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lchern()
整理人: yvonneh(2000-12-03 15:04:3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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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蛊情(4)
黄 河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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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生情愫
当日下午崔重立回到上海,返回总公司大楼随即请来那怡兰,他概要说明
此行经过,随後开了张六千万人民币的支票,然当他说到陆琼凯欲加入挖墓行
动,那怡兰怫然不悦地责问:「崔先生,你怎麽可以把宝藏的秘密跟别人说哩
?」
「那小姐,他看到玉就认出那是董小宛的丧葬用玉,不是我说的。」
「他怎麽知道墓里宝藏还没挖哩?」
「陆先生呢比你还清楚墓里的状况哩。」徐行豪面带俏皮的笑,学著那怡
兰讲话的语调,「他祖先呢设计董小宛的墓,有什麽宝藏、埋在哪个位置,他
呢统通清楚哩。」
「你不要学我说话。」那怡兰柳眉倒竖,斥声道:「如果呢他知道,他为
啥不先去挖哩?」
突然间,崔重立觉得那怡兰很有性格,好恶十分坦直,和那些忸怩作态的
女人相比,反而更具真性情。
崔重立细细解释,打从陆子刚、陆玉英,一直说到陆璧廷与陆琼凯,并强
调陆家寻访子刚玉的苦心,以及他们愿意协助挖宝,优先承购挖得的宝藏。
「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去。」徐行豪兴奋地建议。
「不。」崔重立一字否决。
「什麽『不』?」徐行豪想到余燕,故语气不佳质问:「没有他们帮忙,
墓里有机关,我们去挖,是不是很危险?还有,玉啊、宝藏啊,藏在哪我们也
不知道,没有陆家帮忙,我们能找到所有宝藏吗?」
「这我不耽心。」崔重立胸有成竹道:「买下工厂,我们用大型挖土机把
墓整个掏空,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找不到宝藏。」
「可是……,可是……」由於徐行豪满脑子都是余燕动人的身材,以致不
能专心,他可是了半天,勉强道:「可是陆家又不要求什麽,一切都免费,而
且不要求我们必须把宝藏卖给他们,要是我们觉得他们出价太低,我们还可以
找别的买家。这麽好的条件,打灯笼都找不到,你却说『不』?」
「就是因为他们条件太好,这才不能答应。没有人会无条件付出,尤其是
陆家,他们何等精明?何等势利?如果陆家提出严苛的要求,我会考虑。这麽
好的条件,绝不能答应。」
这是什麽理论?纯朴的那怡兰完全听不懂。但在商场混久的徐行豪,却有
如拨云见日之真言,听得他是「对噢、对噢」猛点头。
就这麽决定了,不必再谈陆家。於是三个人话入主题,敲定合作计画,崔
重立也诚如他开始保证的━━尽早让那怡兰回到静谷,晚餐前三人启程,搭机
赶赴渖阳。
到达渖阳时崔重立租了部吉卜车,徐行豪提议至饭馆吃大餐,那怡兰以旅
途劳累婉拒,众人只得各自回到饭店休息。
回到房间徐行豪静不下来,一个人到附近酒巴混了一夜,天明之前回到饭
店唤崔重立与那怡兰起个大早。三人吃罢早餐,在大阳刚露脸的时候离开渖阳
。斯时晨雾弥漫,清烟笼罩的渖阳市郊特别美,那怡兰看了如飞鸟入林,连日
来在都会区的紧张、不适、忧心,登时随晨风散去。她忍不住深深一呼吸,愉
快地思忖:(啊,回到大自然真是好。)
