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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泥之河
发信人: guoyongchang()
整理人: yvonneh(2000-12-03 15:05:57), 站内信件
   
 
 
    
 
  



     
                         泥 之 河

                          郭永昌 
 
  只是趁我回家换个衣服的工夫,父亲就撒手西去 。当时我正在洗手间里,电话
铃突然地响起来。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是那么恐怖。窗外,各种各样的绿色
正呈现出它们蓬勃的生命,一抹祥和的斜阳正从窗口照过来。那是一个宁静的傍
晚啊!  ?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 . . . . 狂奔到父亲的床前,剩下的就只有永远也无
法言说的伤痛和眷恋。牵着父亲的手,体温正从他的体内一点一点被抽去,仿佛
我的生命也正一丝 丝被抽去。半个小时以前,父亲还希望从抢救室搬回病房去;
半小时以后,生命却似一颗流星,瞬间就坠入永远的黑暗里。  ?

生命总是这般无奈。哪怕还有一丝气息,就还有希望,就还有安慰,就还有日夜
的守望和呵护,就还有一万种活的方式和打算。生命不在,留下的就只有仰望苍
天,扼腕叹息了。哀声四起,我心苍茫,仿佛又骑在父亲的肩上,深一脚浅一脚
地走在泥河的护堤上。故乡的明月把我们父子俩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地照在
路面上,杨树的叶子哗哗地响着. . . . .  ?

  父亲实际上是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里。我 之所以用“实际上”这个词,只是想
将父亲的遭际同他的家庭背景分隔开,以显示命运对他的冷酷或者叫做偏爱。我
家祖辈都是读书人,而且以两件法宝传世——医道和书法。到我父亲这一代,应
该算是家世最显赫的时期。那时我的爷爷正做着保长,大伯是一个宗教组织“一
贯道”——后来被称为“反动会道门”——的头子。我的六个姑姑,先后嫁给了
地主和资本家。当时父亲还有两个表兄,随我们家一起生活。后来有一个在黄埔
军校毕业后,当上了国民党云南一个飞行团的团长;另一个做了响马,被民团戳
死在野地里。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父亲一直生活在这个繁华的家庭最阴暗的背影里。
家里没有人喜欢他。他的存在几乎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父亲性情孤傲,又
不会逢迎,还常常与他的父母顶嘴,所以他只上了一年私塾,爷爷就不再管他了
。到了十六、七岁上,爷爷给他择了一门亲事,分给他两间破瓦房,就算把他扫
地出门了。父亲几乎是两手空空去接我妈的。听妈妈讲,我那披金戴银的姑姑,
有人送了一条裤子,有人送了一双鞋,还因为太小,在鞋帮上剪个口缝块布才穿
上,这就是父亲结婚的行头。后来我想,父亲一辈子刚直不阿,鄙薄阿堵之物的
个性,就是在这种清贫中磨炼出来的。  ?

成家之后,父亲在外祖父母的资助下又重新捧起了书本。“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父亲在饱读诗书之后又学起中医,并以他的勤奋和执著,很快在当地小有名
气。尤其是他的文章和书法,那种卓然不群的风格,我们姐弟受其影响几至一生
。我在大学期间父亲写给我的家书,文白相间、语法严谨,做人的道理丝丝入扣
,读起来汪洋恣肆,让人荡气回肠。父亲的书法古朴苍雄,一腔豪情,颇有大家
风范。回家安葬他的时候,我仍然能读到他在供销社的女墙上手书的六个大字“
抓革命,促生产”,那苍劲的书风至今仍能让许多自诩为“书家”的人汗颜。

