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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佚名……我的帝王生涯
发信人: slll()
整理人: jessie(1999-09-02 21:41:44), 站内信件


    我的帝王生涯

第一章

    父王驾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浮于铜尺山的峰峦

后面。我在近山堂前晨读,看见一群白色的鹭鸟从乌桕树林中低低掠过,它们围

绕近山堂的朱廊黑瓦盘旋片刻,留下数声哀婉的啼啭和几片羽毛,我看见我的手

腕上、石案上还有书册上溅满了鹭鸟的灰白稀松的粪便。是鸟粪,公子。书童用

丝绢替我擦拭着手腕,他说,秋深了,公子该回宫里读书了。

    秋深了,燮国的灾难也快降临了。我说。前来报丧的宫役们就是这时候走近

近山堂的,他们手执一面燮国公的黑豹旄旗,满身缟素,头上的丧巾在风中款款

拂动。走在后面的是四名抬轿的宫役,抬着一项空轿,我知道我将被那顶空轿带

回宫中。我将和我敬重或者讨厌的人站在一起,参加父王的葬礼。

    我讨厌死者,即使死者是我的父亲,是统治了燮国三十年的燮王。现在他的

灵柩安置在德奉殿中,周围陈列着几千朵金黄色的雏菊,守灵的侍兵们在我看来

则像一些墓地上的柏树。我站在德奉殿的第一级台阶上,那是祖母皇甫夫人携我

而上的,我不想站在这里,我不想离灵柩这么近。而我的异母兄弟们都站在后面

,我回过头看见他们用类似的敌视的目光望着我。他们为什么总喜欢这样望着我

?我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看父王炼丹的青铜大釜,它现在被我尽收眼底,我看见

它孤单地立于宫墙一侧,釜下的柴火依然没有熄灭,釜中的神水也依然飘散氤氲

的热气,有一个老宫役正在往火灰中加添木柴。我认识那个老宫役孙信,就是他

多次到近山堂附近的山坡上砍柴,他看见我就泪流满面,一腿单跪,一手持柴刀

指着燮国的方向说,秋深了,燮国的灾难快降临了。有人敲响了廊上悬挂的大钟

,德奉殿前的人一齐跪了下来,他们跪了我也要跪,于是我也跪下来。我听见司

仪苍老而遒劲的声音在寂然中响起来,先王遗旨。王遗旨。遗旨。旨。祖母皇甫

夫人就跪在我的旁边,我看见从她的腰带上垂下的一只玉如意,它被雕刻成豹的

形状,现在它就伏在台阶上,离我咫尺之遥。我的注意力就这样被转移了,我伸

出手悄悄地抓住了玉如意,我想扯断玉如意上的垂带,但是皇甫夫人察觉了我的

用意,她按住了我的那只手,她轻声而威严地说,端白,听着遗旨。我听见司仪

突然念到了我的名字,司仪加重了语气念道,立五子端白承袭燮王封号。德奉殿

前立刻响起一片嘤嘤嗡嗡之声,我回过头看见了母亲孟夫人满意而舒展的笑容,

在她左右听旨的嫔妃们则表情各异,有的漠然,有的却流露出愤怒而绝望的眼神

。我的四个异母兄弟脸色苍白,端轩紧咬着他的嘴唇,而端明咕哝着什么,端武

朝天翻了个白眼,只有端文故作镇静,但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端文一心想

承袭王位,他也许没想到父王会把燮王王位传给我。我也没想到,我从来没想到

我会如此突然地成为燮王,那个炼丹的老宫役孙信对我说,秋深了,燮国的灾难

快要降临了。可是父王的遗诏上写着什么?他们要让我坐在父王的金銮宝座上去

啦。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十四岁,我不知道为什么挑选我继承王位。

祖母皇甫夫人示意我趋前接旨,我向前走了一步,老迈的司仪捧出了父王的那顶

黑豹龙冠,他的动作颤颤巍巍,嘴角流出一条口水的粘液,使我为他担忧。我微

微踮起脚,昂着头部,等待黑豹龙冠压上我的头顶。我觉得有点害羞和窘迫,所

以我仍然将目光转向西面宫墙边的炼丹炉,司炉的老宫役孙信坐在地上打盹,父

王已经不再需要仙丹,炼丹的炉火还在燃烧。为什么还在燃烧?我说。没有人听

见我的话。黑豹龙冠已经缓慢而沉重地扣上我的头顶,我觉得我的头顶很凉。紧

接着我听见德奉殿前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不是他,新燮王不是他。

我看见从嫔妃的行列中冲出来一个妇人,那是端文和端武的母亲杨夫人,我看见

杨夫人穿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拾级而上,径直奔到我的身边。她疯狂地摘走我的黑

豹龙冠,抱在胸前。你们听着,新燮王是长子端文,不是五子端白。杨夫人高声

大叫着,从怀里掏出一页宣纸,她说,我有先王遗诏的印件,先王立端文为新燮

王,不是端白。遗诏已经被人篡改过啦。德奉殿前再次哗然。我看着杨夫人把黑

豹龙冠紧紧抱在胸前,我说,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本来就不喜欢。我想趁乱溜走

,但祖母皇甫夫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一群侍兵已经上去擒住了疯狂的杨夫人,有

人用丧带塞住了她的嘴。我看见杨夫人被侍兵们抬下去,迅速离开了骚动的德奉

殿。我愕然,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登基的第六天,父王的灵柩被

运出了宫中。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涌向铜尺山的南麓,那里有燮国历代君王的陵

墓,也有我早夭的同胞兄弟端冼的坟穴。路上我最后一次瞻仰了父王的遗容,那

个曾经把玩乾坤的父王,那个英武傲慢风流倜傥的父王,如今像一段枯萎的朽木

躺在楠木棺椁里。我觉得死是可怕的。我从前认为父王是不死的,但他千真万确

地死了,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巨大的棺椁里。我看见棺椁里装满了殉葬品,有

金器、银器、翡翠、玛瑙和各种珠宝,其中有许多是我喜欢的,譬如一柄镶有红

宝石的短铜剑,我很想俯身去取,但我知道我不能随便猎取父王的殉葬品。车马

都停在王陵前的洼地上,等待着宫役们运来陪葬嫔妃们的红棺。他们是跟在我们

后面的。我在马上数了数,一共有七口红棺。听说陪葬的嫔妃们是昨夜三更用白

绢赐死的,她们的红棺将从上下东西的方向簇拥父王的陵墓,组成七星拱月的吉

祥形状。我还听说杨夫人也已被赐死殉葬,她拒死不从,她光着脚在宫中奔逃,

后来被三个宫役追获,用白绢强行勒毙了。七口红棺拖上王陵时,有一口棺木内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众人大惊失色。后来我亲眼看见那口棺盖被慢慢地顶开了,

杨夫人竟然从棺中坐了起来,她的乱发上沾满了木屑和赤砂,脸色苍白如纸,她

已经无力重复几天前的呐喊。我看见她最后朝众人摇动了手中的遗诏印件,很快

宫役们就用沙土注满了棺内,然后杨夫人的红棺被重新钉死了,我数了数,宫役

们在棺盖上钉了十九颗长钉。

    我对于燮国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僧人觉空。他是父王在世时为我指定的师傅

。觉空学识渊博,善舞剑弄枪,也善琴棋书画。在近山堂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里

,觉空跟随我左右,他告诉我燮国的二百年历史和九百里疆域,历代君王的业迹

和战死疆场的将士故事,他告诉我燮国有多少山脉多少河流,也告诉我燮国的人

民主要以种植黍米和狩猎打鱼为生。我八岁那年看见过一些白色的小鬼,每逢掌

灯时分,那些小鬼就跳到我的书案上,甚至在棋盘的格子里循序跳跃,使我万分

恐惧。觉空闻讯赶来,他挥剑赶走了白色的小鬼。因此我从八岁起就开始崇拜我

的师傅觉空了。

    我把僧人觉空从近山堂石到宫里。觉空趋前跪拜时神色凄清,手执一部书页

翻卷的论语。我看见他的袈裟上绽开了几个破洞,麻履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

    师傅为何手持论语上殿?我说。

    你还没有读完论语,我折页做了记号,特意呈上请燮王将书读完。觉空说。

我已经成为燮王,为何还要纠缠我读书?燮王如果不再读书,贫僧就要回苦竹寺

修行去了。不许回寺。我突然大叫起来,我接过觉空手中的论语,随手扔在龙榻

上,我说,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走了谁来替我驱鬼?那些白色的小鬼,它们现在

已经长大,它们会钻到我的帐帷里来的。我看见两侧的小宫女都掩口而笑,她们

明显在窃笑我的胆怯。我很恼怒,我从烛台上拔下一支烧着的蜡烛,朝一个小宫

女脸上砸去。不许笑。我厉声叫道,谁再笑我就让她去王陵殉葬。宫苑中的菊花

在秋风里怒放,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讨厌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黄颜色。

我曾经让园丁铲除宫苑中的所有菊花,园丁嘴上唯唯诺诺,暗地里却将此事禀报

了祖母皇甫夫人,后来我才知道在宫苑中遍植菊花是她的意思,她在花卉中酷爱

菊花,而且皇甫夫人坚持认为菊花的异香对她的头晕病有所裨益。母后孟夫人曾

经悄悄地告诉我,祖母皇甫夫人在秋天大量食用菊花,她让宫厨们把菊花做成冷

菜和汤羹,那是她长寿和治病的秘诀。我听了不以为然。菊花总是让我联想到僵

冷的死人,我觉得吞食菊花就像吞食死人腐肉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钟鼓齐鸣,我上朝召见大臣官吏,当廷批阅奏章。那时候祖母皇甫夫人和母