「唉━━」徐行豪坐在前座,右脚挂在窗口,累得躺在斜倒的椅背上,望
著窗外发出一声长叹。
「叹什麽气?」崔重立手握方向盘,侧头问。
「不知道要憋多久啊。」
崔重立闻言微笑。那怡兰听不懂「憋」为何意,但总听得出徐行豪说的不
是好字,因而好奇地追问:「啥是憋哩?」
「唉,这都不懂。你看外面,除了草还是草,没有好玩的、好吃的、好看
的,这生活就和苦行僧一样。这就是憋,懂了吧?」徐行豪越讲似乎越失望,
末了复长吁一声,「唉━━,憋哩。」
那怡兰听了不可置信地摇头,心问:(世间之物难道没有一定的价值?何
以同样的景致在不同人的眼中,竟有那麽大的差异?)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一路徐行豪与他人不太搭调,此外他尽夜未眠,
不多时就累得进入梦乡。
车内那怡兰和崔重立一路闲聊,从那怡兰的静谷、族人,到崔重立的创业
、投资,东南西北无所不谈。两人就在闲谈之中,逐渐建立了互信与互重。当
话题聊到家庭,崔重立始知那怡兰尚待字闺中。
「你现在几岁?」崔重立问。
「三十一哩。」那怡兰直率地答,没有现代女孩不可问年龄的忌讳。
「还没遇到合适对象?」
那怡兰笑而不答。
「你长得很漂亮啊,没看上眼的?」
「是这样哩,因为我是族长,看上眼也不见得就能结婚呐。」
这几句话适巧为半睡半醒的徐行豪听到,他霍地睁开眼,回头看著那怡兰
,学著她的口吻,笑曰:「那小姐,我呢也没结婚,你觉得我怎麽样哩?」
这语调逗得那怡兰「噗哧」一笑,初认识徐行豪总为他轻浮的态度所惹恼
,但久了,清楚徐行豪就这不正经的毛病,也不以为意,反觉得他挺逗趣的。
静谷在渖阳东南,与渖阳直线距离约一百公里的〈大龙湾〉山区,该处平
均高度六百公尺,层峦叠嶂,大小山头不下数百个。待车子进入山区,山路越
走越窄,车行越慢,至下午一时终至无法行车,他们只得下车,由那怡兰引路
,步行穿过几近原始的丛林区。
徐行豪原以静谷车行可至,此刻见前方一片树海,不由忧心忡忡问:「那
小姐,我们要走多久?」
「如果呢我们走快一点,天黑以前会到哩。」
「天黑以前会到哩,那不是要走六、七个小时啊!」徐行豪惊呼,路未行
已觉腿酸脚软。
虽然抱怨,但崔重立、徐行豪两人均好运动,脚力足、体力佳,这一程走
来并无困难。只见郁郁苍苍的山峦绵延不尽,参天老树、险壁奇峰,四处可见
奔泻而下的瀑布在嶙峋乱石间,溅起的水气氤氲缥缈,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彩虹
,此美景和城市景观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当三人登上第一道山峰已是两个半小时以後,大家累得脸上聚著豆大的汗
珠。崔重立伫立山巅,极目四顾,只见远山如带无限长,苍穹似海深不尽,刹
那间心生仰天长啸的欲望,因而拉长了声音嘶喊道:「喂━━━━」
空山原本寂寂,因这一声而回应「喂━━喂━喂━喂……」。所谓「登高
一呼,山鸣谷应;举目四顾,海阔天空」,正是这味道。只闻馀音袅袅,似有
无穷的魔力。那怡兰感染到声音的力量在她体内激荡,忍不住,也拉开了嗓门
喊道:「喂━━━━」
崔重立与那怡兰相视而笑,分享喜悦的感觉。崔重立意犹未尽,再嘶喊:
「我是崔重立━━━━」
那怡兰把眼一眇,微笑地看著崔重立,亦喊道:「我是那怡兰━━━━」
绵绵密密的回音与大自然混和,发出神奇的力量,徐行豪受此感染,忍不
住声嘶力竭道:「我铐━━━━」
任谁也猜不到徐行豪会喊这两个字,加以他用力过猛,脸红到脖子根,一
副滑稽相,逗得崔重立与那怡兰哈哈大笑。
徐行豪亦笑,三人一起大笑,引得山谷同笑。
崔重立笑看那怡兰,那怡兰亦笑望崔重立,四目相对,不知为何,霎那间
两人心生异样的感觉,因而面容腾地起了变化,双双别过头,止住了笑。
徐行豪莫名所以,瞧见崔重立、那怡兰别过头看著远山,好像在寻找什麽
。他也看,以为有什麽,可是除了山,什麽也没啊?
