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jessie(1999-09-02 21:42:5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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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闲情记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 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 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 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 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 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 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 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 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 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 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数十, 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 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 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 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 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癣,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 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 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 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 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 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 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 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 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 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 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 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 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 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 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 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 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 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况取不乱; 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 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 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BR>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 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 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 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 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 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 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 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 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 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BR>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 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 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 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 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 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菀之。即枫叶竹枝, 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 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 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 然后起枝。—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 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 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 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 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 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 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 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 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 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 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 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 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 举。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 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蓬子 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 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 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 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 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 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 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 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 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 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 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 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 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 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 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 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 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 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 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 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 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 “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 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 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 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 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 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 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 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 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 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 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 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 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 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 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 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 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 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 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 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 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 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 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 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 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 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 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 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 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 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 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 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 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 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 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 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 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 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 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 经芸手,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 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 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 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 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 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 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 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 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 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 尽可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 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 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 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 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 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 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 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 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 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 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 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 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 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 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 “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 影能如入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 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 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 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昧。或议就近觅饮 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末 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 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 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 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 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 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 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 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 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 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 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 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 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 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 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但者即为 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 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 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 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 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 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 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 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 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 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 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 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 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 何?”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BR>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 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 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 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 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 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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