐在角落里的吕宗桢,华茂银行的会计师,看见了那熏 鱼,就联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银行
附近一家面食摊子上买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这样!弯弯扭 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包子
必定是价廉物美的!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齐齐整整 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
事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实在是不 像话!然而无论如何,假使这封
锁延长下去,耽误了他的晚饭,至少这包子可以派用场。他 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半。该是心
理作用罢?他已经觉得饿了。他轻轻揭开报纸的一角,向里 面张了一张。一个个雪白的,喷
出淡淡的麻油气味。一部分的报纸粘住了包子,他谨慎地把 报纸撕了下来,包子上印了铅
字,字都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来的,然而他有这耐心,低 下头去逐个认了出来:
“讣告……申请……华股动态……隆重登场候教……” 都是得用的字眼儿,不知道为什
么转载到包子上,就带点开玩笑性质。也许因为“吃”是太 严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
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吕宗桢看着也觉得不顺眼,可是他并 没有笑,他是一个老实人。他从
包子上的文章看到报上的文章,把半页旧报纸读完了,若是 翻过来看,包子就得跌出来,只
得罢了。他在这里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 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
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 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
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吕宗桢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 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
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
他剃着光头,红黄皮色,满脸浮油,打着皱,整个的头 像一个核桃。他的脑子就像核桃
仁,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
老头子右首坐着吴翠远,看上去像一个教会派的少奶奶 ,但是还没有结婚。她穿着一件
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蓝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讣闻 的风味。她携着一把蓝白格子小
遮阳伞。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唯恐唤起公众的注意。
然而她实在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她长得不难看,可是 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
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 廓。连她自己的母亲也形容不出
她是长脸还是圆脸。
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大 学毕了业后,翠远就在母校服
务,担任英文助教。她现在打算利用封锁的时间改改卷子。 翻开了第一篇,是一个男生做
的,大声疾呼抨击都市的罪恶,充满了正义感的愤怒,用不 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
骂着“红嘴唇的卖淫妇……
大世界……下等舞场与酒吧间”。翠远略略沉吟了一会 ,就找出红铅笔来批了一个
“A”字。若在平时,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 考虑的时间,她不由地要质问自
己,为什么她给了他这么好的分数:不问倒也罢了,一问, 她竟涨红了脸。她突然明白了:
因为这学生是胆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这些话的唯一的一 个男子。
他拿她当做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看待;他拿她当做一个男 人,一个心腹。他看得起她。翠
远在学校里老是觉得谁都看不起她——从校长起,教授、学 生、校役……学生们尤其愤慨得
厉害:“申大越来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国人教英文 ,照说,已经是不应当,何况是
没有出过洋的中国人!”翠远在学校里受气,在家里也受气 。吴家是一个新式的,带着宗教
背景的模范家庭。家里竭力鼓励女儿用功读书,一步一步往 上爬,爬到了顶儿尖儿上——一
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在大学里教书!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纪 录。然而家长渐渐对她失掉了兴
趣,宁愿她当初在书本上马虎一点,匀出点时间来找一个有 钱的女婿。
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 ,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
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 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
多……翠远不快乐。
生命像圣经,从希伯莱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 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
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 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翠远搁下了那本卷子,双手捧着脸。太阳滚热地晒在她 背脊上。
隔壁坐着个奶妈,怀里躺着小孩,孩子的脚底心紧紧抵 在翠远的腿上。小小的老虎头红
鞋包着柔软而坚硬的脚……
这至少是真的。
电车里,一位医科学生拿出一本图画簿,孜孜修改一张 人体骨骼的简图。其他的乘客以
为他在那里速写他对面盹着的那个人。大家闲着没事干,一 个一个聚拢来,三三两两,撑着
腰,背着手,围绕着他,看他写生。拎着熏鱼的丈夫向他妻 子低声道:“我就看不惯现在兴
的这些立体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裤子!”
那医科学生细细填写每一根骨头,神经,筋络的名字。 有一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将折扇
半掩着脸,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释道:“中国画的影响。现在 的西洋画也时兴题字了,倒真是
‘东风西渐’!”