纯朴的静谷
前行不多时,众人瞧见一条碧绿溪流,那怡兰介绍此乃〈图龙溪〉,顺著
山势蜿蜒远走,犹如巨龙伏卧在〈大龙湾〉山区。而族人居住的静谷,正位於
〈图龙溪〉的下游。於是三人顺溪而下,待穿过一狭窄的山凹,景色霍地一变
,成为一辽阔的山谷,其四面环山,唯一的缺口在〈图龙溪〉的入口处。状如
绸缎的〈图龙溪〉由西南向东北蜿蜒流过,初时溪道狭窄,而後缓缓变宽,最
终则汇入一巨如汪洋的碧水。
到了,这儿便是静谷。
群山环绕使得静谷冬暖夏凉,碧绿溪水提供居民饮水与食物。溪上游河畔
是一畦又一畦的田亩,近山脚地势略高的松林内散布著近百户大小不一的木屋
,远处绿茵牧草随风展姿,牛羊成群、骏马奔腾,加以其时夕阳斜映,倦鸟归
巢,鸟鸣松吟随著和风阵阵传来,更添观者恬静安详的肃穆感。
(好一个锺灵毓秀之地!)崔重立暗自心惊,此处天宽地阔、山青水绿、
空气清新,难怪称静谷。
「好美啊!」徐行豪忍不住称道。事实上他心中的感触不是「美」一字就
能表达的,但他胸无点墨,只能用「美」一字表达。以他庸夫俗子也能生出「
美」的感触,足见静谷的美的确不凡。
静谷族人见族长那怡兰带著两位陌生男子返回,臆测他们两人是族人寻宝
的希望,一传十、十传百,消息立时传遍全谷。众族人扶老携幼排成两列,矮
的踮起脚尖,高的鹄候在外,唏唏唆唆骚动非常。当那怡兰路过族人面前,众人
纷纷肃穆鞠躬以示敬重。待那怡兰通过,众人又急抬头,笑眼看著两位陌生人
。孩童甚至天真无邪地对他们招手呼喊,无城市之人对陌生人的戒心。
崔重立一路对族人点头微笑,徐行豪专挑美丽的少女抛媚眼。族人看了反
应不一,有的急避开目光、有的憨憨微笑,亦有的脸红心跳,无不显现静谷居
民憨厚老实的纯朴个性。
人群从松林外连至木屋区,最终止於一座较大的房舍前。以都市人的眼光
看,这房舍算简陋了。但若与谷中其他木屋相较,它的造型又属别致━━四角
飞檐翘首问天,檐边镂空的雕花设计,雕工虽谈不上细致,但在近乎荒山野地
之中,这样的设计也算煞费苦心。
崔重立注意到雕花的木屋前站了七位老人,穿著同式样的浅蓝粗布长袍,
外罩素花深蓝小马褂,足登黑布鞋。他们长髯飘胸,神采照人,颇有仙风道骨
的模样。
七位老人见那怡兰走来,同时弯腰恭声问候:「那姑娘好。」
「索长老,各位长老好。」那怡兰礼貌回答。
众长老平身,俱将视线集中在崔重立,而後几乎在同一时间将目光移往徐
行豪。可见长年相处,众长老已养成无比之默契。
「各位长老,这位是〈金山集团〉总裁崔重立先生。」那怡兰介绍。
「各位长老好。」崔重立躬身问候诸长老。
众长老好奇地看著崔重立,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似乎在对崔重立品头论足
。而後居中的索长老面容严肃问:「崔先生,请问啥是集团,啥是总裁呐?」
崔重立莞尔,原来众长老久居静谷,对静谷以外所知有限,解释道:「集
团是几个公司合起来的大公司,总裁是老板。」
「噢。」众长老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说:「崔大老板好。」
「这位是〈金山集团〉副总裁徐行豪先生。」那怡兰续道。
徐行豪见眼前皆是老而守旧之人,心想吊个书袋,故而把拳做个四方揖,
颇有深度地自我介绍道:「晚生姓徐名行豪,双人徐,行云流水的行,豪气干
云的豪。大诗人徐志摩,那便是晚生的远房亲戚了。」
