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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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听见电话领响了,许久没人来接。他刚跑出来,仿佛听见娇蕊房门 一开,他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了回去。可是娇蕊仿佛匆促间 摸不到电话机,他便接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去把他看呆了。她不 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 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 屋里的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节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 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 有扣上,其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得关情,她扭身站着 ,头发乱蓬蓬的斜掠下来,面色黄黄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 子重得像有个小手合在颊上。刚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没有鞋的脚 便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振保只来得及看见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迹,她那边已经 挂上了电话——是打错了的,娇蕊站立不牢,一崴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还按着 电话机。振保这方面把手搁在门钮上,表示不多谈,向她点头笑道:“怎么这些时 候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 躲着他,不等她开口,先抢着说了,也是一种自卫。无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见了 她就不由得要说玩笑话——是有那种女人的。娇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还是没找到 ,振保看不过去,走来待要弯腰拿给她,她恰是已经蹋进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来,无缘无故略有点悻悻地问道:“今天你们的佣人都到哪 里去了?”娇蕊道:“大司务同阿妈来了同乡,陪着同乡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 :“噢。”却又笑道:“一个人在家不怕么?”娇蕊站起来,蹋啦蹋啦往房里走, 笑道:“怕什么?”振保笑道:“不怕我?”娇蕊头也不回,笑道:“什么?…… 我不怕同一个绅士单独在一起的!”振保这时却又把背心倚在门钮的一只手上,往 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样子。他道:“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娇蕊笑道:“真的 绅士是用不着装的。”她早已开门进去了,又探身过来将甬道里电灯啪的一关。振 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动,然而徒然兴奋着,她已经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妨事的,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性的 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 。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对 不住当初的自己。
这样又过了两个礼拜,天气骤然暖了,他没穿大衣出去,后来下了两点雨,又 觉寒飕飕的,他在午饭的时候赶回来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却 看不见。他寻了半日,着急起来,见起坐间的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看见 他的大衣钩在墙上一张油画的画框上,娇蕊便坐在图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 香烟吸。振保吃了一惊,连忙退出门去,闪身在一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 来娇蕊并不在抽烟,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 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 吹,仿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那只。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 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 着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 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儿的头脑与成熟 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得言语 无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车回寓 所来,娇蕊在那里弹钢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兹》。振保两只手抄 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 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 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 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 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打搅她, 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 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凳上, 身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嘎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 ,他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 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晕床的感觉,梳头发 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 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 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 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么不 是无耻的?他这女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 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他本身要重许多倍,那惊人的重 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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