后孟夫人就分坐于两侧。我的意见都来源于她们的一个眼色或一句暗示。我乐于

这样,即使我的年龄和学识足以摒弃这两位妇人的垂帘听政,我也乐于这样以免

去咬文嚼字和思索之苦。我的膝盖上放着一只促织罐,罐里的黑翼促织偶尔会打

断沉闷冗长的朝议,发出几声清朗的叫声。我喜欢促织,我只是担心秋凉一天凉

似一天,宫役们去山地里再也找不到这种凶猛善斗的黑翼促织了。我不喜欢我的

大臣宫吏,他们战战兢兢来到丹陛前,提出戍边军营的粮饷问题和在山南实行均

田制的设想,他们不闭上嘴,皇甫夫人不举起那根紫檀木寿杖,我就不能罢朝。

我不耐烦也没有办法,僧人觉空对我说过,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闲言赘语和飞短流

长中过去的。

    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群臣面前保持着端庄温婉的仪容,互相间珠联璧合,辅

政有方,但是每次罢朝后两位夫人免不了唇枪舌剑地争执一番,有一次群臣们刚

刚退出恒阳殿,皇甫夫人就扇了孟夫人一记耳光。我感到很吃惊,我看见孟夫人

捂着脸跑到幕帘后面去了,她在那里偷偷地啜泣,我跟过去望着她,她边泣边说

,老不死的东西,早死早好。我看见一张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脸,一张美丽而咬

牙切齿的脸。从我记事起,这种奇特的表情就在母亲孟夫人脸上常驻不变。她是

个多疑多虑的妇人,她怀疑我的同胞兄弟端冼是被人毒死的,怀疑的具体对象是

先王的宠妃黛娘。黛娘因此被割去十指,投入了肮脏的冷宫。我知道那是犯有过

错的嫔妃们的受难地。

    我偷偷地去过后面的冷宫。我想看看黛娘被割去十指的手是什么样子。冷宫

确实阴冷逼人,庭院四处结满了青苔和蛛网。我从木窗中窥见了昏睡的黛娘,她

睡在一堆干草之上,旁边有一只破朽的便桶,那股弥漫于冷宫的酸臭味就是从便

桶中散发的。我看见黛娘翻了个身,这样她的一只手就面向我了,它无力地垂放

在草堆上,垂放在一缕穿窗而过的阳光里晾晒。我看见那只手形如黑饼,上面溃

烂的血痂招来了一群苍蝇,苍蝇无所顾忌地栖息在黛娘的残手上。我看不见黛娘

的脸。宫中妇人如云,我不知道谁是黛娘。有人告诉我,黛娘就是那个善弹琵琶

的妃子。我想不管她是谁,一旦被割除十指就无法再弹琵琶了。在往后的欢庆佳

节中,不知是否还会有美貌的妇人在花园里怀抱琵琶,拨弄珠玑撞玉的仙境般的

音乐?我不怀疑黛娘曾经买通宫厨,她在我胞兄端冼的的甜羹里下了砒霜。但我

对割除十指的方法心存疑窦。我曾询问过母亲孟夫人,孟夫人沉吟了片刻回答道

,我恨她的手。这个回答不能使我满意,我又去问过师傅觉空,觉空说,这很简

单,因为黛娘的手能在琵琶弦上弹奏美妙的音乐,而孟夫人不会弹琵琶。

    到我登位为止,梧桐树林里的冷宫大约幽禁了十一位被废黜的嫔妃。入夜时

分从冷宫飘来的啼哭声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对此厌烦透顶,却无法制止冷宫的夜

半哭声,那是些脾性古怪置生死于度外的妇人,白天蒙头大睡,到深夜就精神矍

铄,以凄厉哀婉的哭声摇撼我沉睡的大燮宫。我对此真的厌烦透顶,我不能让宫

役们用棉花团塞住那些妇人的嘴巴,冷宫是禁止随意进出的。我的师傅觉空建议

我把它当作夜宫中正常的声音,他说这种哭声其实和宫墙外更夫的铜锣声是一样

的,既然更夫必须随时报告夜漏的消息,冷宫里的嫔妃也必须以哭声迎接黎明的

到来。你是燮王。僧人觉空对我说,你要学会忍受一切。我觉得僧人觉空的话听

来很费解,我是燮王,为什么我要忍受一切?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有权毁灭我厌

恶的一切,包括来自梧桐树林的夜半哭声。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刑吏,我问他

有没有办法使那些妇人哭不出声音,他说只要剜去她们的舌头她们就哭不出声音

来了。我又问他剜去舌头会不会死人,刑吏说只要剜得准就不会死人。我说那你

们就去剜吧,我再也不要听她们的鬼哭狼嚎了。

    这件事是在绝对秘密下进行的,除了刑吏和我谁也不知道。刑吏后来提了一

个血淋淋的纸包来见我,他慢慢把纸包打开,一边对我说,这回她们再也哭不出

声音来了。我朝纸包睇视了一眼,那些爱哭的嫔妃们的舌头看上去就像美味的红

卤猪舌一样。我赏了刑吏一些银子,吩咐他说,千万别告诉皇甫夫人,她若问起

来就说她们自己不小心把舌头咬断了。那天夜里我很不安,冷宫的方向果然寂静

无声,除了飒飒的秋风落叶和间或响起的夜漏梆声,整个燮王宫都是一片死寂。

我在龙榻上辗转反侧,想起我下令割去了那些可怜的妇人的舌头,突然觉得有点

害怕,现在没有什么声音来折磨我的听觉了,我反而更加难以入眠。榻下的宫女

闻声而起,她说,殿下要解手吗?我摇了摇头。我望着窗外半暗半明的灯笼和蓝

紫色的夜空,想像冷宫中的妇人们欲哭无声的景象。为什么这么寂静?没有声音

我也睡不着,我对宫女说,你去把我的蛐蛐罐拿来吧。宫女抱来了我心爱的蛐蛐

罐,后来我每夜听着黑翼促织清脆的鸣叫入睡,我感到一丝忧虑,秋天一旦过去

,我豢养的大批促织一旦在第一场大雪中死去,那时候我该怎样打发漫漫长夜呢

?我为我让刑吏犯下的罪孽惴惴不安。我暗暗观察了皇甫夫人和丞相大臣们对此

的反应,他们似乎毫无察觉。有一天在罢朝之后我问皇甫夫人最近是否去过冷宫

,我说那些妇人竟然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皇甫夫人慈爱地注视着我良久,最后

她叹了口气说,怪不得这几夜一片死寂,我每夜都睡不着觉。我说,祖母喜欢听

那些妇人半夜的哭声吗?皇甫夫人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她说,剜了就剜了,只是

千万别让风声走漏到宫外,我已吩咐过有关宫人,谁走漏风声就剜掉谁的舌头。

我心中的石头坦然落地。祖母皇甫夫人的惩罚方式原来与我如出一辙,这使我感

到一丝慰藉和一丝茫然。看来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把冷宫里十三位妇人的舌头

割下来了,但皇甫夫人认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冶炼仙丹的青铜大釜依然耸立在宫墙一侧,釜下的炭火业已熄灭,以手指扪

及变色的青铜,青铜竟然还是温然灼人的。已故的先王常年服用仙丹,炼丹师傅

是他从遥远的蓬莱国重金聘来的。蓬莱仙丹未能延长先王羸弱而纵欲的生命,在

先王驾崩的前夜炼丹师傅从宫中逃之夭夭,证明那种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仙丹只

是一颗骗人的泥丸。

    司火的老宫役孙信已经白发苍苍,我看见他在萧瑟的秋风中徘徊于炼丹炉前

,俯身拾取着地上的残薪余灰。我每次经过炼丹炉前,孙信就双手捧起一堆灰烬

跪行而至,他说,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

    我知道老宫役孙信是个疯子。有人想将他逐出宫中,被我阻拦了。我不仅喜

欢孙信,而且喜欢重复他的不祥的咒语。我长久地注视着他手中炼丹留下的灰烬

。我说,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当我身边簇拥着那些谄媚的赔笑的

宦官宫吏,我时常想起老宫役孙信那张悲哀的泪光盈盈的脸,我对他们说,你们

傻笑什么?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秋天的猎场满目荒芜,灌木丛和

杂草齐及我的腰膝,烧山赶兽的火堆在山坡上明明灭灭,铜尺山的谷地里弥漫着

草木焚烧后的焦味,而野兔、狍子、山鹿就在满山的烟蔼中匆匆奔逃。我听见狩

猎者的响箭声和欢呼声在铜尺山山谷里此起彼伏地回荡。我喜欢一年一度的宫廷

围猎的场面。策马持弓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所有的男性主族成员都参加了这次

围猎。在我的红鬃矮马后紧跟而上的是我的那些异母兄弟。我看见三公子端武和

他的胞兄端文,他们神色阴郁或者趾高气扬,我还看见文弱的二公子端轩和蠢笨

的四公子端明,他们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的后面,除此之外,随行的还有我的师

傅僧人觉空和一队担任守卫的紫衣骠骑兵。

    我的帝王生涯中遭受的第一次暗算就发生在围猎场上。我记得一只黄褐色的

野山鹿从我的马前一掠而过,它的美丽的皮毛在灌木丛中闪闪烁烁,我纵缰而追

,听见觉空在后面喊,小心,小心暗箭机关。我回过头,那支有毒的暗箭恰好掠

过我的白翎头盔,这个瞬间令周围的随行惊出一身冷汗。我也被吓了一跳。僧人

觉空策马过来,把我抱上了他的马鞍。我余悸未消地摘下白翎头盔,发现那棵雪

白的雁翎已经被箭矢射断。谁在施放冷箭?我问觉空,谁想害我?觉空朝四面的

山坡树林眺望着,沉默了良久说,你的仇人,我说,谁是我的仇人?觉空笑了笑

回答,你自己看吧,谁现在躲得最远,谁就是你的仇人。我发现我的四位异母兄

弟突然都消失不见了。他们肯定躲在某片隐蔽的树林后面。我怀疑那支冷箭是大

公子端文射来的,在我们兄弟五人中,端文的箭法最好,也只有阴险乖戾的端文

,会设计出如此天衣无缝的暗杀圈套。号兵吹动画角召集回宫时,端文第一个策

马回营,他的肩上扛着一只獐子,马背上还拴着五六只野兔和山鸡。端文的箭筒

上沾满了牲灵的黑血,他的白袍上也溅上了斑斑血印。我看见他的倨傲的微笑和

跃马驰骋的英姿,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古怪的感觉。我想那位被殉葬了的杨夫人的

话也许是真的,端文很像已故的父王,端文很像新燮王,而我却一点也不像。陛

下射中野物了吗?端文在马上以一种镇定自若的语气问我,陛下的马上怎么空无

一物?

    我差点被暗箭射中。你知道是谁射的吗?我说。不知道。陛下皮毛未损,而

我百步穿杨,我想那肯定不是我的箭矢。端文微微弯下腰,脸上仍然傲气逼人。

不是你就是端武,我饶不了施放暗箭的人。我咬着牙说。我狠狠地挥打了马鞭,

让红鬃马径直驰离了猎场。我听见秋风在我耳边呜咽,山谷里的荒草在马蹄下发

出断裂之声。我的心像秋天的铜尺山一样充满肃杀犯气氛。我对那支暗箭耿耿于

怀,它使我心悸也使我暴怒,我决定像孟夫人惩治黛娘那样,让刑吏把端文端武

兄弟的手指剁断,我再也不想让他们弯弓射箭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围场事件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我母亲孟夫人在第二天的朝议中当众哭哭

啼啼起来,她要求皇甫夫人和臣相们主持正义,严惩端文端武兄弟。而皇甫夫人

则显出见多识广雍容大度的样子,她劝慰孟夫人道,这类事情我见得多了,你用

不着惊慌失措。不能光凭猜测冤枉端文和端武,我自然有办法查明谁是凶手,到

水落石出之时再严惩凶手还来得及。孟夫人对皇甫夫人的话置若罔闻,她认为皇

甫夫人一贯袒护端文端武兄弟,孟夫人坚持要将端文端武传到繁心殿前当众盘诘

,皇甫夫人则不允许在朝政中穿插宫内私事。我看见传令的宦官在丹陛前进退两

难,满面惶惑的样子。我觉得这个场面十分滑稽,不禁嘻嘻笑起来。在长久的僵

持中皇甫夫人的慈祥的脸勃然变色,她举起了紫檀木寿杖让臣相们退下。紧接着

我看见她手中的寿杖划了一个弧圈,砰然落在我母亲孟夫人的华髻上。孟夫人嘶

哑而尖厉地叫了一声,孟夫人骂了一句粗鄙而下流的市井俚语。

    我惊呆了。退出繁心殿的臣相们在台阶上频频回首张望。我看见皇甫夫人气

得浑身哆嗦,她走近孟夫人,用寿杖的顶端捅着孟夫人的嘴,你嘴里在骂什么?