岂料众长老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而後居中的索长老又开口道:「
徐先生,请问谁是徐志毛呐?」
徐行豪颇觉讶异,怎麽也料不到现世尚有不认识徐志摩的中国人,继而一
想始明白,徐志摩为近代诗人,静谷居民的确不知,乃趁势吹嘘道:「徐志摩
先生是近代最伟大的诗人,全世界大人物都认识的,和晚生交情匪浅。」
「哦。」众长老纷纷点头,联想到李白、杜甫之流的大诗人,眼中极有欣
羡之意,均想既是大诗人的远房亲戚,又是交情匪浅的朋友,这人肚里必有学
问。
接著那怡兰为崔重立、徐行豪介绍七位长老,他们是族中长老会的成员,
以索长老最资深。
附近族人在他们谈话之时逐渐围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五百馀人将那怡
兰等人围得密不透风。然而,人多口却不杂,众人保持极度的安静与自持,以
致远处天空有一只昏鸦「呱」叫一声时,还引得数十人转头望去。
在扰人的呱声消失後,那怡兰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她权威地扫了众人一眼
,以又清又脆的声音说道:「各位。」
才说了两个字却吓了那怡兰一跳,因为这两个字在观者如林的山谷间竟也
发出阵阵回响,不由唤醒她方才与崔重立在山头朗声喊叫时所产生的异样感觉
。刹那间她心跳加速,看到族人正出神地望著自己,慌忙咬了下嘴唇,定了定
神,降低了音量道:「这两位,崔先生和徐先生是我们的合夥人,他们呢同意
出资购买工厂,至於原来墓里的那块玉牌呢,已经卖呐,卖了六千万。」
片刻之间山谷似乎更静了,静到可以让人听到风吹草动的声响,隔了片晌
,众人才爆出欢呼。
崔重立环视众人,注意到只有年轻人喝彩,老人们则多在苦笑,至於七位
长老听了神色随即变得忧郁,索长老的两道疏眉几乎皱到一团。这一刻崔重立
不由为老人们感到哀伤,心问:(年轻人分了财产离开静谷,这群老人怎麽办
?)
「我们呢,可不要怠慢远道而来的两位朋友哩。」那怡兰又道。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更响,竞相为迎宾而准备。那怡兰则引崔重立、徐行
豪,以及诸长老进入雕花木屋,原来此木屋是族长的寝宫。虽说是寝宫,但众
人入内後仍由那怡兰亲自为大夥倒茶。
「那小姐,没宫女为你服务吗?」徐行豪四处探望,好奇貌美听话的宫女
何在?
「没哩。」那怡兰笑答:「这儿的居民统通是平等的,长老会或族长的工
作呢,只是为了协调族人间的纷争喽。」
「干族长什麽都没有?」徐行豪问,眼见那怡兰摇头表示确实什麽都没有
,遂再问道:「那你干什麽要当族长?」
「没办法哩,我生下来的时候注定了要当族长呐。」
崔重立与徐行豪对静谷的一切莫不好奇,在闲聊中他们了解,静谷如今活
著的居民全系出生於静谷。他们自赞亲王率族人来到这儿,即建立了人人平等
的原则。众人住在松木与牛皮筑成的木屋,自种简单的蔬菜、瓜果、高粱,豢
养牛、羊、马,抓湖里的鱼,白天以太阳为钟,晚上把月亮当灯,安静祥和地
过了近百年。他们既不去侵犯他人,也不希望被别人干扰。成员中没有警察、
政府,没有上学、下班,没有劳役、兵役,不用上税、交捐。至於族人的职业
多系子从父、女从母,捕鱼的世代捕鱼、种田的专门种田、缝纫的只管织补。
「从来就没有人更改自己的工作?」崔重立疑惑地问。
「也是有的,例如木匠生了太多儿子。」索长老答:「这时呢,长老会会
依族人的需要,决定他们的工作。」
