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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转贴:老残游记2
发信人: slll()
整理人: jessie(1999-09-02 21:42:33), 站内信件
第二回 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听
他怎样。觉
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先生
,起来罢!
先生,起来罢!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
一楞道:
“呀!原来是一梦!”

    自从那日起,又过了几天,老残向管事的道:“现在天气渐寒,贵居停的病
也不会再
发,明年如有委用之处,再来效劳。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风景。
”管事的再
三挽留不住,只好当晚设酒饯行;封了一千两银子奉给老残,算是医生的酬劳。
老残略道一
声“谢谢”,也就收入箱笼,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
户户垂杨,
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
将行李卸
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

    次日清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午
后便步行至
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止船进去,入
了大门,便
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
南名士
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韦”。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
,也没有甚
么意思。复行下船,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你道铁公是谁?就是
明初与燕王
为难的那个铁铉。后人敬他的忠义,所以至今春秋时节,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
高下相间,
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
仿佛宋人赵
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
头看去,谁
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
楼台树木,
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沸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
是街市,却
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
似一条粉红
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甚么游人?”看了一会儿,回转身来
,看那大门
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点头
道:“真正
不错!”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享堂,朝东便是一个荷池。绕着曲折的回廊,
到了荷他东
面,就是个圆门。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
祠前一副破
旧对联,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过了水仙祠,仍旧上了
船,荡到历
下亭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那水鸟被
人惊起,格
格价飞;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
吃着,一面
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
人抬小蓝呢
轿子的。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拼命价奔,
一面用手中
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
便哇哇的哭
起。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
哭,并不说
话。问了半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矫子的!”他母亲抬头看时,轿子早已
跑的有二里
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
纸,有一尺
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
日明湖
居”。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知道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
见过这样招
子。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
我们可以不
必做生意,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
书是你告假
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
异道:“白
妞是何许人?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侵举国若狂如此?”信步走来,
不知不觉已
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
问道:“你
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茶房说:“客人,你
不知道。这
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同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
些前人的故
事,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妹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
小玉,此人
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
么出奇,他
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甚么余三胜
、程长庚、
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
,要多长有
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
调儿里面。
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
魂颠倒。现
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
是一点钟开
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
舜昔日耕田
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
钟时候。那
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
坐的满满的
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
纸条儿。老
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
,在人缝里
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
儿,心里知
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
个人在台
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
篮子卖烧饼
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
陆续进来。
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
凳,在夹缝
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
寓谈阔论,
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
子:大家都
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大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
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
布长衫,长
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
静。出得台
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
和了和弦,
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
。只是到后
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
弹似的。这
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
有人送上茶
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
了一个抓
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
虽是粗布衣
裳,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
钅从钅从弹
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当当的敲,与
那弦子声音
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
脆,声声宛
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
中转腔换调
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
不是。这人
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
呢!他的好
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
你想,这几
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
多有一两句
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
时候,黑妞
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卖瓜子、落
花生、山里
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
,装束与前
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
,清而不
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
顽铁,到他
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
下一盼。那
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
看,连那坐
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
眼,满园子
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
出来的妙
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
,无一个毛
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
抛入天际,
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
接连有三四
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
上与大通;
及至翻到做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做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
在扇子崖
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
其千回百析
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
从此以后,
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
少动。约有
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
东洋烟火,
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
俱来并发。
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
乱鸣。耳朵
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
这时台下叫
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
,是湖南口
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的话,我总
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
说书,才知
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
什么事,总
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
肉味’,
‘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
我心有戚戚
焉’!”

    说着,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这一段,闻旁边人说
,叫做“黑
驴段”。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惊人,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将形
容那美人,
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
。其音节全
是快板,越说越快。白香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王盘。”可以尽之。其妙处,在
说得极快的
时候,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这是
他的独到,
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了一筹了。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算计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好法
,究竟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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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Youth 扫描并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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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的魔法师
—————沙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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