皇甫夫人一边捅一边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让你这个豆腐铺的贱婢做了一国

之后。到现在你改不了满嘴的污言秽语,你怎么还有脸坐在繁心殿上?孟夫人开

始呜呜地哭泣起来,她任凭皇甫夫人的寿杖在嘴唇四周捅戳,我不骂了,孟夫人

边哭边说,我让你们串通一气去暗算端白吧,我要死了你们就放心了。端白不是

你的儿子,端白是燮国的君主。皇甫夫人厉声训斥道,倘若再不顾体统哭哭闹闹

的,我会把你撵回娘家的豆腐铺去,你只配做豆腐,不配做燮王的母后。我觉得

她们的争执愈来愈趋于无聊,我趁乱悄悄溜出了繁心殿,刚刚走到大桂花树下,

迎面奔来一个锦衣戎装的军士,看见我就跪下,边疆外寇侵犯,西线邹将军有急

信呈交陛下。我瞥了眼他手中插有三支鸡毛的信件,我说,我不管,你把信交给

皇甫夫人去吧。我纵身一跃,从桂花树上折下一枝香气馥郁的桂花,我用桂花枝

在跪着的将士臀部上抽了一下,我不管你们的事,我边走边说,你们成天送这送

那让我头疼。外寇侵犯?打退他们不就行了?

    我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先王的炼丹炉前,夕阳余晖使青

铜大釜放射出强烈的紫光,我似乎依稀看见一颗棕色的药丸在滚沸的水中旋转的

情景,我觉得熄灭多时的炼丹炉仍然散出古怪的药味和灼人的热气,我的红蟒龙

袍很快就被汗浸湿了,先王的炼丹炉总是这样令我出汗不止。我挥起桂花枝抽打

那只会旋转的铜盆时,老宫役孙信从炼丹炉后面闪了出来,他像个幽灵突然闪了

出来。我吓了一跳,我看见孙信的神色依然悲哀而癫狂,他的手里捧着一支断箭

想献给我。你从哪儿拾到的断箭?我诧异地问。

    铜尺山。围场。孙信手指西北方向,他的枯裂的嘴唇像树叶一样颤栗着说,

是一枝毒箭。

    我又想起围猎途中的事变,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沮丧,施放暗箭的人现在受

到了祖母皇甫夫人的庇护,而那支毒箭现在竟然落到了疯子孙信的手里。我不知

道孙信是怎么找到它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它献给我。

    把箭扔掉吧,我对孙信说,我不要它,我知道是谁放的这支暗箭。暗箭已发

,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孙信轻轻地扔掉断箭,他的眼睛里再次噙满浑浊的泪

水。

    我觉得老疯子孙信很有意思,他对于事物的忧患使我耳目一新。在所有的宫

役奴婢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老疯子孙信,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都对此表

示过不满,但我从幼年起就和孙信保持着异常亲昵的关系,我经常拉着他在空地

上玩跳格子的游戏。别哭啦。我掏出汗巾在孙信脸颊上擦了擦,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来跳格子吧,我说,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跳格了玩了。跳格子吧,燮国的灾难

就要降临了。孙信喃喃地说着抬起了左腿膝盖,他在方砖地上跳了几步,一、二

、三,孙信说,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我惩治端文端武兄弟的计划没有实现,因为刑吏们谁也不敢对他们下手。几

天后我看见端文端武兄弟手拉手地走过繁心殿前,我不由得沮丧万分。我知道这

是祖母皇甫夫人从中阻挠的缘故。现在我对皇甫夫人充满了不满情绪,我想既然

什么都要听她的,干脆让她来当燮王好了。皇甫夫人察觉了我闷闷不乐的情绪,

她把我叫到了锦绣堂她的卧榻边,默然地审视着我。她脸上的脂粉被洗去后显得

异常憔悴而苍老,我甚至觉得皇甫夫人也快进洞尺山的王陵墓了。端白,为什么

愁眉苦脸的?皇甫夫人握住我的手说,是不是你的蛐蛐儿死了?既然什么都要听

你的,为什么让我当燮王?我突然大叫一声,下面我就不知该怎么说了,我看见

皇甫夫人从卧榻上猛地坐起来,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惊愕而愠怒的表情,我下意

识往后缩了一步。谁教你来这么说的?是孟夫人还是你师傅觉空?皇甫夫人厉声

质问我,顺手抓到了卧榻边的寿杖,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怕她用寿杖敲我的脑

袋,但是皇甫夫人最后没敲我的脑袋,那根寿杖在空中挥舞了一圈,落在一个小

宫女的头上,皇甫夫人说,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快给我滚到外面去。我看着小

宫女红着眼圈退到屏风外面,我突然忍不住大声哭起来,我说,端文在围场对我

射暗箭,可你却不肯惩治他们,要不是觉空提醒我,我就被他们的暗箭射中了。

我已经惩治过他们了,你的四个兄弟,我每人打了他们三杖,这还不够吗?

    不够,我仍然大叫着,我要把端文端武的手指割下来,让他们以后没法再射

暗箭。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皇甫夫人拉我在榻上坐下来,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

耳朵,嘴角重新浮现出慈爱的微笑。端白,为王者仁慈第一,不可残暴凶虐,这

个道理我对你讲过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是忘记呢?再说端文他们也是个大燮的嫡

传世子,是王位的继承人,你割去他们手指怎么向祖宗英灵交待呢?又怎么向宫

廷内外的官吏百姓交待呢?可是黛娘的手指不是因为下毒被割除了吗?我申辩道

。那可不一样。黛娘是个贱婢,而端文兄弟是大燮王的血脉,也是我疼爱的孙子

,我不会让他们随便失去手指的。我垂着头坐在皇甫夫人身边,我闻到她的裙裾

上有一股麝香和灵芝草混杂的气味,还有一只可爱的晶莹剔透的玉如意,系挂在

她的龙凤腰带上,我恨不得一把拽过那只玉如意塞进囊中,可惜我没有这个胆量



    端白,你知道吗?在我们大燮宫,立王容易,废王也很容易,我的这句话你

千万要记住。

    我听懂了祖母皇甫夫人最后的嘱咐。我大步走出锦绣堂,朝堂前的菊花圃里

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不死的东西,早死早好。我偷偷地骂了一句。这种骂人

话是我从母后孟夫人那里听会的。我觉得骂一句不足以发泄我的义愤,就纵身跳

进皇甫夫人心爱的花圃里,踩断了一些黄色的菊花枝茎。我抬起头猛然发现那个

挨打的小宫女站在檐下,朝我这边惊讶地张望着。我看见她的额角上鼓起了一个

血包,那就是皇甫夫人的寿杖打的。我想起皇甫夫人关于仁慈爱心的劝诫,心里

觉得很好笑。记得在近山堂读书时背诵过一句箴言,言行不一,人之祸也。我觉

得这句话在皇甫夫人身上得到了诠释。端文和端武就是这时候走进锦绣堂前的月

牙门的。我从菊花圃里跳出来,拦住了他们的通道。他们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在这

里,表情看来都很吃惊。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我对他们恶声恶气地发难。向祖母请安。端文不卑不亢

地说。

    你们怎么从来不向我请安?我用菊花枝扫他们的下腭。端文没有说话。端武

则愤然瞪着我。我上去推了他一把,端武趔趄着退后一步,站稳后仍然用那双细

小的眼睛瞪着我。我又掐了一朵菊花朝端武脸上扔去。我说,你再敢瞪我我就让

人剜了你的眼睛。端武扭过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不敢再瞪我了。旁边的端

文脸色苍白,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点泪光闪闪烁烁的,而酷似妇人的薄唇抿紧

了更加鲜红欲滴。我又没推你砸你,你有什么可难受的?我转向端文挑衅地说,

你有种就再对我放一支暗箭,我等着呢。端文仍然不说话,他拉着端武绕开了我

,朝锦绣堂匆匆跑去。我发现祖母皇甫夫人已经站在廊下了,也许她已经在那里

观望了一阵了,皇甫夫人拄着寿杖,神色淡漠宁静,我看不出她对我的行为是褒

还是贬。我不管这些,我觉得我现在出了一口气就不亏啦。

    到我继位这一年,燮宫的宦宫阉竖已所剩无几,这是因为已故的父王天性憎

恶阉人的缘故,他把他们一个个逐出王宫,然后派人将民间美女一批批搜罗进宫

,于是燮王宫成了一个脂粉美女的天下,我的父王沉溺其中,纵情享受他酷爱的

女色和床第之欢,据我的师傅僧人觉空说,这是导致父王英年早逝的最重要的原

因。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在大燮宫前的红墙下毙命的那些宦官,他们明显是因为饥

寒而死的。他们等待着燮王将他们召回宫中,坐在红墙下坚持了一个冬天,最后

终于在大雪天丧失了意志,十几个人抱在一起死于冰雪之中。这么多年来我始终

对他们的选择迷惑不解,他们为什么不去乡间种植黍米或者采桑养蚕,为什么非

要在大燮宫前白白地死去?我问过僧人觉空,他建议我忘掉那件事,他说,这些

人可悲,这些人可怜,这些人也很可恶。

    我对宦官阉竖的坏印象也直接来自觉空,我从小到大没有让任何阉人伺候过

我,当然这都是我成为燮王之前的生活。我没想到这一年皇甫夫人对宫役的调整

如此波澜壮阔,她接纳了南部三县送来的三百名小阉人入宫,又准备逐出无数体

弱多病或者性格不驯的宫女,我更没有想到我的师傅僧人觉空也列在皇甫夫人的

闲人名单里。

    事前我不知道觉空离宫的消息。那天早晨我坐在繁心殿上,接受殿外三百名

小阉人的万福之礼。我看见三百名与我同龄的孩子跪在外面,黑压压的一片,我

觉得很好笑,但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就坐在我两侧,我不宜笑出声来,于是我就捂

着嘴低下头笑。等我抬起头来,恰恰看见那些孩子的队列后面跪着另一个人,我

看清了他是我的师傅僧人觉空,他卸去了大学士的峨冠博带,重新换上了一袭黑

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里。我不知道觉空为什么这样做。我从御榻上跳起来,

被皇甫夫人制止了。她用寿杖的顶端压住我的脚,使我不能动弹。觉空不再是你

的师傅了,他马上就要离宫,让他跪在那儿向你道别吧。皇甫夫人说,你现在不

能下殿。为什么?为什么让他离宫?我对皇甫夫人高声喊叫。你已经十四岁了,

你需要师傅了。一国之君需要臣相,却不需要一个秃头和尚。他不是和尚,他是

父王给我请来的师傅。我要他留在我身边。我拚命摇着头说,我不要小宦官,我

要觉空师傅。可是我不能让他留在你身边,他已经把你教育成一个古怪的孩子,

他还会把你教育成一个古怪的燮王。皇甫夫人松开寿杖,在地上笃笃戳击了几下

,她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对我说,我并没有驱他出宫的意思,我亲自向他征询过

意见,他说他想离宫,他说他本来就不想做你的师傅了。不。我突然狂叫了一声

,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下繁心殿,我冲过三百名小阉宦的整齐的队伍时,他们都仰

起脸崇敬而无声地望着我。我抱住了我的师傅僧人觉空放声大哭,繁心殿前的人

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我听见我的哭声在周围的寂静中异常嘹亮。



    别哭,你是燮王,在臣民面前是不能哭的。僧人觉空撩起袈裟一角擦拭我的

眼泪,他的微笑依然恬淡而圣洁,他的膝部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见他从袈裟的袖

管里抽出那册《论语》,他说,你至今没读完这部书,这是我离宫的唯一遗憾。

我不要读书。我要你留在宫里。

    说到底你还是个孩子。僧人觉空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如炬,停留在我

的前额上,然后从我的黑豹龙冠上草草掠过,地用一种忧郁的声音说,孩子,少

年为王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不幸。我看见他的手颤栗着将书册递给我,然后他

站起来,以双袖掸去袈裟上的尘埃,我知道他要走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留住他

了。师傅,你去哪里?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苦竹寺。僧人觉空远远地站住,

双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我听见他最后的模糊的回答,苦竹寺在苦竹林里,

苦竹林在苦竹山上。我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样的场面中我的表现有失体统,但我

想既然我是燮王,我就有权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想哭就哭,祖母皇甫夫人凭什么

不让我哭呢?我一边抹着泪一边往繁心殿上走,那些小阉宦们仍然像木桩一样跪

在两侧,偷偷地仰望我的泪脸。为了报复皇甫夫人,我踢了许多小阉宦的屁股,

他们嘴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我就这样一路踢过去,我觉得他们的屁股无比

柔软也无比讨厌。

    觉空离宫的那个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栏上暗自神伤,宫

灯在夜来的风雨中飘摇不定,而庭院里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败叶上响起一片沙沙

之声,这样的雨夜里许多潮湿的事物在静静腐烂。书童朗读《论语》的声音像飞

虫漂泛在夜雨声中,我充耳不闻,我仍然想着我的师傅僧人觉空,想他睿智而独

特的谈吐,想他清癯而超拔的面容,也想他离我而去时最后的言语。我愈想愈伤

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喜爱的僧人觉空赶走。

    苦竹寺到底在哪里?我打断了书童的朗读。在很远的地方,好像是在莞国的

丛山峻岭中。到底有多远?坐马车去需要多少天?