索长老继续解释━━这儿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工作,从来没有人有异议,
因为在这大家共同生产,平均分配食物,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人人相互尊重,
胼手胝足,子民就在这儿生生息息,过著与外界近乎隔绝的生活。谷中每年会
派人携带族人用不完的皮毛、肉类等,到最近的商店更换生活必需的盐、茶、
杂货。
「曾经有陌生人来过这吗?」徐行豪插口道。
「有哩。」那怡兰面露无奈的表情,「可是来了统通住不惯,不多久就走
了呐。」
「不,曾经有两个人住了很久啊。」索长老提醒道:「那姑娘,你忘了小
田大夫和晓德?」
「索长老,」那怡兰苦笑道:「他们在静谷住了两年多,不算久哩。」
索长老颇不以为然,他强调静谷像一个大家庭,一个尚馀太古遗风的大家
庭。民风纯朴、生活单纯,争执当然也少不了,但多发生在血气方刚的少年;
好比说为女孩争风吃醋、喝酒过量,在经过长老会决议处罚的方式,犯错之人
多能改过。
「争风吃醋、喝酒过量,这不是犯错。」徐行豪忍不住抢言道:「这要是
在我们那里,是敢做敢当的好汉。」
众长老听了更惭愧,均以为这位大诗人的远亲加好友,善意讲一段安慰他
们的话,听完无不带著感激的眼神注视徐行豪。徐行豪见状益发得意,突生吹
牛皮的欲望,天花乱坠道:「这种行为在心理学上叫『个人英雄徵候群』,算
是个性冲突的表现。以教育学家的观点,你们应该积极化解他们这种个性上冲
突的行为。」
(胡扯八道什麽东西?)崔重立暗骂,却不好公然拆好友的台。
纯朴的静谷族人听得昏头八脑,暗叹自己学识不足,听完後连「问都不知
从何问起」。因而对徐副总裁渊博学识的景仰,有如那长江大河。
徐行豪也不懂自己讲了什麽,但他知讲一段别人听不懂的话,就是学问。
迎宾营火会
众长老不敢再与徐行豪谈人生、讲道理,直接商定明早由崔重立与那怡兰
代表,前往十数公里外建於墓地之上的日本〈春松〉制药厂协商购厂事宜。此
时屋外走进一壮汉,约莫三十出头,浓眉大眼,身形魁梧,穿了件朱红长袍,
敞著怀,左腰别了把匕首,右腰插了把亮晃晃的弯刀,开著大步而来。
「准备齐罗?」那怡兰问。
「准备齐罗。」壮汉语声洪亮,是那种能配合他身形的嗓门。
「崔先生、徐先生,这位是毓海,他呢我们静谷最壮也最勇敢的猎人,族
人叫他铁胆哩。」那怡兰介绍道。
在外人面前受族长如此尊称,毓海羞得满脸通红,再当他想到五年前盗墓
惊遇僵尸的窘态,更是局促不安,连连推说:「不是啦」。
众人随著那怡兰步出屋外,结伴向溪边而去。远处两百公尺开外的草原,
营火在夜暗中发出明亮的光焰,将方圆五十公尺照得犹如白昼。待众人走近,
柴火燃烧的滋滋声清晰可闻,随著热焰飞起的光点奔腾而上,犹如万千只萤火
虫竞相朝夜空飞窜。
静谷的居民围在营火之外,每十数人一组,有各自的炭火与烤肉架,见那
怡兰等人来到皆停下手边的工作,起立爆出雷鸣的掌声与欢呼,直到那怡兰到
达为他们准备的烤肉架,大夥始结束掌声与欢呼,各自忙於烤肉。
见宾客就座,一守於烤肉架旁的青年为来人各端上一碗饮料,他年约二十
,身矮手短,阔脸方腮,经那怡兰引见,此人姓恒名图,是静谷的养马师。
熊熊营火在二十多公尺外,那麽远的距离徐行豪仍可感觉向火的一面传来
阵阵暖意。他举碗而视,见碗内饮料似水,颜色几近透明,浅啜一口像米酒。
「这酒是小米蒸熟,再用酒麴自然发酵。」毓海站在烤架前,一边取了一
