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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15
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4), 站内信件


    浴缸里放着一盆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
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
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
手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
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
,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
啦铺啦”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
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
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
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
。烟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白
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
那样的殷勤罗唆,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烟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改常的地方,觉得他
并没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
惑惑起来,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
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们打开了走进去,没
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
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烟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
。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
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
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访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
。振保坐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
:“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就这么容易就断
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端午节没有来收帐
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裤叠了放
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安慰的
意味。振保生起气来。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
。新晴的天气,街上的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
房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
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
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
里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把累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
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
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
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
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
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烟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
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烟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的人了,
她突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
!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
…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烟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
上回家来,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着
一身黑,灯光下看出忧伤的脸上略有些皱纹,但仍然抽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
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
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楼去了。烟鹂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
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笃保走了之后,振保听见烟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
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
去,她急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
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着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门关了,她便不敢近来。振保
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一双绣花
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
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
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
,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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