吕宗桢没凑热闹,孤零零地坐在原处。他决定他是饿了 。
大家都走开了,他正好从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 一抬头,瞥见了三等车厢里有他
一个亲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儿子。他恨透了这董培芝。 培芝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清寒子
弟,一心只想娶个略具资产的小姐。吕宗桢的大女儿今年方 才十三岁,已经被培芝睃在眼
里,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脚步儿越发走得勤了。吕宗桢一眼 望见了这年青人,暗暗叫声不
好,只怕培芝看见了他,要利用这绝好的机会向他进攻。若 是在封锁期间和这董培芝困在一
间屋子里,这情形一定是不堪设想!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阵风奔到对面一排座 位上,坐了下来。现在他恰巧被
隔壁的吴翠远挡住了,他表侄绝对不能够看见他。翠远回过 头来,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
这女人准是以为他无缘无故换了一个座位,不怀好意。他认 得出那被调戏的女人的脸谱——
脸板得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连鼻 洼里都没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
么地方有一点颤巍巍的微笑,随时可以散布开来。觉得自己 太可爱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
的。
该死,董培芝毕竟看见了他,向头等车厢走过来了,满 卑地,老远地就躬着腰,红喷喷
的长长的面颊,含有僧尼气息的灰布长衫——一个吃苦耐劳 ,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
乘龙快婿。宗桢迅疾地决定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伸出一只 手臂来搁在翠远背后的窗台上,
不声不响宣布了他的调情的计划。他知道他这么一来,并不 能吓退了董培芝,因为培芝眼中
的他素来是一个无恶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来,过了三十 岁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
一肚子的坏。培芝今天亲眼看见他这样下流,少不得一五一 十要去报告给他太太听——气气
他太太也好!谁叫她给他弄上这么一个表侄!气,活该气!
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 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
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他向她低声笑道:“这封锁,几时完哪?真讨厌!”翠 远吃了一惊,掉过头来,看见了
他搁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个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桢无论 如何不能容许他自己抽回那只胳
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双眼灼灼望着他,脸上带着点会心的 微笑。如果他夹忙里跟他表侄对
一对眼光,也许那小子会怯怯地低下头去——处女风韵的窘 态;也许那小子会向他挤一挤眼
睛——谁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远进攻。他道:“您也觉着闷罢 ?
我们说两句话,总没有什么要紧!我们——我们谈谈! ”他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带着哀
恳的调子。翠远重新吃了一惊,又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他 现在记得了,他瞧见她上车的—
—非常戏剧化的一刹那,但是那戏剧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并 不能归功于她。他低声道:“你
知道么?我看见你上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 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
面,就只一点下巴。”是乃络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 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现了
这女人的下巴,仔细想起来是有点吓人的。“后来你低下头 去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
眼睛,眉毛,头发。”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尝没 有她的一种风韵。
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 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
他一眼。太阳光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包 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
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 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
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
宗桢道:“嗯?”他早忘了他说了些什么。他眼睛盯着 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
觉得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们还要 见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斩不断的
好亲戚;他竟退回三等车厢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桢立刻将 他的手臂收回,谈吐也正经起
来。他搭讪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摊着的练习簿,道:“申光大 学……您在申光读书!”
他以为她这么年青?她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没做声 。
宗桢道:“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她颈子上有一粒 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
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 ,接下去问道:“您读的是哪一
科?”