    我不太清楚,陛下想去那个地方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哪儿都想去,可哪儿也不能去。皇甫夫人甚至不让我跨

出宫门一步。

    这个雨夜我又做了恶梦。在梦中看见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呜呜地哭泣

,他们的身形状如布制玩偶,头部却酷似一些熟悉的宫人,有一个很像被殉葬了

的杨夫人,还有一个很像被割除了手指和舌头的黛娘。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梦醒

后我听见窗外夜雨未央,床榻上的锦衾绣被依然残存着白色小鬼飘忽的身影,我

恐惧万分地拍打着床榻,榻下瞌睡的宫女们纷纷爬起来拥到我的身边,她们疑惑

不解,彼此面面相觑,有一个宫女捧着我的便壶。

    我不撒尿,快帮我把床上的小鬼赶走。我一边拍打一边对宫女们喊,你们怎

么傻站着?快动手把他们赶走。没有小鬼。陛下,那只是月光。一个宫女说。

    陛下,那是宫灯的影子。另一个宫女说。你们都是瞎眼蠢货,你们没看见这

些白色小鬼在我腿上蹦蹦跳跳吗?我挣扎着跳下床榻,我说,你们快把觉空找来

,快让他把这些白色小鬼全部赶走。

    陛下,觉空师傅今日已经离宫了。宫女们战战兢兢地回答,她们仍然对床榻

上的白色小鬼视而不见。我恍然清醒过来。我想起这个雨夜僧人觉空已经跋涉在

去莞国苦竹寺的路上了,他不会再为我驱赶吓人的鬼魅。觉空已走,燮国的灾难

就要降临了。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老疯子孙信的那类古怪的谶语。我觉得悲愤交

加,周围宫女们困倦而茫然的脸使我厌烦,我抢过了宫女手中的那只便壶,用力

掷在地上。陶瓷迸裂的响声在雨夜里异常清脆,宫女们吓得一齐跪了下来。便壶

碎了,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我摹仿老疯子孙信的声调对宫女们说,我看见了

白色小鬼,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为了躲避床榻上的白色小鬼的侵扰,我破例

让两名宫女睡在我的两侧,另外两名宫女则在榻下抚琴轻唱,当白色小鬼慢慢逃

遁后,庭院里的雨声也消失了。廊檐滴水无力地落在芭蕉叶上。我闻到宫女们身

上脂粉的香味,同时也闻到了窗栏外植物和秋虫腐烂死亡的酸臭,这是大燮宫亘

古未变的气息。这是我最初的帝王生涯中的一个夜晚。初次遗精是在另一个怪梦

中发生的。我梦见了冷宫中的黛粮,梦见她怀抱琵琶坐在菊花丛中轻歌曼唱,黛

粮就这样平举着双手轻移莲步,琵琶挎在她的肩上,轻轻撞击着半裸的白雪般的

腰臀。黛娘满面春晖,一抹笑意妖冶而放荡,我对她喊,黛娘,不准你那样笑。

但黛娘笑得更加艳媚使我感到窒息。我又对她喊,黛娘,不准你靠近我。但黛娘

的手仍然固执地伸过来,那只失去了手指的面饼形状的手滴着血,放肆而又温柔

,它触摸了我的神圣的下体,一如手指与琵琶六弦的接触,我听见了一种来自天

穹之外的音乐,我的身体为之剧烈地颤抖。我还记得自己发出了一声惊骇而快乐

的呻吟。早晨起来我自己动手换下了湿漉漉的中裤儿,我看着上面的污迹问榻下

的宫女,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宫女们都盯着我手里的裤儿笑而不答,一个年

老的宫女抢先接了过去,她说,恭喜陛下了,这是陛下的子子孙孙。我看见她用

一只铜盘托着我的中裤急匆匆地退下,我喊道别急着去洗,我还没细看是什么东

西呢。宫女止步回答说,我去禀告皇甫老夫人,这是老夫人吩咐的。活见鬼,什

么都要禀告老夫人。我发了一句牢骚,看见宫女们已经抬来了一盆浸着香草的热

水,她们让我沐浴,我却伏在床榻上不想动弹,我在想夜来的梦是怎么回事,梦

里的黛娘又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就不再去想了。从宫女

们羞涩而喜悦的表情来判断,这似乎是件喜事。她们也许可以去皇甫夫人那里邀

功领赏了,这些贱婢们很快乐可我自己却不快乐。

    我一点也不快乐。皇甫夫人以八名宦官替代八名宫女来服侍我的起居。她以

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告诉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些宫女一定要离开清修堂了。

她说历代大燮君主都一样,一俟发身成人,就由宦官替代宫女伺候起居,这是宫

里的规矩。皇甫夫人这么说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在清修堂与八名宫女挥泪告别,

看见她们一个个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我心里很难过,一时却想不起补偿的办法。

有一个宫女说,陛下,我以后不容易见到你了,你今天开恩让我摸摸你吧。我点

了点头,摸吧,你想摸哪儿呢?那个宫女犹犹豫豫地说,就让我摸摸陛下的脚趾

吧,让我能永生永世蒙受陛下的福荫。我很爽快地脱掉了鞋袜,将双足高高地翘

起来,那个宫女半跪着满含热泪地抚摸我的脚趾,另外七名宫女紧跟在她的后面

。这个独特的仪式持续重复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一个宫女在我脚背上偷偷亲了一

下,惹得我咯咯笑起来。我问她,你不怕我的脚脏吗?她呜咽着回答,陛下的脚

不会脏的,陛下的脚比奴婢的嘴更干净。新来清修堂的八名宦官是由母后孟夫人

精心挑选的。她挑选的宦官大致都长得眉目清秀,而且几乎都来自她的老家采石

县。我说过我自小讨厌阉宦,所以他们前来叩见时我采取了横眉冷对的方法。后

来我就让他们在堂下玩各式各样的游戏,还让他们跳格子。我想看看他们之中谁

玩得更好一些,结果不出所料,他们玩了一会儿就玩不下去了,气喘吁吁或者大

汗淋漓的样子令人发笑。只有那个最为年幼的孩子玩得很快活,他在跳格子的时

候跳出了许多我不知道的花样。我注意到他的容貌像女孩子般的秀气逼人,他跳

跃的姿态也显得轻盈活泼,充满了那种我所陌生的民间风格。后来我就把他叫到

了我面前。你叫什么名字?燕郎,我的奶名叫锁儿,我的学名叫开祺。你多大啦

?我笑起来,我觉得他的口齿特别伶俐。十二岁,是属小羊的。

    夜里你在我的榻下睡吧。我把燕郎的肩膀扳过来,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我

们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燕郎腼腆地红了脸。我注意到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在他

的修长的黑眉边缘很奇怪地长了一粒红痣。我很好奇,我伸出手指想把那粒红痣

剥下来。也许用力过猛了,燕郎疼得跳了起来。他没有喊疼,但从他的表情可以

判断他已经痛不欲生了。我看见他捂着红痣在地上打滚,少顷又很灵巧地一骨碌

爬起来。陛下饶了奴才。燕郎朝我磕了个头说。我觉得燕郎是个很有趣的孩子,

我跳下御榻走过去把燕郎扶起来,还摹仿宫女们的做法蘸了点口水涂在燕郎的红

痣上,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对燕郎说,蘸点口水就不疼啦。我很快忘记了那些

含泪离开清修堂的宫女。这一年大燮宫内人事更迭,宫女内监们走马灯似地调来

换去,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国王来说,喜欢谁忘记谁都是轻

而易举的事。我很想知道燕郎被阉割过的下体是什么形状,我曾经强令他向我袒

露下体。燕郎的脸立刻苍白失色,他哀求我不要让他出丑,双手紧紧地按住了他

的裤带。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坚持要他宽衣解带。燕郎最后褪下裤子时失声

痛哭起来,他背过脸边哭边说,求陛下快点看吧。

    我仔细地观察了燕郎的私处,我发现燕郎的疤瘢也与众不同,上面留下了杂

乱的暗红的灼痕。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了冷宫里黛娘的手,我莫名地有点扫兴



    你跟别人不一样,是谁替你净身的?我问燕郎。我爹。燕郎止住了哭泣,他

说,我爹是个铁匠。我八岁那年我爹特意锻打了一把小刀替我净身,我昏死了三

天。为什么要这样,是你喜欢做宦官吗?

    我不知道。爹让我忍着疼,爹说进了宫跟着君王就不愁吃穿了。他还说进了

宫就有机会报效父母光宗耀祖。你爹是个畜生。什么时候我碰到他,我就把他也

阉了,看他疼不疼。我说,好了,现在你把裤子拉上吧。燕郎飞快地拉上裤子,

燕郎终于破涕而笑。我看见他眉棱上的红痣在丝帘掩映下闪烁出宝石般的光芒。

秋天将尽,宫役们在宫中遍扫满地枯枝败叶,木工将殿堂楼阁的窗户用细木条封

闭住,防备从北方卷来的风沙。几辆运送柴禾的马车从后宫侧门中辘辘地驶来,

卸下成堆的规格一致的柴禾。整个大燮宫弥漫着过冬前的忙碌气氛。我的最后一

只红翼蟋蟀在十一月无声无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伤之中。我让宫

监收拢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进一口精巧的状如棺椁的木匣中。这是我给那

些可爱的牲灵准备的棺木。我决定把它安葬在清修堂前的庭院里。我让宫监关上

了院门,然后我和燕郎在花圃里挖了一个洞穴,当我们协力用湿泥盖住蟋蟀之棺

时,老疯子孙信的脸冷不防出现在墙上的圆形漏窗中,把燕郎吓得尖叫了一声。

别怕。他是个疯子。我对燕郎说,别管他,我们继续干吧。只要不让皇甫夫人看

见,谁看见了都不怕。他在用石头掷我,他在狠狠地瞪着我。燕郎逃到了我身后

求援说,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我抬起头发现老疯子孙信悲天悯人

的灰暗的眼睛。我站起来朝漏窗那边走去,孙信,你快走开。我不喜欢你这样偷

偷摸摸地窥视。孙信好像听不见我的训斥,他突然用脑袋去撞击漏窗的格子,漏

窗上响起持续的反弹声。我愠怒地大喊起来,孙信,你在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

?孙信停止了可笑的撞击,然后朝天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陛下,他在说什么?燕郎在我的身后问。别听他的。他是个老疯子。他翻来覆

