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2:0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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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偶尔,张先生也到酿酒作坊翻翻报纸。八年前,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散文,题 为《笑的忏悔》。起初只觉题目奇特,一读下去,他不禁心跳剧烈。 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中年人的手笔。文章是一封写给中学同班同学 的公开信,作者询问老同学们是否都有同感:当自己品尝过了爱的甜苦,经历过了 人生的波澜,现在正与孩子一起苦记着外语单词的时候,都会为一次愚蠢透顶的傻 笑深深羞愧? 张先生那天离开酿酒作坊时的表情,使作坊工人非常奇怪。两天后,他找到乡 村小学的负责人,要求讲点课,不要报酬。 他实在是命运险恶。才教课三个月,一次台风,把陈旧的校舍吹坍。那天他正 在上课,拐着腿拉出了几个学生,自己被压在下面。从此,他的下肢完全瘫痪,手 也不能写字了。 我见到他时他正静卧在床。我们的谈话从逻辑开始,我刚刚讲了几句金岳霖先 生的逻辑思想,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紧紧拉住。他说自己将不久人世,如有可 能,在他死后为他的坟墓写一方小字碑文;如没有可能,就写一幅“酒公张先生之 墓”。绝不能把名字写上,因为他深感自己一生,愧对祖宗,也愧对美国、上海的 师友亲朋。这个名字本身,就成了一种天大的嘲谑。 我问他小字碑文该如何写,他神情严肃地斟酌吟哦了一番,慢吞吞地口述起来 :
酒公张先生,不知籍贯,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谱,只知 其身后无嗣,孓然一人。少习西学,长而废弃,颠沛流荡,投靠无 门。一身弱骨,或踟蹰于文士雅集,或颤慑于强人恶手,或惊恐于 新世问诘,或惶愧于幼者哄笑,栖栖遑遑,了无定夺。释儒道皆无 深缘,真善美尽数失落,终以浊酒、败墨、残肢、墓碑、编织老境。 一生无甚德守,亦无甚恶行,耄年回首,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 徒费孜孜攻读、[石乞][石乞]苦吟。呜呼!故国神州,莘莘学 子,愿如此潦倒颓败者,唯张先生一人。
述毕,老泪纵横。我当时就说,如此悲凉的文词,我是不愿意书写的。 张先生终于跛着腿,走完了他的旅程。现在,我书写的七字墓碑,正树立在状 元坟,树立在层层墓碑的包围之中。他的四周,全是他恣肆的笔墨。他竭力讳避家 族世谱,但三个坟,状元、张老先生和他的,安然并列,连成一线,像是默默地作 着他曾热衷过的逻辑证明。不管怎么说,这也算给故乡的山,添了小小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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