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bbbbwa(挖)
整理人: yingying211(2002-09-05 16:37:25), 站内信件
|
16)八角街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值得你流泪?”我拥抱着哭泣的女子,用我的手轻轻抚摩她的面颊。“我们这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她仓皇的看着我:“可是,你爱我吗?”我不明白这和爱有什么关系,和她的哭泣有什么关系。
“那你爱我吗?”
“爱!”她挑战一般的看着我,回答得痛快异常。
“恩,我也爱你。”
“是不是我不说你也就不说?”
我有点谔然,同时也有点厌烦。结婚快一年了,每每她从噩梦中惊醒,我们必然要重复着上面的对话。而有的时候,她任性得象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如果你不爱我,我会活不下去的。”她看着我极其认真的说。我心头涌上一股凉意,我害怕把这几个字说出口来,可又不得不一次次重复,对着不同的对象。
我想或许我的心早已经遗失了,遗失在了过去的北京,遗失在了我梦中的西藏。
八角街是热闹而繁忙的,他和我所居住的静谧的布达拉宫在拉萨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对比。就好象,一个是神的世界,而另一个则是人的。我时常偷偷跑到这闲逛,正是这里见证着拉萨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凌晨,喇嘛从寺院门口走出。转动着那两个巨大的转经筒。直到黄昏,通红的夕阳照在大昭寺的金顶,闪出一片耀眼而温柔的光芒。
这是整个拉萨,整个西藏的心。我能在这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而在布达拉,时间是静止的。
我已经在拉萨呆了第三个年头,有时候,我讨厌这个城市。是他诱惑了我的奶奶一去就再没回来。是他使我的少年时代截然而止。而现在,我爱上了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在八角街的一隅有我深爱的玛吉阿米。
我时常的回味着她的拥抱,是她的拥抱把我从一个偶像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我泥塑般的生命在她的怀抱中苏醒,就好象从来就没有人这么拥抱过。当我一次一次在她身体里面绽放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以为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是世上最最美妙的事儿。
我越来越多次的从布达拉宫偷偷溜出,在傍晚时分。狗儿都只轻轻的叫着。整个世界都不想打扰我,不想打扰我偷偷的溜出去会情人,只要一推开了八角街上我女人的柴门,我就不再是那个庄严宝相的达赖喇嘛,我只是年轻的爱着玛吉阿米的仓央嘉错。多么奇妙的事儿,在八角街我活得象一个人。
在那东边的山顶,
升起皎洁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渐渐浮现在心头。
在这岗仁波齐的山脚,我念着我那时候写下的字句。那时候我孩子气的和我的佛生气。我以为是他在阻止我享受那凡俗的快乐。你瞧...现在多可笑,我为了那三年多的快乐,为了那个火星四溅的夜晚。我在这一转就是八十年,那也不能去。
我答应过让我的女人幸福,结果她烧死掉了。我想拯救那些患了病的人们,可他们怀着对我的仇恨也死掉了。而现在,我怀着这对佛的尊崇,他能把我收于泥土,他能把这一切都做个了断吗?
17)许多年以后
我的阴茎追逐你们,
如同鱼儿在追逐着水草。
我是在甚么时候写下这样的句子,我想不起来了,或许是我年轻的时候吧?那时候我怎么会想得到我会死在这滇池里面呢?这真是可笑,就象我给自己说了个寓言哩。