去的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说,你要我赶他走吗?他不听别人的话,但他听我的。

他当然要听你的,陛下。燕郎有点好奇地朝孙信张望着,他说,我只是不知道陛

下为什么要留一个疯子在宫里?他从前可不是疯子,他曾经在战争中冒死救过先

祖的命,他有五世燮国公的免死手谕,所以不管他有多疯,谁也不能给孙信论罪

。我告诉了燕郎有关孙信的故事。我喜欢告诉燕郎一些隐晦古怪的宫廷秘事,最

后我问他,你不觉得他比别人更有趣一点吗?我不知道。我从小就害怕疯子。燕

郎说。既然你害怕,我就把他赶走吧。我折下一根树枝,隔着窗户捅了捅孙信的

鼻子,我对孙信说,去吧,到你的炼丹炉那儿去吧。孙信果然顺从地离开了漏窗

,他边走边叹,阉宦得宠,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朝觐时刻是令人难挨的时刻

,礼、吏、兵、刑四部尚书簇拥着丞相冯敖立于繁心殿的第一阶石阶上,他们的

后面还有朝冠朝服的文武百官。有时候来自燮国各郡的郡王们也前来晋见,那些

人的衣带上绣有小型的黑豹图案,我知道他们是我的叔辈甚至祖辈,他们的身上

流着先祖燮国公的血脉,却无法登上燮国的王位。燮国公分别册立他们为北郡王

、南郡王、东郡王、西郡王、东北郡王、西南郡王、东南郡王和西北郡王。郡王

们中有的已经双鬓泛银,但他们进得繁心殿后都要向我行礼。我知道这是没有办

法的事情,他们即使心里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我曾听见一个郡王在下跪的时候放

了一个响屁,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不知道放屁的是东郡王还是东南郡王,反正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宫侍们匆忙过来替我捶腰敲背。那个郡王窘迫不堪,脸孔涨

成猪肝色,紧接着他又放了一个屁。这回我真要笑晕过去了。我坐在御榻上前仰

后合,看见祖母皇甫夫人挥舞寿杖敲打郡王的臀部,那个可怜的郡王一边告罪一

边拽拉着臀后的衣袍,他向皇甫夫人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的过错。他说,我星夜

兼程三百里前来晋见燮王,路上受了寒气,又吃了两只猪蹄子,所以憋不住地要

放屁。他的解释召来了皇甫夫人更猛烈的杖打之罚。皇甫夫人怒声训斥,朝廷之

上不可说笑,你怎么敢放屁呢?

    那是我记忆中最为有趣的一次朝觐,可惜是唯一的一次。以我的兴趣而言,

与其听皇甫夫人和冯敖他们商讨田地税和兵役制,不如听郡王的一声响屁。

    从繁心殿下众臣手中递来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经过司礼监之手传到我的面前

。在我的眼里它们只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闲言碎语,我不喜欢奏疏,我看得

出来皇甫夫人其实也不喜欢,但她还是一味地要求司礼监当众朗读。有一次司礼

监读到了兵部侍郎李羽的上疏,奏疏说西部国界胡寇屡次来犯,戍边将士浴血保

国,已经打了十一场战役,奏疏希望燮王出驾西巡以鼓舞军队的士气。

    我第一次听到与我直接关联的奏疏。我从御榻上坐起来望着皇甫夫人,但她

却没有看我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转向丞相冯敖询问他的意见。冯敖绺着

半尺银须,摇头晃脑地说,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隐患,假如戍边军队一

鼓作气将胡寇逐出凤凰关外,大燮半边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气可鼓不可泄,燮王

似有出驾西巡的必要,冯敖欲言又止,他偷窥了我一眼,突然轻轻咳嗽起来。皇

甫夫人双眉紧蹙,很不耐烦地以寿杖击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问你话,

你用不着去朝别人张望。皇甫夫人的声音中含着明显的愠怒,她说,冯敖,你说

下去。冯敖叹了一口气,冯敖说,我忧虑的是燮王刚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

路上风霜雨雪旅途艰辛,恐怕会损坏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测风云。皇甫

夫人这时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诉

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会横生枝节,后宫内也不会发生谋反易权之事,有

我这把老骨头在大燮宫,请众臣相都放宽心吧。我听不懂他们晦涩暧昧的谈话,

我只是产生了一种被冷落后的逆反心理。当他们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时,我

突然高声说,我不去,我不去。

    你怎么啦?皇甫夫人惊愕地看了看我,她说,君王口中无戏言,你不可以信

口开河的。

    你们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们不让我去我就去。我说。我的示威性的话语使他

们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脸上出现了窘迫的表情。她对丞相冯敖说,吾王年幼顽

皮,他的话只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当真。

    我很生气,堂堂燮王之言从来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却可以视为玩笑

。皇甫夫人貌似慈爱睿智,其实她只是一个狗屁不通的老妇人。我不想再跟谁怄

气了,我想从繁心殿脱身出去,于是我对身后的宫侍说,拿便盆来,我想大解了

,你们要是嫌臭就走远一点。我是故意说给皇甫夫人听的,她果然上了当。她转

过脸厌恶而愤怒地瞪着我,然后我听见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用寿杖在地上戳

击三下,今天燮王龙体不适,提前罢朝吧。整个大燮宫中对我的西巡之事议论纷

纷。我的母亲孟夫人尤其忧心忡忡,她怀疑这又是一场阴谋,惟恐我离宫后会发

生种种不测。他们都觊觎你的王位,他们千方百计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

地对我说,你千万要小心,随驾人员一定要选忠诚可靠之人,别让端文兄弟一起

去,别让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驾西巡已成定局,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对于我

来说,我视其为一次规模浩大的帝王出游,充满了许多朦胧的向往。我想看看我

的两千里锦绣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所以我用一种轻松的

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人。我援引古代经典中的信条说,为帝王者天命富贵,如捐

躯于国殉身以民则英名远扬流芳百世。母后孟夫人对于虚无的古训从来是充耳不

闻,她后来就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诅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总是喜欢背地里诅

咒皇甫夫人。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有点焦躁,宫侍们经常被我无缘无故地鞭笞拷打

。我难以诉说我的忧喜参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卦师,请他测算出巡

的祸福。卦师围着一堆爻签忙碌了半天,最后手持一支红签告诉我,燮王此行平

安无事。我追问道,有没有暗箭害我?卦师就让我随手再抽一签,他看了签后脸

上露出极其神秘的微笑,说,暗箭一出,将被北风折断,陛下可以出巡了。

    腊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队伍浩浩荡荡通过德辉门,宫人们在高高的箭楼

上挥巾相送,而京城的百姓们闻讯而来,男女老少将宫门前的御道挤成两道密集

的人墙,他们企望一睹新燮王的仪容,但是我乘坐的龙辇被黄缦红绫遮挡得严严

实实,百姓们其实根本无法看见我的脸。我听见有人在高声呐喊,陛下万岁,燮

王万岁。我想掀开车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面的百姓,随辇护驾的锦衣尉很紧张地劝

阻了我,他说,陛下千万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经常藏匿着刺客。我问他什么时

候可以打开窗户,他想了想说,等出了京城,不过为了陛下的安全起见,最好是

不要开窗。我立刻朝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闷死我吗?如果一直不能开窗我就不

出驾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随意看到外面世界的人和风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当