大块血淋淋的肉排,一边介绍:「完全照古法酿造的呐。」
徐行豪皱眉,觉得不好喝,将碗放下,注意到毓海用匕首将肉排切成一块
一块,而後将肉排像发扑克牌般地丢到烤架上。
徐行豪看了暗自失望,心疑:(就这麽简单?怎麽不见别的料?好比说烤
肉酱、蘑菇酱、生菜沙拉、红酒,或是新鲜蔬菜什麽的?)对吃惯高级西餐的
徐行豪而言,这种茹毛饮血的野蛮吃法,看了怕。忍不住问道:「那小姐,这
是什麽肉?」
「牛肉哩。」
好失望,徐行豪原以为这是鹿肉、熊肉,或甚至虎肉,没想到只是寻常的
牛肉。
铺完大块牛排,毓海抓了把盐随随便便地往牛排上撒,看来一点都不用心
。而後恒图抱来一条杀好的鱼,很大的一只,长度接近一公尺,外形像深海的
鲑鱼,但身子比较扁,鱼眼特大,长相令人不敢领教。
「这是静谷的特产,湖里现抓的,琵琶鱼。」那怡兰道。
名字取得妙,此鱼外形、大小都像琵琶。徐行豪好奇地看著毓海,只见後
者赤手挖了把乳黄油脂往鱼的两面一抹,再取了张皮状物将鱼裹起,然後塞进
烤架边缘火焰较弱处。就这麽简单,前後不到三分钟便完成十馀人的晚餐。
「抹的是什麽?」徐行豪问:「包在外面的又是什麽?」
「那是牛油和牛皮。」那怡兰答。
徐行豪看了彻底失望,因为他此时正饿,很想大吃一顿。可是看了这麽简
单的晚餐,烤鱼连盐都不加,粗糙到了极点。
可是崔重立却觉兴致盎然,他从来没在野外生活过,初见大鱼大肉原始的
烤法,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未几牛排发出滋滋声响,毓海以竹筷迅速将牛排翻了一个面。火力是旺,
不足两分钟牛排已脆黄了表面,细如针眼的油珠与气泡在肉表滋滋跳跃。
徐行豪偷偷咽了口唾液,因为空气中飘著肉香,而且看起来很好吃。
恒图取了粗磁盘放在烤架旁,毓海一一在盘上放了一块,当盛著烤牛排的
盘子摆到徐行豪面前,他迫不及待拿刀切了一小块,再以竹筷叉起,举在眼前
前後翻看━━牛排两面脆黄,中间带著血丝;凑进嘴边以唇轻碰,很烫。他「
呼呼」连吹数下,待温度勉可入口才吞下。
崔重立看著徐行豪「呼滋呼滋」地嚼著烤牛排,只见他眉头上下窜动、嘴
唇一开一合,狼吞虎咽般吃下第一口,蓦地两眼放光,惊喊道:「哇,好吃,
好吃,真是好吃!」
劈头爆出的喊声惊到了附近的人群,近百人侧目而望,待众人明白他是因
牛肉好吃才高喊,无不得意地露出微笑。
崔重立不信牛排好吃到这种地步,他俩走遍大江南北,吃尽奇珍异味,别
说普通牛肉,甚至一客逾万的神户牛排都不在他们眼里。此刻见徐行豪表情,
心想他大概饿昏了头,故而莞尔一笑,也切了块牛排尝。
哇,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单看徐行豪的反应,觉得他动作太夸张,等自己
吃了一口,始知他过於保守。
这烤牛排真是人间极品━━表皮被炭火烤得焦脆,但只有薄薄的一层,带
了点咸味与嚼劲,咬在齿间焦香崩脆。中间是甘腴多汁的鲜肉,腴而不肥,热
烫香软,其鲜味与劲道世间绝无它物可比拟。
「哇,」崔重立不住摇头赞道:「是好吃。」
「好吃?」那怡兰笑曰:「好吃你们就多吃哩。」
「我可以把整只牛都吃下去。」徐行豪边吃边喊,却又被烤牛肉烫得发出
「呼滋呼滋」声,逗得众长老呵呵笑。
这一块肉足足有一磅,徐行豪连尽两大块却还有吃的欲望。但他因众人第
一块还没吃完,而烤架上也没剩几块,这才忍住转而举碗乾了酿米酒。
「嗯,好喝!」徐行豪惊道,奇怪刚才怎不觉得?