“秋是个好姑娘呢,那时候我写了多少这样的句子给她啊...多得我都快记不清楚了。我要是真能留在北京,她还会自杀掉吗?她死掉以后我都不知道问了自己多少次啊。那时候你望着我呢?老崔啊 你望着我笑。可我知道呢,我知道你喜欢秋,我知道你恨我哩,你恨我是秋的第一个男人呢。可你老崔不朝我发火,你老崔真是好人。你瞧,秋死了六七年了。一提起他你就脸白了,你还忘不了呢,我也忘不了。老崔老崔,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北京吗?到处都是枪响呢,我们一会工夫就打死的那个流氓。你说他值吗?就为了秋,那么一下子就被我们敲死掉了。这人要钻了牛角尖啊,一忽儿的工夫就没了。老崔啊,你听我念首诗吧,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那时候我们三个都喜欢的东西呢。你瞧,我都还记得。可你知道吗?老崔,那个叫海子的,才写完这玩意的第四天就跑山海关趴铁轨去了。你们那时候都不知道呢,可我知道,就是不想告诉你们。对不起了,老崔,我并不是真想给你添甚么麻烦。我想我并不是故意的,我在船上东摇西晃的念着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老崔你不是还看着我笑吗?那些北京的日子是不是又回来了?你瞧,我落进水去的时候你都没止住笑呢。老崔啊,我们一直都是那么的互相信任。我怎么会故意去害你呢。我怎么会想把你陷进我那一个个的麻烦中去呢。老崔啊,你不知道。我女人说要和我离了。我知道她是说真的。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的女人要离开我了。她那时候是那么的爱我,而现在她告诉我她烦了。老崔你瞧,这就是女人呢。她们一会说这样,一会说那样。老崔啊,你不知道呢,这两天我真的很烦,幸好你从北京来看我了。老崔啊!我现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就送送我吧。我把东西丢了,我想到湖底去看看还在不在。老崔啊,对不起了,麻烦你了,我要好好想一想,时间都不多了。
我生前的那些个女人啊,你们都不在我身边陪我了。年轻的时候那些交合,那些白生生的大腿,那些圆滚滚屁股,那些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子般光芒的乳房...那时候我都没死在你们身上,而我那时候是多么想死在你们身上啊!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我要沉进这冰冷发臭的湖里面去了。我的肺里没多少空气了,这湖里真黑啊,我再怎么努力的睁大我的眼,看到的都是那些亲密的黑暗,那混合了欲望,汗水和性的黑暗。窒息已经扑过来了,你们的男人就快要死掉了。我想张开嘴叫上一声,水毫不留情的灌进了我的肺里。你们的男人死掉了,你们的男人...你们的男人阴茎硕大,龟头肿胀。而现在,他死掉了。请原谅我吧......请忘掉我吧。
许多年以后,我往冰凉发臭的滇池湖里沉将下去,那时候---我的大限已到,湖面上一阵阵的慌乱,我几乎可以听见老崔的惊慌失措:“他不会游泳!”我静静的沉了下去,有一点为我的失去平衡,从船上跌落而抱歉。我掉进去了,我掉进那些亲密的黑暗里去了。
18)十四岁的草原
流水般的日子一去八十年,年轻人,我还能和你说点什么呢?年轻人你不明白,太长的生命只是重负,可你也千万别没耐心,一切都有安排,一切都有归宿.只要你等着就是.年轻人,你别不当回事啊,我不知道瞧过多少人在这路上一个个死掉,他们早上还陪我说话,下午就长睡不起了.你瞧,我还能和你说什么呢?说不好,说不好我一会就死掉了,我难得说那么多的话.
拉藏汗杀了桑结嘉措,平措则仁杀了拉藏汗,东边的汉人杀了平措则仁,还有零策那布坦他自己把自己给杀掉了,你瞧,他们都那么的没耐心.一个个的杀下去,他们让拉萨人一会儿生一会儿死,好象整个世界都在他们手里面呢,只要他们的大手一捏,全都变成些灰了.可他们不知道,那些杀戮和毁灭都是注定的.在佛的眼里,他们和他们杀掉的那些生命全都一样,总是要死掉,也总是要再次生长出来.
我就在这和你说说我的小时候吧,说说那个霞光下的草原,说说那个我十四岁之前的纳拉活域松.