然这只是我脑子里的想法,我不宜将这种想法告诉锦衣尉。王宫的车队出了京城

城门后加快了速度,街市两侧围观的百姓也渐渐稀落了,风从旷野中吹来,飒飒

地拍打车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气中飘散着一种难闻的腥味,我问锦衣尉腥味从何

而来,他告诉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业为主,每逢入冬季节就将带血的羊皮、

牛皮拿到太阳下晾晒,现在官道的两侧晾满了各种牲畜和野兽的皮毛。

    那个阻拦龙辇的老妇人突然出现在车马群中,前面的骠骑兵和龙辇两侧的侍

卫起初没有发现她。老妇人以一张兽皮盖身跪在官道左侧已经多时了,她掀开兽

皮后朝我的龙辇直扑过来,侍卫们大惊失色。我听见车外响起一片骚动之声,我

打开暗窗时侍卫们已经强行架走了那位白发妇人,我听见她呼天抢地的哭叫着,

她说,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还给我,陛下开恩放小娥子出宫吧。

    她大喊大叫的干什么?谁是小娥子?我问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许是从民

间选来的宫女吧。谁是小娥子?你认识小娥子吗?我又隔窗询问马车上的一个宫

女,我觉得那个老妇人的哭叫使人心里发慌。小娥子在先王身边侍奉,先王驾崩

后一起随棺殉葬了,那个宫女眼泪汪汪地回答,她掩面啜泣着又说了一句,可怜

的母女俩,她们要在黄泉路上见面了。

    我竭力想回忆小娥子这个陌生的宫女的面貌,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要知道

大燮宫的八百宫女面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间都很相似。她们像一些繁花俏枝在

三宫六院之间悄悄地摇曳生长,然后是盛开或者凋零,一切都不着痕迹,我想不

起小娥子的容貌,却想起铜尺山下的陵墓,想起无数深埋于地底的棺木和死尸,

一股深深的凉气奇妙地钻进我的鼻孔,我打了个喷嚏,我突然感到车里有点冷。



    陛下受惊了。锦衣尉说,那个老妇人该以乱刀斩首。我才没有受惊呢,我不

过是想到了死尸。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系好麂皮护腰,我说,野外比宫里冷多

了,你们该想法给我准备一个小泥炉,我想在车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见了燮国的

乡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圆顶茅屋像棋子一样散落在池塘和树林边。初冬的田

畴一片荒芜,桑树的枝条上残存着一些枯卷的叶子。远远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声

音在空谷中回荡,还有一些贩运盐货的商贩从官道旁的小路上推着独轮小车吱扭

扭地经过。我的车队驶过每一个村庄都惹来狗吠人闹之声,那些衣着破陋面容枯

槁的农人集结在路口,他们因为亲眼一睹我的仪容而狂喜激奋,由老人率领着向

我行三叩九拜之礼,当龙辇已经穿越桑树离开村庄,我回头看见那些农人虔诚的

仪式仍然在持续,无数黝黑的前额一遍遍叩击着黄土路,听声音酷似春日惊雷。

乡村是贫穷而肮脏的,农人是饥馑而可怜的,燮国乡村给我的最初印象仅止这些

,它与我的想像大相径庭。我忘不了一个爬在树上的孩子,那个孩子在寒风中的

衣着只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骑跨在树叉上摹仿父辈向车队行礼,一只手却不停

地从树洞里掏挖着什么,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种白色的树虫,他嘴里

咀嚼的食物就是这种白色的树虫。我差点呕吐起来,我问锦衣尉,那孩子为什么

要吃虫子?锦衣尉说,他是饿了,他家的粮食吃光了就只好吃虫子了。乡村中都

这样乱吃东西,要是遇上灾年,连树上的虫子都会被人抢光,他们就只好扒树皮

吃,要是树皮也被扒光了,他们就出外乞讨为生。如果乞讨途中实在饿急了,他

们就抓官道上的黄土吃,吃着吃着就胀死了。陛下刚才看见的骨头不是牛骨,其

实就是死人的尸骨。

    谈到死人我就缄默不语了。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但是不管在哪里人们都喜欢

谈论这件事。我冷不防打了锦衣尉一个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谈死人。后来车队经

过了月牙湖,我才重新快活起来。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泻银,水天一色,

满湖芦苇在风中飘飘欲飞,轻柔的芦花和水鸟盘旋在一起,使湖边的天空一半苍

黄一半洁白。更令我惊喜的是水边栖落着一群羽毛明丽的野鸭,它们被木轮和马

蹄惊动后竟然径直朝我的龙辇飞来,我令车夫停车,持弓跳下龙辇,有一只白头

野鸭应我的弓弩之声飘然落地,我高兴得大叫起来,那边的燕郎已经眼疾手快地

捡起中箭的野鸭,一手高举着朝我跑来,陛下,是只母鸭。我让燕郎将那只野鸭

揣在怀里,等会儿到了行宫,我们煮着吃。我对燕郎说。燕郎顺从地把受伤的野

鸭揣进怀里,我看见他的典罗衫很快就被野鸭之血洇红了。在月牙湖边我兴致勃

发,随驾车马都停下来,观望我弯弓射雕的姿态。可惜以后数箭不中,气得我扔

掉了手里的弓弩。我想起从前在近山堂吟诵的诗文中就有感怀月牙湖景致的,我

苦苦地回忆却没有想起一鳞半爪,于是我信口胡诌了两句,月牙湖边夕阳斜,燮

王弯弓射野鸭,竟然也博得随驾文官们的鼓掌喝彩。大学士王镐提议去凉亭那里

瞻仰古人的残碑余文,我欣然采纳。一行人来到凉亭下,发现青石碑铭已经荡然

无存,亭柱上过往文人留下的墨迹也被风雨之手抹尽,令人惊异的是凉亭一侧的

斑竹林里凭空多了一间茅屋。来过月牙湖的官吏们都说茅屋起得蹊跷,有人径直

过去推启柴扉,禀报说茅屋里空无一人,再举灯一看,就惊喊起来,墙上有题字

,陛下快来看吧。

    我率先走进茅屋,借着松明灯的光线看见墙上那行奇怪的题字,燮王读书处

。根据笔迹我一眼明断是僧人觉空所为。我相信这是他在归隐苦竹山时留给我的

最后教诫。所以我轻描淡写地对侍从们说,不必大惊小怪,这不过是一个僧侣的

涂鸦之作。在湖边茅屋下我想像了一个黑衣僧侣踏雪夜行的情景,觉空清癯苍白

的脸变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这个嗜书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经抵达遥远的苦

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灯下诵读那些破烂发霉的书经。

    夜宿惠州行宫。惠州地界正在流行瘟疫,州吏们在行宫的四周点燃一种野蒿

,烟雾缭绕,辛辣的气味呛得我咳嗽不止。我下榻的正殿也用丝帛堵塞了门窗,

到处都令人窒息,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瘟疫侵入行宫。我满腔怨气却发泄不出,我

从来没预想到会来这个倒霉的惠州下榻过夜,但是侍从们告诉我这是西巡凤凰关

的必由之路。

    我和燕郎玩了一会绷线线的游戏,后来我就让燕郎和我并肩而睡,燕郎身上

特有的类似薄荷的清香淡雅宜人,它改善了惠州行宫污浊的空气。

    过品州时正逢腊月初八,远远地就听见品州城里锣鼓喧天声乐齐鸣的节日之

声。我早就听说品州是燮国境内的富庶之地,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在燮国公分封

的这块领地励精图治,品州百姓以善织丝绸和商贾之名称雄于芸芸众生之上。我

的车队接近品州城门,抬眼可望城门上方的那块铸金的横匾,上书品州福地四字

,据传先王在世时,曾向他的叔父西王昭阳索要这块横匾,遭到婉言拒绝,先王

后来派出一支骠骑兵深夜潜行至此,结果登上云梯的骑兵都纷纷中矢坠落,据说

那一夜西王昭阳亲临城楼防盗,盗匾者都死于西王昭阳的毒箭之手。西王昭阳与

大燮宫心存芥蒂的历史由来已久,随驾的文武官员格处小心谨慎,他们把我的龙

辇凤舆乔装改扮成一支商队进了品州城,车队在僻静的街巷里迂回穿梭,最后抵

达装修豪华富丽的品州行宫,西王昭阳竟然不知道我们到来的消息。品州城内的

节日锣鼓使我在行宫内心神不宁,我决定携燕郎二人微服私访。我无心暗查西王

昭阳的丰硕政绩后面隐匿着什么劣迹,我感兴趣的是民间闹腊八到底是何等的欢

娱,品州的百姓到底又是如何地安居敬业其乐融融。天色向晚,我与燕郎各自换

上了皂袄潜出行宫后门,燕郎说他曾经随父到品州城卖过铁器,他可以充当我的

向导。

    除了几家纺织作坊偶有嗡嗡的缫丝声,品州城内万人空巷,街衢之间的石板

路面在冬日夕照下泛出洁净的光泽。燕郎领着我朝市声鼎沸的大钟亭走,途中遇

到一家匆匆打烊的小酒铺,面色醺红的酒铺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摘门前的幌子,他

朝我们挥舞着那面酒幌嚷嚷,快走吧,舞龙蛇的快过大钟亭啦。在品州城我生平

第一次走了二里之地,燕郎拉着我的手挤进大钟亭的茫茫人群,我的脚底已经起

了水泡。没有人注意我和燕郎,欢乐狂喜的人群如潮水在大钟亭的空地上涌来涌

去,我时刻担心脚上嫌大的麻屐会被人踩掉。我生平第一次跻身于布衣百姓之中

,身体被追逐社火的人流冲得东摇西摆,我只好紧紧抓住燕郎的手臂,惟恐与他

走散。燕郎像条泥鳅似地灵巧轻捷,领着我在人群中穿梭来往,陛下别怕,闹腊

八就是人多。燕郎俯着我的耳朵说,我会让陛下看到所有好玩的东西,先看陆上

的,后看水上的,最后再看市上的。这次微服出游令我大开眼界。品州城内的狂

欢气氛和惠州城内的郁郁闷闷形成鲜明的对比。先王的仇敌西王昭阳统辖着如此

亢奋如此疯狂的城池,使我感到一丝隐隐的忧虑,在这里我亲眼观赏了著名的品

州腊八之伎,计有吹弹舞拍、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滚木、走索、

弄盘、讴唱、飞禽、水傀儡、鬻道术戏法、吞刀吐火、起轮、风筝、流星火爆等

十余种。这些都是燕郎所谓的陆上伎乐。燕郎还要拉我去湖边看水上的画舫小船

,说那里的人更多,因为所有新鲜奇俏的商品在腊八节上船出售。我盯着一个在

空中走索的杂耍艺人,正在难定东西之际,从杂耍班的布缦后面走来一个黑脸汉

子,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熠熠发亮。孩子,好轻巧的身板,他伸出手在我的腰间捏

了一把,疼得我惊叫了一声。我听见黑脸汉子操着南部口音说,孩子,跟我走,

我会教你走索的。我对他笑了笑,燕郎在一旁则吓白了脸,他急急地说了声,陛

下快跑,就拉着我的手挤出了看杂耍的人群。吓死我了。跑出一段路燕郎放开了

我的手,他仍然白着脸说,杂耍班最会拐人了,要是陛下真的让他们拐跑了,我

就活不成了。那怕什么?我倒觉得走索比当燮王威武多了,那才是英雄。我想了

想我跟走索艺人的差别,很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当燮王,我喜欢走索艺人。

    要是陛下去走索,我就去踏滚木。燕郎说。你说话怎么像个老宫女一般乖巧

?我在燕郎的腮帮上拧了一把。燕郎立刻满面羞赦之色,我又说,别脸红呀,你

怎么老是像个女孩子一般羞羞答答呢?

    燕郎咬着嘴唇,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说,奴才罪该万死,以后再也不

敢脸红害羞了,不知道陛下还想不想去看看别处的热闹?

    去吧,既然溜出来就玩个痛快吧。

    我和燕郎最后来到品州城西侧的香柳湖边。湖边果然是另一番人间仙景,无

数画船小舫上歌妓舞鬟,弦乐笙箫,船家罗列无数珍品奇货招徕游人,计有闹竿

、戏具、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孩儿等样,岸上的货摊则摆

满了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漆窑等各种玩器。我看得眼花缭乱,直叹没有随

身携带银子。燕郎神秘地说,陛下想要哪样尽管吩咐,奴才不花一文也可以弄到

手。我就指着船头上的几个彩塑泥孩儿说,我想要那些泥孩儿,你去给我弄来吧

。燕郎让我站在原地等他,我站在一棵大柳树下,心里疑惑着燕郎轻松的承诺。

顷刻就看见燕郎拨开人群往我这边走,边走边从怀里掏着什么,先掏出一个泥孩

儿,又掏出一个泥孩儿,一共掏出四只,捧在手上对我嘻嘻地笑。是偷来的?我

恍然大悟,我接过四只泥孩儿问燕郎,那么多的人守着,你怎么偷来的?

