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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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她都眼睁睁地看见了,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惊压过了悲痛,她甚至连眼泪都 顾不得流了。心像什么东西猛拉似的嗓门上提,头,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起来,一双眼睛顿时 变得无光没采。她吃惊地望着她小时候一同长大的伙伴——她一直在心里亲着和爱着的这个 男人,他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啊!她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出他身上有这么大的缺点呢?她 脑子里很快闪过什么书上的一句话:人有人,往往只从好的方面看……
她看着他那颗胖了的头,看着他平庸的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看着他那一身工不工农不农 的肮脏的衣服,一种悲哀和绝望的感情使她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她一只手托住桌边,开始痛苦地想:他也许是被所长和地委书记的权势压垮了!她觉得 她用自己爱情的力量也许会把他重新唤醒的!她要夺回他的——不,也是她的那被剥夺了的 一切!
于是她满面流泪地说:“康庄哥,咱一块回咱村去吧!再哪里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穷 山沟里过活一辈子!天下当农民的一茬人,并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 咱的精神并不会比别人穷的!康庄哥,咱一起回去吧!而今农村的政策也宽了,咱们的日子 慢慢也会好起来的……康庄哥,你答应我吧!咱明天就动身回去!”
她的这些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她的这些使石头也会落泪的话,竟然仍没有打动这个炊 事员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头耷脑。当然,看来他精神上并不是没 有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沉默。房子里暖气管的丝丝声和窗 上风雪的吼叫志组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乐,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两个沉默着的、农 村来的青年人的心灵里回荡着。空气紧张得就像等待着某种东西的爆炸……
过了一会儿,康庄抬起头,带着一种哭音拉调,说:“好琴哩!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 心哩……可是,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说心 里话,好不容易吃上公家这碗饭,我撂不下这工作!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 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 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无比的愤怒一下子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里像喷着火似地望着这个没 有骨头的人,大声叫着说:“咱们的先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你爹你妈现在还住着,难道 他们都不是人吗?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条狗!”
她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刚才一直像烧着火似的脑子被一盆子凉水泼灭 了,冷却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软绵绵的,于是就扑倒在床上,放开声哭起来了。窗外的暴 风吼叫得更猛了,将大把大把的雪扬在窗房上,啪啪直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风吹电线 发出的尖锐哨音。
她伏在床上忘情地、伤心地号啕着。她现在并不是为了和这种不再值得留恋的感情告别 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纯洁的感情交给了这么一 个人!
“哭什么哩!甭哭啊!我看咱两个而禽就算闹腾好了,我过一个月就转了正,成了正式 工了;你要跟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也还愁没个工作吗!唉,咱们两家祖祖辈辈还没出一个 吃官饭的人呢!琴,咱好歹已经快端上这碗饭了,一转正,就是铁饭碗,再不怕遭年馑了! 咱要是现在回去,就再没指望了,这辈子也别想……咦?这寒冬腊月还有开花的东西哩?
水瓶里插的那是什么花?还没见过哩?像年画上画的梅花嘛!
叫我看这是真的还是纸做的假花……”这个乡巴佬说着便带着惊异而稀罕的神色,向桌 子这边走来。
她听见他走近了,猛一转身,大声吼道:“别动!你的手,脏!”她的眼光喷着火似地 射在这个已经死了的活人脸上,指头像锥子似地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说!是不是人家给 你找了工作,你给人家答应的条件就是和我断绝关系?你再说!你今天晚上跑到这里干啥来 了?是不是所长叫你来做我的工作,让我跟她那个不要脸的儿子成亲哩?你说!你说!你说 呀!”
她发疯似地喊着,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愤怒地扬起手,在那张吃喝得油腻、肥乎乎的脸上眼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 说:“你滚出去!”
他没有看她,仍然像一截木桩似的钉在那里。半天,他才笨拙地转过身子,跌跌撞撞摸 到门口,走了。门外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扑踏扑踏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黑暗的雪夜里… …
现在,她坐在椅子里,目光静静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枝腊梅花,思绪像洪水一样在脑子里 奔涌起来,她此刻明白了吴所长所说的“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了。她谛听着窗 外猛烈的暴风雪的吼叫声,心里想:“这严酷的暴风雪不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吗?它把世界 上多少生机勃勃的绿色的生命都杀死了!但是,它奈何不得梅花啊!亲爱的腊梅花,你就是 在这样的时候,金灿灿地开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来,开始收拾房间和整理东西。她先打开自己那个小提包 ,一眼便看见了那件没有打完的、铁灰色的男式毛衣。一缕淡淡的哀伤又涌上了她的心头。 这是她用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买了最好的毛线,准备给刚才走了的那个人织的,已经织了一 半。
她怔了一会,便取出这件没织完的毛衣,一只手扯住线头,狠狠地扯开了。她扯着,扯 着,那织着美丽图案的毛衣片很快就变成了乱麻一般的线团,被她抛在了身后……
第二天黎明,骚动了一个晚上的暴风雪完全静了下来,但天阴得仍很重,雪花儿照旧轻 悠悠地飘落着。大地被厚厚的积雪包裹起来,显得洁净而庄重。喧嚣的城市变得静悄悄的了 。
这时候,只见大街上蹒跚着走过来一个背铺盖卷的姑娘。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围着一条鲜红的粗毛线围巾,独个儿在齐膝膝 深的厚雪里吃力地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一枝金灿灿的腊梅花,走一会 儿,便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或者在脸蛋上亲昵地偎一偎。这正是冯玉琴。她已主动辞退了地 区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准备在车站附近的旅社里住上几天——等天一晴,路一开,她就回 家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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