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2:06), 站内信件
|
七
第二天我就回上海了。出生的村庄这次没有去,只在余姚城里见一位远房亲戚 :比我小三岁的表舅舅。记得吗,当年我初到上海时在钢琴边与我握手的小男孩, 终于由于语言不通而玩不起来;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阴差阳错他到余姚来工作了 ,这次相见我们的语言恰好倒转,我只能说上海话而他则满口乡音。倒转,如此容 易。 我就算这样回了一次故乡?不知怎么,疑惑反而加重了:远古沧桑、百世英才 ,但它属于我吗?我属于它吗?身边多了一部《余姚志》,随手翻开姓氏一栏,发 觉我们余姓在余姚人数不多。也查过姓氏渊源,知道余姓是秦代名臣由余氏的后裔 ,唐代之后世居安徽歙州,后由安徽繁衍到江西南昌,历史上姓余的名人很少,勉 强称得上第一个的,大概是宋代天圣年间的官僚余靖,但他是广东人。后来又从福 建和湖北走出过几个稍稍有点名气的姓余的人。我的祖先,是什么时候泊到浙江余 姚的呢?我口口声声说故乡、故乡,究竟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河姆渡、严子陵时 代的余姚,越窑鼎盛时期的上林湖,肯定与我无关,我真正的故乡在哪儿呢? 正这么傻想着,列车员站到了我眼前,说我现在坐的是软席,乘坐需要有级别 ,请我出示级别证明。我没有这种证明,只好出示身份证,列车员说这没用,为了 保护软席车厢旅客的安全,请我到硬席车厢去。车厢里大大小小持有“经理”证明 或名片的旅客和他们的家属开始用提防的眼光注视我,我赶紧抱起行李低头逃离, 可是我车票上的座位号码本不在硬席车厢,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座位呢?只好站在 两节车厢的接口处,把行李放在脚边。我突然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离开余姚到 上海去时坐火车的情景,也是这条路,也是这个人,但那时是有座位的,行李里装 着酒浸杨梅和霉干菜,嘴上嘟哝着余姚话;今天,座位没有了,身份模糊了,乡音 丢失了,行李里也没有土产了,哐啷哐啷地又在这条路上走一趟。 从一个没有自己家的家乡,到一个有自己家的异乡,离别家乡恰恰是为了回家 ,我的人生旅行,怎么会变得如此怪诞? 火车外面,陆游、徐渭的家乡过去了,鲁迅、周作人的家乡过去了,郁达夫、 茅盾的家乡过去了,丰子恺、徐志摩的家乡过去了…… 他们中有好多人,最终都没有回来。有几个,走得很远,死得很惨。 其中有一个曾经洒脱地吟道: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车窗外的云彩暗了,时已薄暮,又想起了崔颢的诗句。淅淅沥沥,好像下起雨 来了。
----------------------------------------------- 选自《文明的碎片》 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4年
输入:朱珠
--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 来源:.广州网易 BBS bbs.nease.net.[FROM: vaneyck.ummu.u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