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2:0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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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人
·余秋雨·
(一)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们历史学家忽视了。
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也未必是元凶巨恶。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极低,也 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论,他们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学者。很难说他们是好人 坏人,但由于他们的存在,许多鲜明的历史形象渐渐变得瘫软、迷顿、暴燥,许 多简单的历史事件变得混沌、暧昧、肮脏,许多祥和的人际关系慢慢变的紧张、 尴尬、凶险,许多响亮的历史命题逐个变得暗淡、紊乱、荒唐。他们起到了如此 巨大的作用,但他们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他们的全部所作所为并没有留下清 楚的行为印记,他们决不想对什么负责,而且确实也无法让他们负责。他们是一 团驱之不散又不见痕迹的腐蚀之气,他们是一堆飘忽不定的声音和眉眼。你终于 愤怒了,聚集起万钧雷霆准备轰击,没想到这些声音和眉眼也与你在一起愤怒, 你突然失去了轰击的对象。你想不与理会,调过头去,但这股腐蚀气却又悠悠然 地不绝如缕。
我相信,历史上许多钢铸铁浇般的政治家、军事家,最终悲怅辞世的时候, 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确的政敌和对手,而是曾经给过自己很多腻耳的佳言和突变 的脸色最终还说不清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的那些人物。处于弥留之际的政治家和 军事家死不瞑目,颤动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词汇“小人……”
——不错,小人。这便是我这篇文章要写的主角。
小人是什么?如果说得清定义,他们也就没有那么可恶了。小人是一种很难 定位和把握的存在,约略能说的只是,这个“小”,既不是指年龄,也不是指地 位。小人与小人物是两码事。
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欧洲的一则往事。数百年来一直亲如一家的一个和睦村庄 ,突然产生了邻里关系的无穷麻烦,本来一见面都要真诚地道一声“早安”的村 民们,现在都怒目相向。没过多久,几乎家家户户都成了仇敌,挑衅、殴斗、报 复、诅咒天天充斥其间,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准备逃离这个可怖的深渊。可能是教 堂的神父产生了疑惑吧,花了很多精力调查缘由,终于真相大白,原来不久前刚 搬到村子里来的一位巡警的妻子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全部恶果都来自于她 IOAK51#,2;[email protected]#,K}:s@4:\?lR20aW_AK~}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村民间的和睦关系再也无法修复。解除了一些误会,澄清 了一些谣言,表层关系不再紧张,然而从此以后,人们的笑脸不再自然,既便在 礼貌的言词背后也有一双看不见的疑虑眼睛在晃动。大家很少往来,一到夜间, 早早地关起门来,谁也不理谁。
我读到这个材料时,事情已过去了几十年,作者写道,直到今天,这个村庄 的人际关系还是又僵又涩,不冷不热。
对那个窃窃私语的女人,村民们已经忘记了她讲的具体话语,甚至忘记了她 的容貌和名字。说她是坏人吧,看重了她,但她实实在在地播下了永远也清除不 净的罪恶的种子。说她是故意的吧,那也强化了她,她对这个村庄也未必有什么 争夺某种权力的企图。
说她仅仅是言词失当吧,那又过于宽恕了她,她做这些坏事带有一种本能的 冲动。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们所能给舆的还是那个词汇:小人。
小人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后果,由此可见一斑。
这件欧洲往事因为有前前后后的鲜明对比,有那位神父的艰苦调查,居然还 能寻找到一种答案。然而谁都明白,这在“小人事件”中属于罕例。绝大多数“ 小人事件”是找不到这样一位神父、这么一种答案的。我们只要稍稍闭目,想想 古往今来、远近左右,有多少大大小小、有形无形的“村落”被小人糟踏了而找 不到事情的首尾?
由此不能不由衷地佩服起孔老夫子和其它先秦哲学家来了,他们那么早就浓 浓地划出了“君子”和“小人”的界线。诚然,这两个概念有点模糊,互相间的 内涵和外延都有很大的弹性,但后世大量新创立的社会范畴都未能完全地取代这 种古典划分。
孔夫子提供这个划分当然是为了弘扬君子、提防小人,而当我们长久地放弃 这个划分之后,小人就会象失去监视的盗贼、冲决堤岸的洪水,汹涌泛滥。结果 ,不愿再多说小人的历史,小人的阴影反而越来越浓。他们组成了道口路边上密 密层层的许多暗角,使得本来就已经十分艰难的民族跋涉步履,在那里趔趄、错 乱,甚至回头转向,或拖地不起。即便是智慧的光亮、勇士的血性,也对这些霉 苔斑斑的角落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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