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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路遥--夏--4
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49), 站内信件

                                        四


  这一天,苏莹去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带回来一位陌生的男青年。她给大家介绍说这是
她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们小学里的同学,现在山西农村插队,因办点公事路过这里,她父亲
托他顺来看看她。

  来客身材颀长又不失健壮;风度洒脱大方,而又很有内涵。初来乍到,第一眼给人的印
象蛮好。

  客人来的当天上午,苏莹叫杨启迪帮她在她旁边的一个空屋里搭了一个床铺。她解释说
她的同学神经衰弱,和别人一块住,晚上睡不着。

  杨启迪在帮她搭床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他明天就走吗?”

  她抬起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笑了,说:

  “不,要住一段时间,他说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想好好体味体味。”

  “他叫什么名字?”

  “噢,我倒忘记给你说了,叫……张民。”不知为什么,她脸一下子红了。

  就是这个张民的到来,猛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过了不久,他就看出来,她和这个人的
关系似乎要比一般的同学要深。他们一起既亲密又随便,简直如兄似妹!两个人长得都很漂
亮。在他看来,这漂亮的特点都有些相近呢!他们的关系太不一般了,也许其他人看不出这
一点。他看得出来!热恋中的年轻人哪个不神经敏感?

  他有时细细观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是亲密,但似乎又有点微妙:既不像是同学
关系,他很难确定就一定是爱情关系了。不是爱情关系?但愿不是!是同学关系?可的确又
比同学关系深!是亲戚?是表兄妹?扯谈!这是自己在无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与自己
不利的事实不存在,而最终发现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乱思。他大伤脑筋!

  新来的客人晚上睡得近迟,有时灯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觉忘了关灯呢,
还是在干其它什么事。

  他看见苏莹对她的“同学”(他已在心里给这两个字打了引号)关怀备至,每天早上都
在煤油炉上煎两个鸡蛋,端进那个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时她带他到菜园里去帮着干活。有
时他自己扛着镢头和社员一起上山劳动,和羊倌一起出放羊;并且,头上还扎起了白毛巾,
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庄稼人一样!

  这一天中午,闷热得要命。杨启迪和往常一样去村后一个小河槽里洗澡——这地方有个
齐胸深的小水潭,四周崖岩很高,可以避人,村里的人夏天都爱在这儿洗澡。

  他老远看见前面一棵大柳树下坐着张民,像是在看书;走近时,他才听见他是读英文版
的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朗读很流利,比他的水平高。如果他不抬头,他就不想和他打
招呼。他和他自然的有了别扭。

  他却抬头了,并且笑着说:

  “很对不起,小芳在下边洗澡,她让我在这儿堵堵人。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她大概很快
就完了。”

  啊!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感到头顶的太阳已经从天下掉下来,落在了他头
上,脑袋都快要热爆了。

  他只说了一句“我晚上再洗”,就转过身匆匆往回走。

  他没有回宿舍。他下了公路,堂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头,又来到了那棵老杜梨树
下。他坐下来,接着又站起,手使轻地抠着树皮,失神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烈日曝晒下
的高原,火辣辣的,静悄悄的。热气从大地上蒸腾起来,在阳光闪烁着变幻莫测的色彩。一
种空旷和寂寞的感觉控制了他。他扭头朝村里望去,村庄沉浸在午睡之中,村道上路过谁家
的光屁股小孩,扬起了一溜白烟。他突然看见,苏莹和张民肩并肩地从村后的小河边往回走
。她好像在梳头,并和张民说着什么。

  他的两条腿像谁用棍子猛击了一下,感到绵软。他顺树干坐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指
缝里淌出了几颗热辣辣的泪珠。

  杨启迪一颗为爱情所燃烧的热腾腾的心,凉了。他断定她的爱是属于这个亲来的客人的
。他太幼稚了。他现在才冷静地意识到,他那前一段爱情的狂热仅仅是单方面的。他忘了一
个起码的常识:爱是两个人的事!

