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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转载旧闻一篇:张远山《当代文坛扫描》
发信人: jeter()
整理人: logon(2000-07-12 00:57:43), 站内信件
当代文坛扫描

张远山

1、我看《围城汇校本》

  我是钱锺书之书的爱好者,常对抱怨无好书可读的朋友戏谓“书中自有
‘千锺粟’(钱锺书)”我拥有国内出版的所有钱锺书之书,包括全部《钱
锺书研究》(一、二、三辑)。我1981年买的《围城》,就因热心出借而一
去不归,我还暗自高兴,甚至感激这位吃没的仁兄,因为否则我很可能不会
买1991年5月的首版《围城汇校本》。假如此书出版令钱先生不悦,购买者有
可能被钱先生视同销赃,我愿意向钱先生道歉,但道歉之外不得不说,这本
书真不坏。
  因此当我听说钱先生与汇校者对簿公堂的消息时,我认为这必是好事者
的讹传;不幸证实后我大吃一惊,我只得认为这并非钱先生本意,理由如下:
一、钱先生高蹈脱俗,一贯逃名。这早已有口皆碑,仅举一例。钱先生是大
型电视专题片《文化人物》的当然人选,但钱先生一口拒绝。钱先生最讨厌
抛头露面而引起公众注意,打官司则无疑会高度曝光,与先生意愿相违。
二、钱先生清高自持,一向逃利。钱先生曾说姓了一辈子钱,不再爱钱。
《文化人物》的编导在钱先生拒绝的情况下依然汇去一万元钱,被钱先生立
刻退回。钱先生的《写在人生边上》再版,他将全部稿费赠予中国社科院有
关部门。与汇校者及四川文艺出版社争利,也与先生的一贯态度相违。
  在《写在人生边上》的“重印本序”中,先生有一段极富先见的智者睿
语:“被发掘的喜悦使我们这些人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不想到作品的埋没
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虚名。假如作者本人带头参加了发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
偿失,‘自掘坟墓’会变为矛盾统一的双关语:掘开自己的文墓恰恰也是掘
下了作者自己的坟墓。”
  这段话告诉我们:钱先生不仅不计名利,而且也决不斤斤于“得失”,
即便“可能得不偿失”也在所不惜,否则先生就不会同意“重印”。“坟墓”
也者,是先生特有的幽默。说到“发掘”,先生虽然没有“带头”,但允许
重印,至少是默许了“发掘”,先生没有事先规定发掘的深度,当然“汇校”
也是一种“发掘”的形式,先生不会不悦。发掘自然要“暴露”,暴露必有
所得:“钱学”已使先生名播四海;暴露必有所失:《汇校本》使先生显露
了些微学步时的稚拙。这显然是智者钱锺书早已料到,而且必不会介意的。
先生决不会过虑到误以为这会使令“名”变“虚”吧?何况不是有意研究者
不会买《汇校本》(误买了也不会细读),而研究者人人皆知写作就是修改
的艺术,了解先生的修改过程,无疑有利于研究先生的艺术,有利于避免
“显学”变成“俗学”。我读《汇校本》的观感是,把先生修改前后的文字
放在一起,并没有“变为惨酷的对照”(《围城》原序),仅仅是“早晚心
力之相形也”(《谈艺录》1983年引言)。我的读后感是:钱锺书不愧为擅
长修改的艺术大家,“名”下无“虚”。
  因此拙见以为:打官司并非钱先生的本意,先生或者是迫于原出版单位
的要求,或者是出于某些人际上的情面,不得已而为之。愿每个爱书及人者,
勿轻信传媒的报道,更不必起哄,甚至曲为之讳。是否有鲜为人知的内幕
(而非坟墓)还有待于“发掘”呢?让我们稍安勿躁,拭目以待。

1993年12月27日

附注:据《文汇报》载,1994年12月上海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决,四川人民出
版社和汇校者胥智芬除赔偿钱锺书人民币八万余、赔偿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
币十一万余之外,尚需在《光明日报》上向钱锺书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公开道
歉。但法庭的判决并不能改变我的上述看法。(1994年12月27日)

2、“天才”的肆虐

  顾城杀妻自尽的消息,我是事发三天后知道的。诗人王寅告诉我:“顾
城自杀了。”我没有太意外,这是近年自杀的第三个诗人了。1989年海子在
山海关卧轨,1991年戈麦在北京西郊投水。纷纷移居海外的众多诗人中,至
今只有顾城一个人自杀,这几乎是值得庆幸的。诗人们出国游吟,我一向不
以为然。写诗不能离开母语,诗人不该长期离开祖国,这在文学史上还没有
例外。因此海子卧轨后我就说过,客居异邦的诗人们迟早也会接二连三地自
杀或发疯。
  王寅又告诉我,“顾城先用斧子劈死谢烨,随后才在家门外的树上吊死。”