在旧时代里,学问是不能当饭吃的。父亲纵使是杏林高才,因为无钱开办诊所,
还是要流落于草野之间。他先后打过短工,当过抄抄写写的小伙计;后来还曾有
一段时间在爷爷和伯父开办的诊所里干过司药,却又因为与他们合不来而遭解雇
。无奈之下,父亲就随别人一起南下武汉,做起了贩卖生猪的生意。父亲一介书
生,对贩夫走卒之事本是一窍不通,可想做起生意来的尴尬。有一次,父亲借了
一部分钱去武汉,谁知同去的人见父亲带的钱多,竟把钱如数拐去。想父亲在南
国的天空下,举目四望、走投无路的心境,绝不是一个绝望所能表达的。

父亲从千之外,硬是沿途乞讨,一步一步走回了家。这种雪上加霜的打击,使得
我们家的生活危如累卵,从此就债台高筑,没过上一天消停的日子。父亲白天打
工,晚上给别人抄写东西。母亲白天帮别人缝衣服,晚上磨豆腐,硬是一点一滴
的把欠人家的债务全部还完。苦难是人生的导师。挨过这场劫难,父亲不是变得
自私了,而是更加宽宏和仁爱。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记得父母经常借给别人东
西,别人不说还,从来也没有催要过。所以父亲去世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几乎
都来了。听母亲讲,在家乡快要解放的时候,从爷爷和伯父家拉出四只大柜子,
里面装满了失效的国民党的“金元券”。而一贫如洗的父亲,是八个兄妹中唯一
被划成贫农成分的。命运这种阴差阳错的安排,使得父亲以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
保住了性命。   
 
  解放后,父亲在一家医院参加了工作。受尽冷落和磨难,历尽千辛万苦而又九
死一生的他,倍加珍惜新生活的来之不易,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应该讲那是
父亲一生中最意气风发、得心应手的一段时光。那段时光尽管短暂却烛照了父亲
的一生。听母亲和其他人讲,父亲在刚参加工作那段时间里,性格开朗、工作勤
奋、为人谦和,很快就从一个司药上升到门诊的骨干。那段时光可能是许多过来
的中国人都极为留恋的时光。可是好景不长,随后而来的政治闹剧和整人运动,
把这种充满政治热情和报国心愿的人,迎面打了一个跟头。

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父亲成了一个边缘人,清洗的时候,他因出身贫寒而幸免
于难;而在政治上要求进步的时候,却又因为复杂的“社会关系”而被拒之门外
。历史反革命、地主、资本家、国民党军官、土匪——这一道又一道的政治符咒
,使得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入党申请书成为废纸。不但父亲受到株连,就连我们全
家都生活在所谓的“政治上不清白”的阴影里。我的几个品学兼优的姐姐,始终
迈不进团的门坎儿,因为我们家的“贫农”是打了折扣的,谁让我们有那么多黑
五类亲戚呢?我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是,伟大领袖去世的时候,当时中央新闻记录
片厂拍摄了一部叫做永垂不朽的纪录片在全国各地放映。我们全家人都没有资格
去看,甚至也不能佩戴黑纱。因为不是苦大仇深、根正苗红的人,是没有资格为
我们伟大的领袖去世而哭泣的。

政治上的这种歧视,几乎把父亲折腾成神经病。过去从来不沾烟酒的父亲,很快
就成为一个瘾君子。最高峰的时候,父亲每天抽四包烟,喝一斤酒。在我少年的
记忆里,父亲留给我的总是一个背影。昏暗的油灯下,满屋子的烟雾里,父亲独
坐床前,灯光把他的身影斑斑驳驳地印在凹凸不平的墙上,沉重的叹息把他身后
泪水满面的少年一次一次从恶梦中震醒。父亲哪里知道,在他的忽视里,他的儿
子——正像一位诗人说的,我们这些吃狼奶长大的孩子——已经赶在天真之前就
过早地成熟,过早地读懂大人的心事了。

  粉碎“四人帮”之后,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以极好的人
缘和较高的医术,被任命为一所医院的院长。我们五个在苦难中熬大的孩子,也
先后都考入了大学。父亲的心境也逐渐好起来,全身心地投入 工作。父亲不管是
做人或者是做事,象许多旧时代过来的人那样,特别讲究出处和规矩。一家很不
景气的医院,在父亲的管理之下,很快重现生机。

