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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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 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 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 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可 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 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用了公帐上 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 。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 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 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动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 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 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 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 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 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 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 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 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 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 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 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 ,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 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 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 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 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 ,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 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 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 !……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 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 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 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 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 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 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 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 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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