我这才有些意外,于是默然。怎么会呢?自杀罢了,为什么要带上谢烨?而
且还是这种带法。自愿地双双殉情,或殉任何什么,是一回事;残忍地杀死
爱妻,则是另一回事,而顾城竟然还抡起了天杀星李逵的大板斧!
  我与顾城和谢烨见过一次面。1985年夏天,在北京海司大院他们的寓所
里,我曾跟顾城聊过一个下午。我一向不喜欢顾城的诗,认为他天真得过于
矫情。但在他家里,我发现他真是一个极其任性的“孩子”,他在雪白的墙
上用彩色蜡笔画了不少小动物,在簇新的家具上用刀子刻了许多小精灵。顾
城告诉我,墙上的那条小鱼是谢烨,他自己是立柜上那只狐狸。顾城比我要
年长几岁,他这么对我说话使我感到别扭和反胃。他的话让我明白了为什么
有人称他为“童话诗人”,老实说我并没有从他的诗里看出什么童话般的瑰
丽色彩。顾城生活在自己虚构的“童话”里。这个“童话”世界由顾城主宰,
但并不执行“善永远压倒恶”的童话原则。顾城的“童话”世界,就是他把
自己的意志任性地强加于一切的世界,这里没有多少光明与崇高可言,有的
只是攫取和破坏。把洁白的墙壁涂得像美国地铁,把精美的家俱肆无忌惮地
加以毁坏,都能充份说明顾城的“天才”已经多么超出常情,肆虐到了何种
程度。
  某种意义上说,孩子是天生自私的。一颗稚嫩而未成熟的童心,一旦以
“神童”或“天才”的名义被惯坏,孩子的兽性就会无限制地膨胀。天才是
一种不容易因压制而消失,却容易因骄纵而转化的生命能量。如果所谓“神
童”只是父母一厢情愿的错觉,结果顶多是让父母大失所望;但如果孩子真
是“神童”,那么一味的纵容就会使他的创造力转化成破坏力。骄纵是“小
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根源。正是过度的吹捧和骄纵,使顾城具有过度的
“天才”自我意识,促使他变成了极端自私的为所欲为者,最后沦为丧心病
狂的罪犯。于是“天才”顾城残忍地杀死了谢烨,谢烨毁于“天才”的肆虐!
  当代许多独生子女的父母,常常“发现”自己的小宝贝是“神童”或
“天才”,但愿顾城的悲剧能够使他们清醒一些,不要过度骄纵你的孩子,
否则他将来也可能去毁灭那些无辜的女孩,同时毁灭了自己。聪明绝顶的中
华民族从来不缺少暴虐的“天才”,而是缺少身心健全的伟男子。

1994年1月28日

3、《废都》──“乡村秀才”的蝴蝶梦

  《废都》被炒得火热,有“当代《金瓶梅》”、“当代《红楼梦》”之
谓,其实非“金”非“红”,只是“黄”而已;而说“金”道“红”,无非
是暗示《废都》之“色”。能读到全本《金瓶梅》和能读懂《红楼梦》的中
国人毕竟不多,加上书中大量抄袭鲜为人知的《素女经》、《洞玄子》等古
代房中秘籍和各种民间荤笑话,于是《废都》搞大了,连看“黄”带进包房
的不读书之辈也趋之若鹜。
  由“瓶”而“楼”而“都”,仿佛构成了配套的“欲望三部曲”,还有
一蟹大过一蟹的架势。无奈作者姓得不好,贾府的族谱里续不上他这号“假
语村言”,因此本文不拟把它与“金”、“红”并列为三原色作任何比较,
只想探究一下这位一向道貌岸然的作家,为什么突然写出一本形同自污的脏
书。
  我不敢断言下三滥作家庄之蝶正是作者本人,但如果并非自传,为什么
要用“庄周梦蝶”的典故为主人公命名?“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
梦为庄周欤?”即便情节并非写“真”,也是想象中的“自传”,因为作者
太津津乐道了。何况作者把《商州初录》等报告文学编入了《小说自选集》。
“假作真时真亦假”,唯大丈夫能真本“色”。于是“小说”至少“报告”
出这样一条消息:作者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性妄想狂患者。可惜性压抑没有带
来升华,只是导致堕落。
  “假语”反是真话,但“村言”倒是“乡村”得十足,与“都市”远隔
霄壤如风马牛。作者借那头“风”情十足的母牛玩上了深沉,但这种“深沉”
与其称为对“都市”的理性批判,不如称之为对现代城市文明的非理性恐惧。
这是六朝古都时期怨毒阴暗的“三家村”言,而非太空时代广大高明的“地
球村”言。
  一个庄之蝶式农家子出身的古代“状元”,在现代都市中没有得到期望
中的“衣锦还乡”与“光宗耀祖”,没有得到贫贱时曾颠倒梦想的淑女闺秀
之“投怀送抱”与“自荐枕席”,他的愤怒和失望之巨大是容易想象的。中
国的乡村秀才常常有“状元情结”,正如中国的乡村流氓往往有“帝王情结”
──哪怕他们住在城市里。因为在我看来,中国的许多城市不过是大屯子而
已。《废都》的作者无法理解“乡愿”的落空是历史的必然和文明的进步,
于是小说成了他满足隐秘欲望的理想形式──尽管这是一部艺术上很不理想
的拙劣小说。《废都》是对被现代文明废弃的古代都市或集市的深情挽歌,
《废都》是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无条件废弃。
  不可原谅的是,《废都》同时侮辱了当代中国的女性和男性,而它的
“囗囗囗……删去……字”则侮辱了每一位读者。一个封建时代的乡村秀才
永远不会理解,赢得一位女性的倾心爱慕,是比占有三妻四妾远为巨大的性
成功。然而一个现代作家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性魅力和性尊严,不能不引
起我的无限悲悯。