恒图见状,放下吃了一半的牛排,取了酒壶帮徐行豪斟上。未料徐行豪来
一碗乾一碗,一一敬那怡兰、索长老、何长老……,待敬了众人一圈,索性将
喝了一半的酒壶置於身边。
「哇,好肉、好酒。」徐行豪大喝一声,举碗起身打了个四方一揖,「来
,我敬好朋友。」
徐行豪酒兴一起便是豪气干云,抢著为众人斟酒,而後仰头对著当空皓月
,一抬手都是乾。毓海几碗下肚也有了酒意,笑著晃著叉起烤鱼,挑掉烤得焦
黑的牛皮,喊著要崔重立、徐行豪先尝。
徐行豪取了竹筷,压下满脑的酒意,佯作美食评监家严肃的面孔与动作,
挟了一块不住滴汁的鱼肉,还是他那招牌动作━━「呼滋呼滋」地嚼著。众人
好奇地看著徐行豪,只见他霍地放下竹筷,大喊「好」,而後连敬毓海三大碗
。
众人看了笑。
崔重立趁著酒意哈哈大笑,因为他认为徐行豪是装的,此时徐行豪不若刚
才那般饿,已吃下两大块牛排,哪还有食欲?故而研判徐行豪必然是找理由喝
酒。可是,徐行豪连尽三碗後,摆了碗就不再言语,却一个劲地赖在烤鱼边,
一筷又一筷地吃著。
「哈哈哈……」毓海仰天大笑道:「徐先生,你是咱们静谷最好的客人,
静谷永远欢迎你来。」
徐行豪闻言仍不言语,甚至谢谢之类的应酬话都不说,仅睁大著眼看著毓
海,「呼滋呼滋」满口鱼肉,点头不知是谢谢或赞赏烤鱼好吃。
这麽一来,崔重立不得不怀疑:(难道鱼真好吃?)他取了竹筷凑上前,
略一试,暗惊鱼汁的鲜美香郁。轻轻一吸,淡淡的奶油香中杂夹著沁人心脾的
清鲜,更惊肉质的细腻、滑嫩,吃了让人胃口大开。原已九分饱的他,此时顿
感肚子还存在很大的空间,也顾不得绅士风度,取了小刀挖一大盘鱼肉,这才
回座慢慢享用。
美酒佳肴,让人一尝再尝。粗略估计,崔重立今晚的食量是平日的三至四
倍,至於徐行豪,就吃得更多了。
「静谷真是好啊。」徐行豪此时酒酣兴放,发自内心道:「天天吃啊喝啊
,不用烦恼,真是人间天堂。怎麽会有白痴到了静谷不留下,反而离开呢?」
索长老听到这话很以为然,怡然点头。那怡兰叹了口气,颇有感怀地说道
:「许多人到这,以为呢他们可以得到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可是住久了发觉,
这儿其实啥都没有哩。」
这句话说得极发人深省,正当众人苦思这句话的含意,徐行豪大约吃足了
,拍了拍隆起的肚子,朗声道:「好、好、好吃。毓海,你同我回上海,我开
个馆子,专门卖静谷烤牛排、烤鱼,你当厨子,我们一起发财,怎麽样?」
毓海听了一脸茫然,问:「发财有啥好处?」
「发财就有钱,有了钱你要吃什麽就吃什麽,要买什麽就买什麽。」徐行
豪指著自己酒红的脸:「像我一样,天天过快乐的日子,不好吗?」
「哈哈……」毓海发出朗朗的笑声,「徐先生,我现在就很快乐。我何苦
到上海很辛苦的工作,挣了钱才快乐?」
正待徐行豪反驳,不远处响起阵阵乐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六位族人围
在营火边,拿著不同的乐器在合奏。乐音虽不是十分优美,但原本熙熙攘攘的
族人刹那间却静了下来,而在一声嘹亮的笛声後,五百多位族人齐声合唱:
我走遍大江南北,我长年在外奔波,我累了、我倦了。
我尽心竭力,要寻找人间乐土,如今在这儿,找到了。
静谷,这儿是我的梦想。
静谷,这儿是我的希望。
我无忧地生活在这,高声歌唱。
我快乐地生活在这,高声歌唱。
你唱,我唱,我们大家一起唱。
你唱,我唱,我们高兴来欢唱。
这首歌节奏极强、段落分明、歌词简单,众人一遍又一遍重复唱著。崔重
立初时仅跟著打节拍,听了两遍以後亦哼唱起来。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觉得
这乐音有力量,重重敲打他心田,因而越唱越激昂,越唱越嘹亮。
再看众人,尽皆如是,人人昂首,放怀高歌。甚至徐行豪亦忍不住,五音
不全地跟著胡唱。
再唱没几句,崔重立注意到索长老眼中带著泪光,其他几位长老见状就再
也唱不下去了,人人心有所思地望著营火。然後这悒闷的心情似乎有极强的感
染力,迅速扩散,终至广场只剩下孤独的乐音。
乐手又吹出一声长笛,乐音随即一换,变成轻快的曲语调。广场四处立时
窜出十数对年轻人,有男有女,牵手围著营火跳起不知名的舞蹈。
看到年轻的姑娘,徐行豪的玩兴当即被激发出来,他乾尽碗中米酒,暗暗
选定一位貌美的姑娘,待她跳到面前时始下场加入舞蹈。
崔重立挪动身子靠近那怡兰,在营火晃动中望著她,只见她面如新月、眼
似烁星,刹那间生出她的脸在发光的错觉,不由暗赞:(好美啊!)