    眼快手快腿快,燕郎莞尔一笑,他摸了摸头皮说,我三哥教我的,我三哥什

么都偷得到,有一次他还在屠户的眼皮底下偷过一头猪。你有这一手怎么不告诉

我?早知道我就让你去偷皇甫夫人的玉如意了。要不你去把品州城门上的金匾给

我偷来?那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对燕郎亦真亦假地说。那可不行,会砍头的

,奴才万万不敢。燕郎回头朝湖边望了望,他拉了拉我的衣角,陛下快走吧,我

怕船家发现了会追来。回行宫的路上是燕郎背我走的,因为我已经走不动了。我

们穿越品州城欢乐的街市,听见路人在纷纷议论燮王驾临品州的消息。我在燕郎

的背上掩嘴窃笑,我发誓这是我十四年来最快活最自由的一天。后来我对燕郎说

我以后要把西王昭阳逐出品州城,把我的燮国京城迁到品州来。燕郎在我的身下

嗤嗤地笑,他说,那就好玩了,我可以天天去给陛下偷泥孩儿了。四个彩塑泥孩

儿在后来的西巡途中一一丢失了。后来又经过了许多燮国的城镇,品州城的腊八

节狂欢留给我的印象渐渐淡薄了。但是在昏昏沉沉的冬日午后,在颠簸泥泞的乡

野小道上,我多次想起那个在高空中表演走索的杂耍艺人,他的红披风和黑皮靴

,他的野性奔放的笑容和自由轻盈的身姿,当他在细铁索上疾步飞奔时多么像一

只山间羚羊。我还多次想起那个操南部口音的黑脸汉子,他对我说,孩子,跟我

走,我会教你走索的。西部边地瑞雪初降,皑皑白雪覆盖着无边的旷野和荒凉的

集镇。这里历年战祸不断,居民迁徙致使人烟稀少,方圆百里之内竟听不到鸡鸣

狗吠之声。统辖此地的西北王达渔贪图酒色之名我早有所耳闻,在他的府邸里我

看见了数不胜数的酒缸酒坛,还有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大酒窖,弥漫于西北王

邸的酒气使人头脑晕眩,西北王达渔丑陋红胀的脸则令我联想起猕猴的屁股,我

一看见他就指着达渔的脸说,你见过猕猴的屁股吗?你的脸活像猕猴屁股。达渔

听了哈哈大笑,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之色。他召来一群舞姬在大殿上载歌载舞,

其中还有几个蓝眼隆鼻的番女。西北王达渔一边饮酒一边击掌吟和,他的酒气烘

烘的脸凑近我耳语道,陛下是否属意那几个番女?我可以送给陛下带回京城宫中

。我摇了摇头,我看见所有的舞姬都裸露着肚腹,她们在腹上涂抹了一种发亮的

红粉和金箔,扭摆起来分外妖冶而艳丽。我突然笑起来,因为再次想起了猕猴的

屁股。这回西北王的脸面再也挂不住了,我看见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对他的侍从

低声埋怨道,狗屁大燮王,什么都不懂,光知道猕猴的屁股。我原来是准备第二

天去凤凰关幸见戍边将士的。但是第二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天气异常寒冷。我缩

在西北王的羊毛暖榻上不愿走出宫邸一步,隔着窗户我看见侍从们正在雪地里准

备车马,参军杨松按时来督促我上马西行,被我喝斥了一顿,我说,你想冻死我

吗?现在不去,等雪停了,等太阳出来了再去。外面的风雪却不见衰落,反而愈

见狂暴了,参军杨松又来催询何时起驾,我怒不可遏,抽出龙豹宝剑对杨松说,

你再来催促我就拿你斫首是问,今天天气严寒,我懒得出驾。杨松垂首站在榻下

,他的眼睛里沁出了泪水,我听见他用一种哀伤的声音低诉道,凤凰关将士正翘

首以待燮王幸见,如今燮王旨意一夕三变,守关将士的士气也势必一夕三变,假

若彭国的战表今日下达,恐怕凤凰关难以保住了。我没有理会参军杨松的谏言。

我后来听见杨松在雪地里抚马痛哭,简直就像个疯子。我不懂这有什么可哭的,

我不相信我的一次变旨真的会导致凤凰关失守。

    午膳时我饮了一盅虎骨酒,还吃了些鹿肉和果蔬,觉得身子又发热了。我和

西北王达渔弈了一盘棋,结果轻易取胜。我拈起一粒棋子往达渔的朝天鼻孔里塞

,叔父,你真笨。我说。达渔打了一个酒嗝,不以为然地说,我是笨,笨人贵命

,没听别人说燮国公的子孙都很笨?历代君王多为笨人,都是酒色无度的缘故。

我纠正了西北王达渔的谬论,我说,我就不贪酒色,我就一点也不笨。西北王达

渔又郎声大笑起来,他说,陛下才十四岁,陛下也会慢慢变笨的,你要是永远聪

明王位也就难坐啦。达渔的话听来有些刺耳,我勃然作色,从棋桌旁拂袖离去,

达渔跟在我后面连声说,陛下息怒,我说的全是酒后胡话,我们再弈一盘分输赢

吧。我回过头说,我已经赢你了,我再也不和你这种笨蛋弈棋了。达渔又喊,陛

下我带你去酒窖尝尝百年陈酿吧。我说,别老缠着我,我讨厌你的满嘴酒气。西

北王达渔的虎鹿之膳使我燥热难挡,我只好走到外面的风雪之中,我想现在倒是

可以出驾凤凰关了。奇怪的是雪地里只见车马不见人影,我问身边的燕郎,杨参

军跑哪儿去了?燕郎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他说参军杨松擅自率领一队骠骑兵去

凤凰关援阵了。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战役打响了,战役是什么时候打响的。燕郎说

,就在陛下和西北王下棋的时候。现在梁御史和邹将军他们都在箭楼上观望战况

呢。燕郎撑起华盖大伞,引我登上箭楼。观战的人们给我让出最高的地势,指给

我看西北方向的滚滚狼烟。那时雪霁乍晴,我看见远远的山谷里有无数旌旗像云

影似地移动不定,听见隐隐约约的画角呜咽、马蹄杂沓声,除此之外就看不见什

么了。什么也看不清楚,怎么分辨两军对垒的形势?我问骠骑大将军李冲。李冲

颇显焦虑地说,陛下只需看清两军旌旗如何进退,就可以知道谁占上风,现在大

燮的黑豹旗边战边退,看来战况不佳。一旦凤凰关失守,焦州便朝夕难保,陛下

该准备起驾回京了。我说,那么我什么时候幸见戍边将士呢?李冲的嘴角浮出一

丝苦笑,看情形陛下西巡只能到此为止了,战火之下龙辇凤舆难以成行。

    我站在箭楼上不知所措,对于疆场战争之事我一无所知,只是隐隐意识到我

的一次随意变旨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但我想这主要还要怪西北边地的倒霉天气

,谁让天气如此寒冷恶劣呢。我准备下箭楼的时候,只见西巡总管梁御史正在询

问骠骑李将军,凤凰关距此有多少路程?李将军说,大约二十八里地。梁御史就

失声大叫起来,他开始驱赶挤在箭楼上观战的随驾宫役,大家快下去,准备车马

随时起驾返回。参军杨松的谏言不幸言中,到了薄暮时分,就有第一批败军丢盔

弃甲地从西边的树林前撤退。我的庞大的车马群就是这时离开了西北王宫邸,队

伍里充斥着嘈杂仓皇的逃亡气氛。西北王达渔的车马跟在后面,我听见他的姬妾

在绣车上哭哭啼啼乱作一团,而达渔骑在一匹骝马上,向他的侍从大发雷霆,把

我的酒缸搬上车,达渔挥起鞭子抽打着几个狼狈的侍从,他大声叫道,快回去把

我的酒缸搬上车。我觉得西北王达渔在贪图酒色方面确实名不虚传。

    道路旁的莜麦地里偶尔可见被丢弃的阵亡士兵的尸体,他们是在半途中咽气

的,押运伤兵辎重的军吏为了减轻马匹的负担,随时随地扔下那些刚刚气绝的伤

兵。我看见那些死尸就像断木一样横陈于雪后的莜麦地里,飘散一丝淡淡的血腥

。他们使我想起殉葬于铜尺山王陵的那些嫔妃宫侍,相比之下那些躺在红棺里的

殉葬者算是幸运的了。我在龙辇上清点了一下莜麦地里的死尸,一共是三十七具

,数到第三十八具的时候我惊叫起来,因为我看见那具死尸突然在雪泥里爬行起

来,他将一只手艰难地举向空中,似乎想大声叫喊,但我什么也听不清。那个人

血流满面,红色战袍被兵器撕成几块红布条随风飘动着,我看见他的另一只手按

在裸露的肚腹上,我终于看见他按住的是一条紫红色的肠子,是一条被利刃挑断

的人的肠子。我要呕吐,我捂住嘴对身边的燕郎说。燕郎就撑开双掌说,陛下吐

在我手上吧。我朝着燕郎的手掌哇哇干呕的时候,听见身边另一侧的锦衣尉以盔

遮面发出压抑的呜咽。我很惊讶,你哭什么?锦衣尉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手指

莜麦地里的那位垂危的抚肠之将说,陛下,那是参军杨松。请陛下开恩将杨参军

带回宫吧。我又临窗看了看那个人,果然就是擅自驰往凤凰关援阵的参军杨松。

现在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雪地上,那截肠子穿过他的手指垂挂着,血污已经染红了

他靴下的白雪。我看见的是杨松湮没于血痕创口中的那双眼睛,哀伤的悲怆的绝

望的眼睛,他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声音,我听不见他的呼喊或者呻吟。我不知道

我的心情到底是惊悚还是恐惧,反正我猛地回缩回来,对着锦衣尉喊出一个短促

的不可理喻的音节。锦衣尉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杀,我

拍拍锦衣尉背上的箭筒重复了一遍,我看见锦衣尉将弓箭架在窗上迟迟不射,我

说,快射,你要胆敢抗旨我就把你一起杀了。锦衣尉回过头呜咽着说,车辇颠簸

,恐怕射不准。我就夺过了他的弓箭,你们都是废物,我说,还是看我的箭法吧

。最后是我倚窗向垂死的杨松连射三箭,其中一箭异常精确地插入杨松的胸前。

杨松仆倒于雪地时我听见前后的车马上响起一片惊叫声,也许随从们都已经发现

那个浸泡在黑血中的人就是杨松,他们静默地等待我的旨意,我的三支响箭无疑

使一些人震惊,也无疑会使另外一些人感到庆幸和轻松。杀。我收起弓箭对目瞪

口呆的燕郎说,杨松擅离职守已有死罪,现在又成败军之将,不可不杀。

    陛下好箭法。燕郎轻声地附合。燕郎的小脸充满了惊惧和谄媚参杂的表情,

他的双手仍然捧着我吐出的一摊秽物。我听见他重复我的话,败军之将,不可不

杀。

    别害怕,燕郎。我只杀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我在燕郎耳边耳语了几句,我想

杀谁就得死,否则我就不喜欢当燮王了。你想让谁死也可以告诉我,燕郎,你想

让谁死吗?我不想让谁死。燕郎仰起头想了半天,他说,陛下,我们来绷线儿好

吗?我的西巡之路被彭国军队的一次突袭断送了,也许其中更重要的罪责在于我

自己。狼狈逃返的结局使这次浩荡的西巡活动显得荒唐而可笑。随驾的文武官员

在车马上互相诋毁,怨声载道,驭手们奉命昼夜兼程,想尽快将西巡车马驶离危

险地带。我坐在龙辇上神色黯然,想起离宫前卦师占卜的情景,他说,暗箭一出

,将被北风折断。我觉得冥冥之中确有一支暗箭在追逐我的行踪,但我不知道北

风从何而起,北风是如何折断暗箭的,也许卦师的话只是一派胡言乱语。在裴州

的驿站听说了彭国占领凤凰关以及关内燮国五十里谷地的消息。彭国人焚烧了西

北王达渔的宫邸,并捣毁了无数酒缸酒坛,达渔听说这个消息后痛哭失声,他抱

着脑袋在地上打滚,边哭边扬言要把彭国王昭勉的睾丸割下来酿酒喝。我目睹达

渔的悲痛显得无动于衷。我西巡凤凰关的目的本来只是玩乐而已,如今凤凰关既

然已落入彭国手中,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平安回宫了。

    我想起历代君王在出巡江山时的种种惊险和不测,既向往又疑惧。在裴州驿

站的饲料棚后面,我和燕郎做了此行最为有趣的游戏,我们交换着穿上各自的衣

裳,然后我让金冠龙袍的燕郎骑上马在驿站四周蹓一圈,我说,我想看看到底有

没有暗箭射我。燕郎策马驰骋的姿态俨然是一代帝王天子,他也深深陶醉在做燮

王的游戏中。我坐在草垛上注意着燕郎周围的动静,那些忙于喂马的侍从们竟然

没有察觉这场游戏,更没有人发现真正的燮王此刻正爬在草垛上,所有人都在燕

郎的马下行了跪拜之礼。没有暗箭,陛下。燕郎蹓了一圈后禀告我,他的小脸洋

溢着好奇带来的喜悦,他问我,陛下,我要不要骑马到农户家去?下来吧。我突

然感到不快。我几乎是恶狠狠地把燕郎拽下马背,令他迅速更换服装,我意识到

金冠龙袍对于我的重要性,即使在短暂的换装游戏中也体现了我对它的依恋。我

无法描述我在草垛上看燕郎骑马时的惶惑和忧郁的心情,我突然发现我的燮王装

束在别人身上同样显得合体而威武,你穿上阉竖的黄衣就成为阉竖,你穿上帝王

的龙袍就成为帝王,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体验。

    燕郎对游戏的中止不解其意,他一边卸衣脱履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

厉声警告他动作利索一点,我说,要是被皇甫夫人知道这事,你就没命了。

    燕郎被吓哭了,后来我发现他的裤子也尿湿了,幸亏他已经把龙袍先卸下还

给了我,要是我的龙袍也被他尿湿了,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

了热疾。也许疾患的起源就在于我和燕郎的换装游戏,要知道我们是在驿站的草

料堆后换的衣装,风寒因此浸入了我羸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随行的御医让我服了一颗药丸,保证说第二天我的病体就会恢复。那颗药丸腥

