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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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上桌子吃饭,依然穿着 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干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 ,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 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 应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们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 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 太这么个能干人,她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轮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 “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 说不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 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 乳么?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 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 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 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性了。”王 太太坐在书桌跟前,仿佛在那里写些什么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她肩上,弯 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么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头,答道:“火气上来了 ,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上去道:“在哪里?”王太太轻轻往旁边让,又 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 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管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 当镇静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笑道:“ 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人家见笑 。”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 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你 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 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 路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 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华侨— —”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 ’”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 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 。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 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么,就是什么最灵。 ”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 也有点道理。”
振保当着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 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了。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 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 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女人 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的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 。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中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 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 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 ,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 洪那么好性子,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 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至于这样。 ……振保抱着胳膊伏在栏杆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 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两 片落叶蹋啦蹋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 ,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 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 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妻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 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 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 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士洪道:“我明天下午 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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