藏历水猪年(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我出生在纳拉活域松,一个农奴的家庭,听我母亲说。那天的云彩就象白度母..以至于她才看着云彩..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到疼痛。我,第6世达赖喇嘛仓央嘉错就坠地了
从小我就没有名字,母亲叫我尼玛,我不喜欢。因为听起来象个女孩子.尽管 我的歌声犹如女孩子般清丽。不 我所唱的比她们的还要好听。我会为一只雄鹰,一朵格桑花而歌唱,甚至 在漆黑的夜晚 我也会为月亮 为了星辰而歌唱。我总是一个人,同龄的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玩意。而我有草原,我有整个的天空。我才不稀罕他们的友谊。直到16岁的那年 我将只为我的玛吉阿米,只为了我的玛吉阿米歌唱。
我8岁的时候 奶奶去了拉萨,一步一合什 三步 五体投地 要这样走到拉萨。拉萨,奶奶告诉我说 那是佛的土地 那是神的天堂。在我心中 那是遥远的地方,遥远得就象天边,我问奶奶 你甚么时候回来?奶奶没有告诉我,她看着我说。有一天。你也要去。你长大的时候 你老的时候,你也要去。奶奶真有智慧,在我生命中最后的11年,我再没有离开过拉萨。
草原上的草绿了十三次,我长大了。带着牦牛群 追逐着天上的大雁。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看着父亲两鬓斑白,看着父亲从江边流走。草原边上的喇嘛多了起来,他们手持法器,目光迷茫。他们在寻找着甚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神也不能够帮到他们,在这片草原上 我看他们已经找了半年多。他们注意着每一个没成年的小孩子,而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听妈妈说他们是来找活佛的。
那一天 我清楚的记得,我在草原上对着一只小牦牛歌唱。它才出生不久,走路跌跌撞撞。看着它,我很高兴很自然的唱了起来。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周围来了这么一个人.一曲唱完 我看到了一双眼睛在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睛 就象一块烧红了的铁。那个男人...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执政第巴·桑结嘉措。
我离开纳拉活域松的时候,我看见母亲喜极而泣,我看见另外的小孩子羡慕的眼---曾几何时,他们是不屑于看我一眼的。我何尝舍得离开这片我生长了十三年的草原啊,然而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们总是要有一个自己的位置.
19)滇池湖
知道了一切也就原谅了一切。
----英国谚语
我的尸体终于打捞上岸,可我自己远在别处静静的看着。就好象那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和我毫不相干。隔了些许的距离,我能看到母亲散乱的白发在余晖下闪闪发亮,她疲弱的瘫在嫂子的肩头,眼神无靠而空茫。看到这,我开始抽搐了,我不争取的眼泪开始顺流而下。老太太自小就没怎么管过我,她那会能把我和我哥拉扯到那么大就不易了,而我是从没让他省心过,那怕上了大学结了婚。
89年的那出,我怕得要死。溜回昆明躲着。老崔在北京一天给我个电话,北大的某某被扣了,人大的谁谁脚瘸了。那时候我想我怕是再回不去北京了,收拾东西准备跑缅甸的心都有,老太太成天看着我长唏短叹的。成天追着我说:“你到底有没有甚么?要有甚么早点和政府说说,好好认个错。”说着说着眼泪就往下掉。好不容易闹了差不多,要回北京了。和老太太说,刚想解释点甚么。没等我开说,她先说了:“妈从小就没管过你,你们的事我也不懂。不管做甚么,平平安安的就好了。”那时候说得我眼泪唰的就下来了。临走包了500块给我,看着她担心又强做笑容的脸,一路上我心酸不已。
结婚那会让老太太说句话,她拉着我媳妇的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憋半天憋出个:“好好过日子。”老太太是真爱我的,我知道。再没甚么人能象她爱我那样爱我了。
哥哥一脸阴沉的看着人群中间那个生前的我,双手紧握。我知道,那一刻他恨透了他死去的兄弟,他从来就和我是两类人,大学毕业成家立业。可我真是学不会啊,学不会象他那样,象个男人一样的活着。
妻子显然是哭过的,两眼浮肿。这让我有些许的心疼,我心里想:“至少我在你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分量。”她和我提离婚的那晚上,我是彻底的傻了,手里的打火机掉了,弯了腰下去检。我早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来得这么的快。弯下腰去,就象再也直不起来。凭心而论,妻子真是个好女人,房子的首期也是她付的,家里一切都弄得妥妥贴贴的。那时候我和她说我要好好给她写个小说,她就期待的看着我说要当我的第一个读者。她把我写下的各种文字全抄在本子上,那会一有空我就念了给她听,念着念着就做爱。和她在一起,我何尝没有尝过幸福的滋味。三年多,我甚么都没为这个家做过,而现在,全没用了。
老崔垂着手站在妻子的身后,一脸的惶惑。我知道啊,这几天我真是把老崔给害苦了。可没办法,我只有你那么一个朋友了。一晃就十多年过去了,那时候真好啊!直到现在我还留着我们那会在长城上照片,我,你,还有秋。笑得多灿烂啊,可一晃十多年,先是秋,然后是我。都死掉了。就剩下你了,老崔,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啊。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啊!