那怡兰见崔重立呆呆地望著她,面孔一红,羞道:「崔先生,有事吗?」
的确有事,只是一时之间忘形,经人提醒,崔重立顿觉耳根一热,尴尬地
问道:「那小姐,索长老他们为什麽突然不唱了?」
那怡兰亮如烁星的双眸腾地一暗,垂首道:「他们想到挖完宝藏,族人们
分了钱,部分人呢要离开静谷,心里难过哩。」
「如果索长老他们不愿意离开静谷,不要去挖宝就好啦。」
「可是年轻人不这麽想哩。」那怡兰长叹一声。
「年轻人要走,让他们走,愿意留下来的还是可以留下来,是不是?」
「是。可是呢,大家在一起住了这麽久,现在要分离,令人难过嘛。」
崔重立闻言默然沈思,回想方才毓海所言━━他现在就很快乐,何苦到上
海很辛苦地工作,有了钱再追寻快乐。故而问道:「毓海是年轻人,他不这麽
想是不是?」
「是,不是所有人统通想走,毓海呢就不愿意离开这儿。等挖到宝藏,分
了钱,大约总有一半的年轻人会离开。」
「你呢?」
「我不走。」那怡兰果决地回答。
「你不好奇外面的世界?」
「不,我当然好奇,可是呢,我更怕哩。」那怡兰抬头两眼看著夜空闪烁
的星星,眼光似抹上了一层雾,有点怅惘。
崔重立顺著她的目光向上,看到满天的星斗正照著静谧而洁净的天空,霎
那间也有点迷惘。心下自问:(在上海〈金山大厦〉的顶楼,以亿万金钱营造
出来的夜星,可比这儿的美?)
此时营火烧得旺,众人舞得狂,徐行豪趁著酒兴放浪形骸,忽而跃出人群
表演上海迪士可舞厅流行的〈灵魂闪舞〉,众人初而愕然呆视,继而因他怪异
的舞步而哈哈大笑。
笑声吸引了崔重立,他望著场中快乐的徐行豪,心中忽生羡慕。不由自问
:(人生活得像徐行豪有何不好?从不多想,没有责任,不知负担。)从某一
个角度看他很贫乏。例如爱情,徐行豪从来没有经历过真爱,是很贫乏。可是
,从另一个角度看,不正因他不懂真爱,所以他人人能爱、时时敢爱,难道这
不是富足?
场中徐行豪是众人的焦点,他硬拉了一位貌美的少女陪著跳,少女先是羞
赧忸怩不前,继而在众人鼓噪下逐渐加入舞步,接著越舞越乱却越舞越像,众
人这才体会,〈灵魂闪舞〉不过就是敢跳乱跳。大胆的年轻人跟著胡乱比划,
或手指天、或足点地、或翻或滚、或扭或抖,大家有样学样,加入的人群越来
越多,各种怪异的舞步纷纷出笼,嘻笑哄闹声不绝於耳。
目睹快乐非常的人群,崔重立猛然憬悟,静谷居民个个比他幸福。最起码
,他们生活优闲、行为憨厚、思想纯朴、待人诚恳,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去烦恼
「别人在想什麽」。这种日子不是既自我又从容吗?
然道人生不在追求自我与从容的生活?
不由自主地,他的思想又回到家,想到佳玫、想到星辰,更想动身回家。
唯有看到童真的星辰,他才想起儿时的自己,他不曾也童真?
在欢闹的人群中,崔重立突然觉得好寂寞,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属於这一群
人。久经商场,他如今是老奸巨猾,人性的善良,对他而言恰似逝去的青春,
虽想保有,却是无法。
崔重立无心看下去,藉词明儿要赶路,辞了众人先行休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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