膻无比,我怀疑它是用动物或人的血糅制成的,我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结果翌日

刚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浑身不适,随行的文武官吏对此惊慌失措,将车马全部停在

路上,等候御医给我诊脉的结果。御医又送来那种黑红色的药丸,被我一脚踢飞

了。我在迷乱中对他高喊,不要给我吃血,我不要吃血。御医拾起破碎的药丸,

对梁御吏低声耳语着什么。后来车辇就继续上路了。他们决定日夜兼程赶到品州

,据说西王昭阳的宫中聚集着燮国医术最高明的三位太医。再度滞留品州城的那

些日子里我昏睡于床榻之上,对身边发生的惊人事件一无所知。期间西王昭阳带

着三位太医多次来到我身边,我却记不清他们的貌相和话语。太医杨栋投毒于汤

药的事是我后来听燕郎说的,燕郎偷偷披露这件被隐瞒的事件时神色非常紧张,

他曾被威胁不许透露此事的任何线索,否则将惹来杀身之祸。我记得那天早晨西

王宫中静寂无声,疏淡的的阳光透过格窗照在我病后初愈的身体上,犹如根根芒

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边的宝剑劈断了一条花案,吓得燕郎跌坐在地上,

他哀求我在兴师问罪时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来了梁御史等人,他们看见我暴

怒的脸色已知分晓,一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问罪。只有长须剑鬓白袍皂靴的西王

昭阳弯膝单跪在门边,他的双手搭在腰背后面,手中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西王昭

阳,你手里是什么东西?我以剑刃指着昭阳问。是我的太医杨栋的首级。西王昭

阳说着猛然举起双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个人的血肉模糊的头颅。西王昭阳的眼

睛里莫名地噙满泪水,他说,昭阳特意亲取杨栋首级,前来叩见陛下负荆请罪。

是你指使杨栋下毒谋害于我吗?我背转身不去看那颗人头,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

又会呕吐起来,我听见西王昭阳发出了短促的讥嘲的笑声,于是我猛然回头怒喝

,你笑什么?你竟敢讥笑我吗?陛下明鉴,我不敢讥笑,我是嗟叹陛下少年之心

不谙世事,难挡风雨刀剑,难判东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

杀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宫邸中进行?又何必假我的太医之手进行,陛下腊八节

日微服出游不是更好的机会吗?我一时语塞,看来我那回大游品州城的足迹都在

西王昭阳的耳目之中。我望了望榻下的群吏,他们神色局促保持着沉默。他们似

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太医杨栋为何谋害于我?后来我平心静气地

问。

    操刀者必为刀所伤,陛下。太医杨栋是参军杨松的胞兄,他们兄弟情同手足

,杨栋知道是陛下在焦州射杀了功不可没的参军杨松。西王昭阳的脸上再次浮现

出悲切之色,他的炯炯目光逼视着我,杨松擅自带兵援阵凤凰关守军,虽未经陛

下恩准,但是英勇报国之举,虽败犹荣,昭阳不知道陛下为何将他射杀在莜麦地

里?我终于弄清了太医杨栋的来历。我无法回答西王昭阳尖锐的问题,尤其是他

的逼人的目光使我恼羞成怒,于是我把手中的宝剑朝他扔去,我对他说,你滚,

我想杀谁就杀谁,用不着你管。我听见西王昭阳仰天长叹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

说,燮王年幼而暴虐,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说完就提着杨栋的首级退了下去

。我觉得西王昭阳的话听来耳熟,细细一想他的悲悯之言竟和老疯子孙信如出一

辙。

    出品州城前遇到了罕见的冬雨。车辇途经法场,在沥沥雨线中我看见法场上

人迹寥寥,木杆上悬挂着的人头被雨洗测一新,每张脸都焕发着新鲜的气息,在

五个死犯的人头之间飘动着一张黄褐色的人皮,他们告诉我那就是太医杨栋的人

皮。西王昭阳将杨栋的首级呈奉给我,将杨栋的人皮悬挂于法场示众,而杨栋无

首无肤的尸身已被西北王昭阳厚殓埋葬于陵墓之中。奇怪的是杨栋的人皮竟然从

木杆上突然坠落,恰恰落在我的龙辇篷顶上。所有的目击者包括我自己都被这种

巧合吓了一跳。人皮坠落时愤怒的形状以及砰然炸响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

记忆。在昏昏沉沉的回京路上,我无数次陷入白日梦呓之中。我看见杨氏兄弟一

路追逐着我的踪迹,杨松按住他的血红的肠子,而太医杨栋则挥舞他的人皮紧跟

在他的兄弟身后奔跑。刺客,刺客。我在昏睡中重复叫喊着。我不准车辇中途停

栖。后来我依稀看见一群妇人也加入了杨氏兄弟的行列,她们张大空洞无舌的嘴

或者一路抛下粉红的手指,乱发飘飞、裙裾破碎,像一群狂奔着的白色小鬼。我

看见业已淡忘的杨夫人和妃子黛娘,她们向我尖声叫喊着什么,杨夫人边跑边喊

,你不是燮王,燮王是我的儿子端文。黛娘追逐我的形象则是充满色情意味的,

我看见她的罗裙在奔跑中随风飘走,黛娘坦露出酥胸白臀对我喊,陛下,到我身

边来吧。我听见我虚弱的声音只是喘息和呻吟的混合。我想对她们说,别过来,

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你们,但我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我用力蹬踢着脚下的紫

铜脚炉,手指甲在锦衣尉的脸上抓挠出道道血痕,龙辇里的宫人不知所措,他们

后来告诉我在昏厥中我只是重复喊着一个字:杀。

    卧病清修堂的那些日子是寂寥而无奈的,每天都是北风充耳,枯树萧瑟之声

使这个冬天更显凄凉。我母亲孟夫人总是跑到我的榻边来嘘寒问暖或者暗自垂泪

,她担心宫里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制造宫变事件。她还怀疑祖母皇甫夫人在此间设

下了什么圈套和毒计。我讨厌孟夫人的喋喋不休,有时候她放我想起笼中的鹦鹉

。舞姬们在炭炉边闻乐起舞,乐师们则在堂外奏响琴瑟,他们的努力其实是徒劳

的。我仍然处于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透过舞姬们的长袖薄裾和金钗银簪,我依

稀看见许多血淋淋的人肠在清修堂里盘缠舞动,许多人皮在乐声中低空飞行。杀

,杀,杀。我突然持剑跳到舞姬们中间胡乱砍击。吓得她们抱头鼠窜。太医说我

中了邪毒,病情一时不会好转,需要到春暖花开之日才会恢复。辍朝已经七天。

祖母皇甫夫人尝试着与我交谈,我仍然只会说一个字,杀。她很失望。她把我的

途中染病归结于随驾官员的失职,对他们一一作出了惩罚。随驾总管梁御史自觉

无颜回宫,当天就在私宅中吞金自杀了。到了第八天,皇甫夫人与丞相冯敖商议

,决定让我带病临期。为了防止我在朝议中信口胡说,他们想出了一个骇人听闻

的办法,在我的嘴里塞上丝绢,然后把我的双手缚在龙椅上,这样前来朝觐的官

员们可以看见我的面目,却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可恶的老妇人,可恶的奴才们,

他们竟然以对待囚犯的方法对待我,堂堂大燮王。

    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当我口含丝绢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

官的例行朝仪时,眼睛里噙满了屈辱和愤怒的泪水。

    燮国的版图已经被画师再次修改,焦州凤凰关一带的百里疆土现在已经归属

新兴的彭国。画师姓张,他在绘制了新的燮国版图过后,用裁纸刀切下自己的手

指包卷在图中呈送入殿。宫中一时对此事议论纷纷。

    我见到了那张血迹未泯的新版图。燮国地域的形状原来酷似大鸟,在父王那

辈大鸟的右翅被东邻的徐国斩除,现在大鸟的左翅就断送在我的手上。现在我的

燮国看上去就像一只死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记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气晴和而温暖,在太医的建议下我来到后宫的树林

里聆听各种鸟禽的鸣唱,太医认为这对恢复我的语音有所裨益。我看见树林里悬

挂着几架秋千,有几只锦鸡和山雉像人一样站在秋千架上左顾右盼。鸟声啁啾,

我模仿鸟类鸣叫了几声,声带果然畅通了许多,这个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后

对鸟类有了格外的兴趣和百倍的钟爱。隔着茂密蓊郁的槐柏树林,我还听见有人

在冷宫里吹响笙箫。其声哀怨凄怆,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我坐在秋千架上

,我的身体在箫声中无力地荡起来,落下去。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林中禽鸟,

我有一种想飞的欲望。飞。我突然高声大叫。这是多日来我恢复的第二个语音。

飞。我连续地亢奋地大叫,树林中的宫监们跟着我一齐叫起来,他们的表情又惊

又喜。

    后来我拉着绳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将双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几个

来回。我想起在品州城见到的走索的艺人,他们自由而飘逸的姿态给我留下的印

象是如此强烈,使我无法忘却。我模仿走索艺人又走了几个来回,秋千板在我的

脚下不停地晃悠,但我的平衡能力有如神助,我像一个真正的走索艺人控制了我

的身体,也控制了那副悬空的秋千架。你们猜我在干什么?我对下面的宫监们喊

。宫监们面面相觑,他们也许真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惊诧于我的病情在瞬间里消

失殆尽,后来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脸露出一个神秘而灿烂的微笑,他说

陛下在走索,陛下正在走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

巡回宫的第二天早晨,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诸子籍刊去了铜尺山下的近山

堂,随行的只有三五个仆役书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读书的地方,我母亲孟夫人

认为端文选择近山堂读书是居心叵测之举,以端文的年龄已过授室之年,但他却

迟迟不婚,沉迷于刀枪弓箭和孙子兵法中,孟夫人觉得端文多年来一直对燮王的

传位耿耿于怀,心中必有图谋不轨的念头。而祖母皇甫夫人对此有另外的看法,

她对所有的王子皇孙都采取一种宽容和慈爱的态度。让他出宫,皇甫夫人后来对

我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兄弟素来不睦,与其搅在一起明争暗斗的,不如送走

一个,我做长辈的也少操一份闲心。我说我无所谓,端文在不在宫里都跟我无关

,只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会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踪。

    我真的无所谓,我一直觉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潜伏的杀机只是蚍蜉撼树,除

非借助至高无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们无力伤害我一丝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张

阴沉而忧郁的脸,想起他骑在枣骝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种古怪

的疑虑和猜忌。我怀疑在我和端文之间发生过某次严重的错位,有时候我真的怀

疑被殉葬的杨夫人说的是一句真话,我是假燮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觉得我

不像一个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燮王。

    这是一块无处诉说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对任何人谈论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

是最可亲近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惊无险的帝王生涯里,它像一块巨石压迫着

我脆弱的冠冕,波及到我的精神状态。我就这样成为一个性格古怪顽劣的少年天

子。我很敏感。我很残暴。我很贪玩。其实我还很幼稚。孟夫人始终不放心端文

在宫外的行踪,她派出的探子乔装成砍柴的樵夫,远远观察和监视着近山堂的动

静。探子说端文晨读午练,夜间秉烛而睡,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探子慌慌

张张地跑到迎春堂,报告端文拂晓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说她早料到这样的结果。

她猜测端文会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阳,昭阳的宠妃杨氏是端文兄弟的嫡亲姨母,端

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满现状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则无疑于放虎进山。孟夫人向我陈述了端文与西王府势

力勾结后的种种弊端,她的目光异常焦灼,她一再嘱咐截道之事需要瞒住祖母皇

甫夫人,以免那个可恶的老妇人从中作梗。我听从了母亲孟夫人的意见。一个深

宫中的妇人对于宫闱大事也会有独到和深刻的见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权柄维

系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智慧一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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