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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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 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子底下搁着的一只皮 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 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 ……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 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 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 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 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着的一件曳地长 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 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 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份刺眼的色调是使 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 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 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 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 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 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 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 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 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 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 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捷的两 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 对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 ,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干,挑来 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 ?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
阿妈送了绿茶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 嘴里。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 丝连,分明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 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年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士洪够不上交情 ,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是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 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 ,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 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 :“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 的。”振保见她做出年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 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 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 样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地道:“是你请的客罢?你 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 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很漂 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人美不 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 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克扣你自己 ,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 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 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 见他急急地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 了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 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 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 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 微显胖了一点。振保晓得:“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 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 ?”娇蕊去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 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 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 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么事?”娇 蕊把一条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手中的茶,她笑道:“装佯!我都知道了 。”振保道:“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么? ”她偏着头,把下颏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地道:“我的一生,三言两 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么,你说呀。”娇蕊却又不做声,定睛 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会在伦 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娇蕊道:“我 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呢,根本 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 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 “别忘了你是在中国。”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干 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来了,果然是笃保。笃保一回来,自然就两样 了。振保过后细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黄昏的阳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那低小的 声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 人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机会知道她另外还有别的。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 然是为人妻子,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 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比较起来,单纯的肉的诱惑建制不算什么了 。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也许……也许还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 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 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 为什么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 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 这女人睡觉。他觉得羞惭,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着手找房子,有了适宜的地 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从中张罗,把他弟弟安插到专门学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 一个人,总好办。午饭原是在办公室附近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饭也在外面吃, 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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