1994年2月23日

4、布老虎与纸老虎

  尽管文学门外汉喜欢传播诸如一本书(《汤姆叔叔的小屋》)导致了一
场战争(美国南北战争)之类文坛影响武坛的佳话,但心智健全的文学家和
批评家很清楚,这只是好事者惯有的夸大。文学作品,无论是好的作品还是
坏的作品,它所可能发生的好的影响或坏的影响,都没有过于珍爱它或过于
恐惧它的某些人想象的那么大。
  我以为,关于王朔现象的捧杀或骂杀,文学界和批评界都过于如临大敌
了。其实王朔不过是个弄错了的假想敌,恰如当年毛泽东对某个貌似强大的
国家所下的著名断语:是个纸老虎!书是纸做的,用书做的老虎对任何人都
不会是真正可怕的。所以对王朔乃至通俗文学,不必三人成“虎”地以讹传
讹,更无须指鹿为马地谈“虎”色变。
  我非常欣赏王蒙先生对王朔先生的网开一面:王朔或诸如此类的通俗作
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错误地认定王朔或通俗作品应该对中国当代文坛的疲
弱负责。
  首先,这种误认,替当代作家不出精品找到了虽然方便但却不负责任的
借口,弄得王朔摇身一变,从纸老虎变成了替罪羊。而一旦王朔不愿再做冤
大头并退出文坛以后,那些批评家颇有脚下踏空的意外,于是他们此后竟一
声不吭了。
  其次,这种误认可能再次推迟那些真正热爱文学的当代读者在不久的将
来读到巨匠杰作的希望。因为王朔不写通俗作品并不意味着通俗文学的彻底
瘫痪。这不,差不多在王朔宣布搁笔的同时,王蒙先生本人就宣布下海写通
俗小说了。莫非只要通俗作家一天不被剥夺写作权,中国的非通俗作家就决
定永远搁笔吗?莫非只要通俗作品存在下去,当代乃至未来的读者就永远读
不到中国作家的真正杰作吗?
  王蒙先生的通俗小说,听说恰巧编入了一部虎虎有生气的丛书──“布
老虎”,这使我产生了找来拜读的好奇。由于没在书店里见到,就向我的藏
书颇丰的朋友们去借,结果他们不仅没有,还对我居然也动了凡心加以嘲笑。
我知道自己是个俗人,所以不怕雅士们见笑,又到上海图书馆去找,结果找
遍阅览室和外借处,竟都没有!这套丛书如此畅销,我是高兴的。有人读书
总比没人读书好;有书可读总比没书可读好,哪怕在不得已的时候读某些人
看来是坏书的书。
  最后,我好不容易从一个学生手里觅到一本属于同一套丛书的《苦界》
(洪峰著),读了一百多页我就放下了,开始动手写这篇文章。这本书并没
有脱离我称之为“有血(暴力)有肉(色情)”的模式。我认为通俗作品与
任何作品一样,有存在的权力;但我虽然是个俗人,却不喜欢这样的通俗作
品。我也知道在目前乃至相当一个时期内,不少人会喜欢这样的作品,所以
我这样提到这本书和这套丛书,很可能是替它们做了广告。但我同样认为任
何人都有权阅读自己喜欢的任何作品,况且再成功的广告也不可能长期有效
地推销劣质产品。
  当然,读了一百页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的。但有一种批评确是以页数的统
计为方法的:据说欧美古典作家要到一百多页才让男主角第一次亲吻女主角,
而欧美现代作家在第三页就让男女主角上床了。我想补充一句,虽然页数或
时间大大提前,但欧美文学中的男女主角一般是有真正爱情的。然而不知是
否为了与国际接轨又国情特殊,中国当代的非通俗作家虽然也在第三页让一
对男女上床,但要是主角是男人,那么在第三页上床的那个女人就一定不是
正主儿──好戏还在后头呢!要是主角是女明星或女皇帝,情况当然也一样。
不过,洪峰先生的这部大作,却没到第三页已经让男主人公与不止一个并非
正主儿的女人上了床。这大概就因为这本书(不敢断言是否包括整套丛书)
是中国的并且是通俗的缘故吧?
  我已经说过,任何通俗作家,无论是已经洗手的王朔,还是刚刚湿脚的
王蒙,都不会影响中国文学走向繁荣,因为他们不过是假想敌或纸老虎而已。
而现在这套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却又并非布面精装的廉价丛书,只不过是
名不符实的“布老虎”罢了。

