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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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是巴黎的一个妓女。
振保学的是纺织工程,在爱丁堡进学校。苦学生在外国是看不到什么的,振保 回忆中的英国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雾,饿,馋。像歌剧那样的东 西,他还是回国之后才见识了上海的俄国歌剧团。只有某一年的暑假里,他多下几 个钱,匀出点时间来到欧洲大陆旅行了一次。道经巴黎,他未尝不想看看巴黎的人 有多坏,可是没有内幕的朋友领导——这样的朋友他结交不起,也不愿意结交—— 自己闯了去呢,又怕被人欺负,花钱超过预算之外。
在巴黎这一天的傍晚,他没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饭,他的寓所在一条僻静的街 上,他步行回家,心里想着:“人家都当我到过巴黎了。”未免有些怅然。街灯已 经亮了,可是太阳还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门汀建筑的房顶上 ,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仿佛雪白地蚀去了一块。振保一路行来,只觉荒凉。 不知谁家宅第家里有人用一只手指在那里弹钢琴,一个字一个字揿下去,迟慢地, 弹出圣诞节赞美诗的调子,弹了一支又一支。圣诞夜的圣诞诗自有它的欢愉气氛, 可是在这暑天的下午,在静静晒满了太阳的长街上,太不是时候了,就象是乱梦颠 倒,无聊可笑。振保不知道为什么,竟不能忍耐这一只指头弹出的钢琴。
他加紧了步伐往前走,裤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 个黑衣妇人倒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累丝纱底下穿着红 衬裙。他喜欢红色的内衣。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馆。
多年后,振保向朋友们追述到这一档子事,总带着点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说 :“到巴黎之前还是个童男子呢!该去凭吊一番。”回想起来应当是很浪漫的事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记不清了,单拣那恼人的部份来记得。外 国人身上往往比中国人多着点气味,这女人老是不放心,他看见她有意无意抬起手 臂来,偏过头去闻一闻。衣服上,胳肢窝里喷了香水,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气 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然而他最讨厌的还是她的不放心。脱了衣服,单 穿件衬裙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撑在门上,歪着头向他笑,他知道 她又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 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还有一点细节是他不能忘记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从头上套下去,套了 一半,衣裳散乱地堆在两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这一刹那之 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 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的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 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 很大的震动。
出来的时候,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乡土气息。可是不 像这样。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黎,第一次, 有多么傻。现在他生的世界里的主人。
从那天企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 里,他是绝对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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