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 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
致。这么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文科。您呢?” 宗桢道:“商科。”他忽然觉得
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当初在学校里的 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
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翠远道:“你公事忙么 ?”宗桢道:“忙得没头没脑。
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 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
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 的!”翠远道:“谁都有点家
累。”
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翠 远暗道:
“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 ,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
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 :“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
我。”
翠远皱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桢道:“我简 直不懂我为什么天天到了时候就
回家去。回到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他褪下眼 镜来,迎着亮,用手绢予拭去上
面的水渍,道:“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 不能想!”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
眼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仿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 统。宗桢继续说道:“你——你
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翠远道:“那么,你当初 ……”宗桢道:“当初我也反对
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
我自然是愿意让我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 …我那时又年青……年青的人,
你知道……”翠远点点头。
宗桢道:“她后来变成了这么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 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
娶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翠远 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
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她不 知道为什么她说出这句话来,伤
了她自己的心。宗桢道:“当然哪,你可以在旁边说风凉话 ,因为你是受过上等教育的。你
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他顿住了口,上气不接下气 ,刚戴上了眼镜子,又褪下来擦
镜片。翠远道:“你说得太过分了一点罢?”宗桢手里捏着 眼镜,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道:
“你不知道她是——”翠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
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 谅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阵乱,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翠远 与宗桢同时探头出去张望;出其
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 脸都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
镜头一般的紧张。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 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
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 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 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 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
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 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
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 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 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
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 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
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 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
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 后,是不会爱她的。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 ,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
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 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
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 :
“瞧你这张嘴!”
宗桢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打算重新结婚。”翠 远连忙做出惊慌的神气,叫道:
“你要离婚?那……恐怕不行罢?”
宗桢道:“我不能够离婚。我得顾全孩子们的幸福。我 大女儿今年十三岁了,才考进了
中学,成绩很不错。”翠远暗道:
“这跟当前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她冷冷地道:“哦 ,你打算娶妾。”宗桢道:“我
预备将她当妻子看待。我——我会替她安排好的。我不会让 她为难。”翠远道:“可是,如
果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见得肯罢?种种法律上 的麻烦……”宗桢叹了口气道:
“是的。你这话对。我没有这权利。
我根本不该起这种念头……我年纪也太大了。我已经三 十五了。”翠远缓缓地道:“其
实,照现在的眼光看来,那倒也不算大。”宗桢默然。半晌 方说道:“你……几岁?”翠远
低下头去道:“二十五。”宗桢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自 由的么?”翠远不答。宗桢道:
“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应了,你的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 ,是不是?……是不是?”
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 ——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
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 们也好!气,活该气!
车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外面许是有了“封锁行将开 放”的谣言,乘客一个一个上
来,坐下,宗桢与翠远给他们挤得紧紧的,坐近一点,再坐 近一点。
宗桢与翠远奇怪他们刚才怎么这样的糊涂,就想不到自 动地坐近一点,宗桢觉得她太快
乐了,不能不抗议。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 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
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 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
生!”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翠远想道:“ 完了。”以后她多半是会嫁人
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爱— —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
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么笨! 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
部分,谁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 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
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 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
人又多了一个!
向他解释有什么用?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 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
了。
宗桢一急,竟说不出话来,连连用手去摇撼她手里的阳 伞。她不理他。他又去摇撼她的
手,道:“我说——我说——这儿有人哪!别!别这样!等 会儿我们在电话上仔细谈。你告
诉我你的电话。”翠远不答。他逼着问道:“你无论如何得 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翠远飞快
地说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
宗桢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声了。宗桢嘴里喃 喃重复着:“七五三六九,”伸
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来水笔,越忙越摸不着。翠远皮包 里有红铅笔,但是她有意地不拿
出来。
她的电话号码,他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他 们也就用不着往下谈了。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 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
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 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
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 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
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 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
地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 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
了句玩笑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 么一刹那。车往前当当地跑,他
们一个个的死去了。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 住她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
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 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
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 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
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 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
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
吕宗桢到家正赶上吃晚饭。他一面吃一面阅读他女儿的 成绩报告单,刚寄来的。他还记
得电车上那一回事,可是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那是天 生使人忘记的脸。他不记得她说
了些什么,可是他自己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
“你——几岁?”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 的前程!”
饭后,他接过热手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 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
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 也不动。在装死么?在思想着
么?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 痛苦的。宗桢捻灭了电灯,手按
在机括上,手心汗潮了,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像小虫子痒 痒地在爬。他又开了灯,乌壳虫
不见了,爬回窠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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