傍晚的滇池湖滩上,我已经开始听见夜鸟的歌唱了。求你们别再这样注视着我了,别这样看着我,这让我羞愧难当。把我拉走吧,把我拉走吧。在跑马山把我烧成灰,再别来看我。我再无法忍受你们的目光了,
请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怯懦的男人再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的麻烦了。
20)尾声
她寂静的坐在床上,静听着屋檐下的水声潺潺。她知道冬日将尽了,整整一冬她无处可去,坐在床上,日复一日的听着窗外的声音,一丁点也不想放过,脸上火样的疼痛终日不息,可心上的痛楚却是更加的无可抑制,就在那个火星四溅的晚上,深爱过的男人转身在她跳舞时转身离去,舞蹈着的火苗爬上了她光洁的额头,红色的火舌舔食着她光洁的肌肤。是啊....她忘了告诉他,在她的肚子里酝酿着一个新的生命,她和他的,如果先说出了口,他还会不会留下来。而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走得飞快,来不及望一眼他迷恋过的女人。她情不由己的抽泣起来,肝肠寸断,心中没有丝毫的愤怒,只是为了他们夭折的爱情而感到极其悲痛。
----玛吉阿米
老人在早上四点钟的时候濒临死亡,白色的口痰顺着嘴角顺流而下。肺象一个破风箱一样上下起伏,死亡的空气穿过他的喉头,象山谷里的风一样从那张大的嘴里呼啸而出,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撑不了多长的时间,而医生和护士都没有发现,她们在楼梯口的医疗室里沉沉入睡,而实际上,就算她们发现了又能怎样?除了让一个将死的老人尊严受损,她们帮不了什么忙。我搂着这个泪眼婆娑的女人,注视着他的生命离开躯壳,我凑到了老人的面前,可以闻到他口中散发出来的那种腐烂而腥甜的气息,我能够相象,正在此刻,他的内脏正在一点一点的腐烂化成了蜜糖一般的水。女人哭泣着向门外跑去,我拉也没拉住。让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不愿意在这最后的时刻守在老人的身边,难道是因为害怕和他在同一个世界里相聚吗?
我想,我已经开始混淆了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如果我就是仓央嘉措,那么谁又是我?而我的故乡又究竟是怎么样的地方,昆明不是,拉萨不是,纳拉活域松也不是。人临死的时候总是会想回到自己的故乡,而偏偏我却找不到自己的故乡。现在的我端坐在这这岗仁波齐的山脚,二十五岁后的生命我一直在这,在这静止。而现在,我感觉到我的生命已经在动了,我想,是我的罪孽已经得到了审判。我想我的生命也已经快到头了,我多想到我的故乡去看上一看啊,在这该死的时间动起来之前。那么这是我的故乡吗?这座山冰雪皑皑,而我生命的最初,我却分明的记得有芳草凄凄的草原。
“年轻人啊,是谁让你一路找来?”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八十年来我不曾停止想念过,我不曾停止想念过回到拉萨,轻扣那八角街上的柴门。我在我的女人为我跳舞时转身离去,而这一去就是八十年。其实就在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她没有死。而我一直却以为着她死掉了,或者说,我期望着她死掉了。我只是想把我回拉萨的一切理由断绝,因为我无法面对多年之前那个鄙佛轻狂的仓央嘉错,那个怯懦的仓央嘉错。而我也无法再回到纳拉活域松,那个地方早在我十四岁之后就从我的记忆中决然而止了,我已经不想再给所有活着的人造成什么麻烦。而现在,年轻人。请你在这看着我安静的死去吧!
房间里的老人已经准备咽下他的最后一口气,临死之前,他的嘴角不停的抽动,有含混不清的声音从他的嘴里涌出,我尝试着去听清楚这个弥留之际的老人想说些什么,可末了也终于放弃了。老人用一种抱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就不再努力说话了,事实上,他已经死掉了。看着他死掉僵硬的身躯,我无比的恐惧,我害怕看到另外一个魂魄从他的尸体里面走出来,我就坐在死去老人的对面,站站兢兢,忐忑不安。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了,护士们终于发现了老人的死亡,一群人涌入房间把他推走了。在这里一个老人的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有什么理由为他大惊小怪,不久他就会变成骨灰,再不久,一切他生前的痕迹就全都会不在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走出病房,草地上,我的女人正沉沉入睡,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摇醒了她,她茫然的看着我。
“结束了,玛吉阿米,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了。”
---- 我只是懊悔我太快就到了
布达拉的山脚,我当然记得
又潮又咸的海水涌动
和关于红帆船水手的诗篇
不如总在途中,
于是常有希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