  他继而想到,他和张民的风度、气质都不能相比——他是“土包了”,而张民和苏莹一
样,是“大城市型”的。他以前缺乏自知之明,竟然没有认真考虑这些差别。而他和苏莹的
差别仅仅只是这些吗?她父母亲都是省厅局级干部,而他的父母却是普通工人。虽然她父母
亲现在“倒了霉”,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了,但他通过她深深地了解她的父母亲,他们都
是廉洁奉公的好干部,是打不倒的,他们是好人!但不是“好干部”就一定能和“好工人”
的家庭结亲嘛!爱情可以说比政治更杂!他悔恨自己以前没朝这方面多想,而没头没脑地爱
别人,结果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个悲剧。

  爱得很深,失去爱后的痛苦也就很深。他的日常生活尽管表面上还和以往一样,但所有
的节拍都不协调了。他割草割破了手指头;读外语时,有时会凝固在一个句子上,怎么也读
不到下文去。他捶打自己的脑袋,抱怨自己太没出息了!

  使他更为苦恼的是,苏莹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有什么改变,还和以往一样令人温暖地微笑
,帮他喂猪,甚至把他放在枕边的破衣服拿去缝好,又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原来的地方。

  但他不能承受她的这一切了。他有自尊心,并且,从道德的角度去考虑,他不能为了自
己的幸福而去干扰和破坏别人的幸福!

  他开始有意回避她。偶尔不得已见了面,也只是平常地打个招呼。他看到她对他的这种
态度是多么的惊讶。天啊,你惊讶什么呢?

  早晨割草回来,他不再在菜园边休息了,并且尽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朝菜园里看。他一歇
也不歇地把草背回饲养室,然后自己回去拿干粮吃。有时,他也忘记了回去吃干粮,就又空
着肚子上山去割第二回草。

  这天,他一个人正在饲养室铡草,突然看见她从院子的豁口处进来了,他赶忙把脸扭到
一边去,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铡他的草。

  包着干粮的花手帕伸到他面前来了。他不得不停住手,但没看她,说:

  “我……吃过了。”

  “你为什么这样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拿干粮的手也有点抖颤。

  他抬起头来,猛地惊呆了。他看见她的脸抽搐着,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泪点。

  她把干粮放在他旁边的石床上,扭转身很快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会,才打开石床上的花手帕。里边有三张白面烙饼(看来不是出自马
平的手)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张白纸里包一撮细白的盐——这是就鸡蛋吃的。

  他面对着这些东西,鼻根一酸:就是他不能从她那里获得爱情,可她也是一个多么好的
同志啊!他怪自己这一段对她太冷淡了!他在心里对她说说:他目前也许只能这样对待她了
;也入场过上一段时间,等他的心完全平静,他就会和她恢复正常的同志关系的。

  中午,他想把手帕还给她。走到她们前时,听见屋里她正和张民说话,就打消了进她屋
子的想法,把手帕搭在了她们的前的铁丝上。

  他正准备走开,张民从屋子里出来的倒洗脸水,很亲热地问他:

  “吃饭了没?”

  “吃了。”他回答,并转脸看了看他。一张热情洋溢的漂亮的脸;刚洗过的头发,在中
午的阳光下乌黑发亮。他手提着脸盆,似乎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为了礼貌的原因,他觉得自
己也应该再说点什么,比如问“你吃了没有”之类。但不知为什么身子却背转了,脚也开始
往回迈动了——他感到这阵儿是身体在指挥思想。

  他回去躺在床铺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张民,即偏偏要思考这个人。他虽和这
个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人没有直接说过什么话,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比自己各方面都强!

  他杨启迪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为他给他带来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认
识他。他感到他有各方面的修养,某种程度上很像苏莹,甚至比苏莹还老练成熟。他是个典
型的知识分子,但质朴,没什么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来这里时间并不长,就
和全村的大人娃娃都熟悉了,老乡都管他叫“老张”。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几岁,可杨字前
边还冠个“小”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客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怎样?

  他对当前社会发生的种种事情又是什么态度?自从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四月五
日天安门广场事件发生,祖国面临着一个多么严重的时刻呀!虽然人民好像暂时沉默了,但
地火正在地下运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现在正处在两种命运决战的前夕!到处都有激
烈的交战——就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里,也是这样。而张民属于哪个阵营?在这些年月里
,这一点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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