父亲为人刚直,古道热肠,又特别大度,从不与人争高低。“让一步啥都过去了
”几乎成了他人生的信条,也成为我们姐弟必修的功课。很多别人相劝不下的事
情,只要父亲站出来一说话,很快就能平息。有一次我回家,县里一位书记陪我
吃饭时说:“做人还是要做你父亲这样的人”。我当时热泪盈眶。是啊,我太了
解我的父亲了。在他当院长期间,我因为离家很远,就把来回的车票交给他报销
。父亲二话没说,就把钱塞给了我。结果父亲退下来之后,我在抽屉里又发现了
这些车票。

然而,蹉跎的岁月和极度的政治磨难已经把父亲摧残得未老先衰,尤其是从工作
岗位上退下来之后,父亲就好象得了忧郁症,整日生活在对往事痛苦的追忆之中
;很难见到父亲的笑容,即使见到,甚至比哭还难受。

  要说我们家的生活,姐弟几个都各有所成,父亲应该有个舒心的晚年。可是恰
恰相反,生活过得越顺心,父亲的内心就好象越痛苦。我十分理解父亲的心情,
他是在帮我们守望幸福,害怕谁在人生路中稍有差池就会断送这一切。尤其是我
渐渐步入领导岗位以后,父亲只要一见到我,口口声声都是诚勉的话。满脸的期
望里,是那种从以邻为壑的年代里遗留下来的颤栗。我懂,父亲。我心里在哭。
我真的懂。

  父亲得了癌症的消息传来以后,全家 人几乎悲痛欲绝。远在外地的姐姐和弟弟
也都请了长假赶了回来。当时大家一门心思,即使倾其所有也要请一流的专家,
用最好的药挽救父亲的生命。父亲两次手术不成功,把他本来就虚弱不堪的身体
折磨得骨瘦如柴。父亲一生就不爱打针,这次就好象是要把一生所欠全部清偿似
的,粗粗细细的针头一天要有十几次扎在父亲的身上,使这个精神上伤痕累累的
老人,身体上也体无完肤。命运真的太残酷了!

如此坚强的我,还是有两次忍不住扑在父亲的床前痛哭失声。然而,历尽沧桑的
父亲,好象已经把伤痛和生死都置之度外,我时常看到他双手交叠着放到胸前,
两眼静静地望着窗外,好象打定主意要去作一次长途旅行。那时,我就会情不自
禁地想,你真的就会这样走吗,父亲?  

  父亲去世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恍若隔世,生活在一种混沌状态里。对于一个
家来说,对于始终把父亲作为榜样的我来说,失去父亲,那种手足无措的心情是
无法表达的。只有我们朝夕相伴,共同经历了恐惧、忍耐、希冀、绝望的人,才
知道生、死、活着这些字眼是多么的现实和生动。有时我坐在电视机旁,父亲就
会突然出现。他坐在我的身边,用他那微温的手抚摸着我的女儿。女儿正是连走
路都会飞的年龄,她沉浸在卡通故事里对我的感伤一无所知。是啊,她有她的健
壮而无所不能的父亲。也许直到有一天,当她真正面对一个连举手都会累得满头
大汗的父亲时,她才会真正体会到生活和生命的意义。  ?

  故乡的天空下,在父亲青青的坟前,我长跪不起。父亲与我咫尽相隔,却在另
一个与我无法相握的世界里。他头枕着养育过他的绿色葱郁的小村庄,脚蹬着那
条蜿蜒秀美的泥河。村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升起了炊烟,传来了狗的叫声和孩子
们的欢笑声。原野依然绿着,泥河在很近的地方默默地流淌着。那是盛满我童年
忧伤的和梦幻的小河,我的泥之河。

父亲、泥河、故乡、别了吧!如果是永别,那就永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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