1994年12月16日

5、称王与擒王──文坛“三王之争”

  王蒙先生大概是新时期文坛爆出新闻最多的风云人物,这或许是由于:
一、近乎文妙天下,如《论费厄泼赖应该实行》、《不争论》等等;
二、常常语惊四座,如提倡“作家学者化”、“作家市场化”等等。
我对这些妙文卓见,或茫然,或漠然,或甚而不以为然,但自以为还是听得
懂的。然而刊于《新民晚报》1995年1月17日的王蒙先生大作《黑马与黑驹》,

我却没有看懂。而看得懂的部份,却使我始而愕然,继以惘然,终于有些愤
愤然。
  之所以愕然,是因为王蒙先生突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毫无“费厄泼赖”
的精神;之所以惘然,是因为王蒙先生居然变得如此逞强斗狠,忘记了“不
争论”的高调;之所以愤愤然,是因为王蒙先生竟然变得如此市井化(而非
市场化),失去了“学者”应有的风度。
  由于王蒙先生完全违反了游戏规则,不按牌理出牌,招出得非正非邪,
话说得不明不白,于是我对王蒙先生的妙文,第一次感到莫明其妙。读者不
知道“黑马”先生是谁,正如白雪公主不知道白马王子是谁。
  直到我偶然读到赠阅的安徽《杂文》杂志1995年6月号上王若谷《王蒙先
生的谎言──澄清两件事情的真相》一文,我才“明白”王蒙先生《黑马与
黑驹》中所说的“黑马”,原来是“王子”若谷先生。王若谷先生在该文中
不打自招:
  “王蒙先生最近连续撰文,对一匹他所说的‘黑马’(或黑驹),即
‘一位颇有黑马流风的后生’奋起进行反击。并非本人自愿‘对号入座’,
而是因为近期内,在中国文化界实在并无第二人对王蒙先生的一些文化观点
及主张集中提出较为强烈的批评。”
  王若谷先生的“并非自愿”的对号入座,总算释了我的大疑。为此我很
高兴,因为我唯一读不懂的王蒙先生的一篇妙文终于有点懂了。然而我还有
疑惑,黑马对号入座了,那么黑驹又是谁呢?
  幸亏这一疑问很快也有了答案,而且峰回路转得像一篇侦探小说。9月6日
的《新民晚报》刊出记者项玮先生《唾液的潮湿和肝火的颜色》一文,指出
“黑马”的正主儿是王彬彬先生。项玮先生的论据完全说服了我,但我又觉
得,王若谷先生“对号入座”也没大错,只是有点误差:他只是“黑驹”。
王蒙先生乃当今文章妙手,题目《黑马与黑驹》,可谓暗藏玄机,高深莫测。
因此众所周知的“二王之争”,其实倒是“三王之争”。我胡乱猜想,王蒙
先生之所以终于忍耐不住“奋起进行反击”,是担心如不及时制止二“马”
出蹄,随着“城头变幻大王旗”,他很快会陷入“四王之争”乃至“八王之
乱”之类的困境。
  我本来可以做事不关己的“看客”,不必来赶这趟浑水。因为我既不姓
王,也没有“称王称霸”的某些作家那种野心,更没有“擒贼先擒王”的某
些批评家那种雄心。然而天下非一姓之天下,文坛非一人之文坛;既然不姓
王的刘心武先生已经加入战团,告诫黑马黑驹们:勿蹈高长虹攻击鲁迅导致
“湮灭”的覆辙。那么匹夫如我(与“马匹”多少也有些干系),愿意在此
重提鲁迅的意见: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如果提倡“费厄泼赖”,只是要求别人对自己“费厄”,而自己对别人
却永不“费厄”,那就没有什么公平的“泼赖”可言。这种本大王永远坐庄
的游戏,只是蒙人的把戏。
  如果主张“不争论”,只是不许别人与自己争论,甚至是不许别人批评
自己,而自己随时随地想怎么争论就怎么争论,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甚
至想怎么反批评就怎么反批评,这种“朝三暮四”、“朝四暮三”的耍猴把
戏,只是“四七二十七”的如意算盘。
  因此无论如何,马嘶如笑也好,驴鸣似哭也罢,总比“万马齐喑”好,
总比“为王前驱”好,总比“肝脑涂地”好──即便马肝是有毒的,但人的
脑子是用来思考的,不该涂在地上,更不该磕在地上。
  四七二十八也罢,四七二十七也好,总比不管三七二十一强,总比“大
刑伺候”强,总比“乱棍打出”强──须知已经是二十世纪末了,中国再也
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了。

1995年9月14日

6、鲁迅论九十年代中国文化

鲁迅死于1936年,时隔一个甲子,来论九十年代中国文化,似乎是非常异义
可怪之事。然而正如诗人所说:有的人死了,但是他还活着。所以鲁迅评论
当代文化并非怪事。我近来重读鲁迅,发现鲁迅对当代文化事件的评论俯拾
皆是,遂挑出一打,让读者玩味,供“看客”“赏鉴”。

一、论某位“才子+痞子(“痞子”原为“流氓”)”的京派大腕作家:不
过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却受了影响。北京的报纸上,油嘴滑舌,吞吞吐
吐,顾影自怜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吗?这倘和北方固有的“贫嘴”一
结婚,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一种不祥的新劣种!(《南人和北人》)

二、论某位由科幻小说改写名人传记的海派大腕作家:暴露者揭发种种隐秘,
自以为有益于人们,然而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
自欺的,否则就更无聊赖。……暴露者只在有为的人们中有益,在无聊的人
们中便要灭亡。(《朋友》)

三、论某位据说唯一有实力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当代作家:“囗囗”是国货,
《穆天子传》上就有这玩意儿,先生教我说:这是阙文。……不过先前是只
见于古人的著作里的,无法可补,现在却见于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补不能。
……现在是什么东西都要用钱买,自然也都可以卖钱。但连“没有东西”也
可以卖钱,却未免有些出乎意表。(《“……”“囗囗囗囗”论补》)

四、论某位酷喜谩骂的“抵抗投降”作家:漫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
含糊糊的扑灭“漫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漫骂》)

五、论某位文学老家的老名著之新汇校本: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
呢?惠列赛书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覆着这问题──应该这么写,
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
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这确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
而我们中国偏偏缺少这样的教材。(《不应该那么写》)

六、论某些在国际上获奖的当代中国电影: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国永远是一
个大古董供他们的赏鉴,这虽然可恶,却还不奇,因为他们究竟是外人。而
中国竟也有自己还不够,并且要率领了少年,赤子,共成一个大古董以供他
们的赏鉴者,则真不知是生着怎样的心肝。(《忽然想到》)

七、论各种杂耍型(包括微刻与气功书法之类)艺术家:在方寸的象牙版上
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
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
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小品文的危机》)

八、论出版界翻印之大量古旧破烂:“珍本”并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
因为它无聊,没有人要看,这才日就灭亡,少下去;因为少,所以“珍”起
来。(《杂谈小品文》)

九、论某些报刊之增广“闲”文:七日一报十日一谈,收罗废料,装进读者
的脑子里去,看过一年半载,就满脑子都是某阔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
嚏的典故。开心是自然也开心的。但是,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
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帮闲法发隐》)

十、论盛行的晚报体小品文: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
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来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
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
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小品文的危机》)

十一、论某些似通非通之文:有本可以通,而因了各种关系,不敢通,或不
愿通的。……其实也并非作者的不通,大抵倒是恐怕“不准通”,因而先就
“不敢通”了的缘故。头等聪明人不谈这些,就成了“为艺术的艺术”家。
(《不通两种》)

十二、总评:这不只是文坛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
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七论“文人相轻”──两伤》)

结论是: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以测将来,洞若观火!(《〈守常
全集〉题记》)

1996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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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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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202.104.13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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