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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历史的孩子》——童年
发信人: nclm()
整理人: yvonneh(2000-11-19 22:38:06), 站内信件
童 年
就这样,一九八零年的春天,我到了北京。
我是和父亲座火车到达北京的,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将我们送进了一个大园子里
的一座洋房里。洋房里屋子挺多的,但大多我都没有进去过。房子的外墙是红砖
瓦,房子里有通体的玻璃墙,我的爷爷每天不上班的时候就在那玻璃盒子里办公
。房子的整体看起来象一间农村的办公室,除了几只木头因变形而弯曲了的书柜
,就是几只抽屉因膨胀而无法关严的书桌。屋子里的植物也是懒洋洋的躺在墙角
,一只只藤条散漫的搭在地上,不互相攀爬也不争相的向上生长……我知道我不
喜欢这里,因为这里不象一个家,似乎就是从此我们就失去了家,漂泊的岁月随
即开始……
我的爷爷是个白白瘦瘦的五十多岁的,头上带白帽子的人。我父亲抱着我进屋,
有人把我们的行李运进房子里不知到什么地方。我看到了我爷爷——正在忙着从
一只被烧得满是水碱的锅里抓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后来我知道,我爷爷一直都
是用这样的开水洗脸的)。
“这么大了还让你爸抱着!”
其实我是挺想去讨我的这个爷爷喜欢的,而也许我始终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

“我爸爸喜欢抱着我。”
我一只手搂着爸爸的脖子一边回答,于是招致了第一场祸患——
“滚——!”
在一声怒吼中整个房子都陷入了一种沉寂,窗外的鸟儿也在不知所措的乱蹦。
“在我的家里决不允许有人说喜欢和不喜欢,在这里就要听我的!”……
我被父亲抱进了一间十四五平方米的向阳的房间,于是我懂得了“不哭”,因为
我看到我的父亲一直都保持了一种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态度,这也许就象他的
名字一样——自平,平淡的去面对事态的变迁。我们开始取出我的一些小东西,
我咬住牙,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流出来。
这是我童年的第一课,我开始有了思维与准确的记忆的人生就从这里开始。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父亲还没有工作,我们常常一整天的不出门,父亲就教我画
画。我们在一个叫做大合作社的地方,父亲买给我许多彩色的铅笔。我们站在柜
台的前面,卖货的没怎么看过我,因为据母亲讲:我小的时候长得的确是不怎么
出众或特别惹人疼。爸爸牵着我的手,我指着一块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的橡
皮说要,父亲就问卖货的多少钱。卖货的把橡皮从柜台里取出来,放在台面上,
伸出五个手指,父亲就从上衣刚扣好的口袋里又摸了半天摸出两张绿绿的纸票和
一个明晃晃的钢镚交给卖货的,卖货的用手指展了展票子,我带着一种付罪似的
心情被父亲牵着手走出了大合作社的门。父亲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树叶的影子
在他年轻的肩上跳着舞,他的脸旁挂着一种笑容,那笑容仿佛可以让你感觉到一
种满足,而这种满足也许就是来他身边的我——他的女儿。从那时起,我好象就
明白,在我父亲的眼中,我始终就是他的骄傲,所以我在不停的有一种说不出来
的感觉使我又一次的陷入一种要流泪的状态中。这种感觉在我小的时候以至于现
在都是常常会有的,我想这就叫做感动。
那时侯我学东西挺快的,几乎父亲教我画的我都能够很快的学会。父亲喜欢画小
动物,尤其喜欢画马和猫。我小时侯就画了数不清的睡着的、跳着的猫和卧着的
、跑着的马…父亲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画的告诉我字画的比例、生物的特征、事
物细微的变换还有来自一种感情的认识的线条,历历现于纸上……父亲的胡子微
微的刺着我的脸庞,他的言语穿过我们之间的空气进入我的思维。后来,父亲开
始教我画水彩画,我们就把那些逐色递减的小颜料块排满在桌子上。那些小东西
是很吸引我的,我看见它们在父亲手中湿润的笔尖下漫漫融化后被图抹在纸上,
就构成了完整的画面。父亲告诉我:画水彩画要从一幅画中颜色最浅的地方画起
。那时侯我的年龄还没有到可以领会这些话得意思的程度,而父亲的脾气是十分
急燥的——
“白色是最浅的颜色吗?”握着笔不知所措的我望着父亲问。
“我怎么会知道是不是最浅的?”父亲在离我不远的玻璃窗旁踩着缝纫机,我的
一条裤子正被一圈花边加长着裤腿,那花边是白色的,我感觉象一团浮动的云,
在父亲双手的推动下沿着有节奏的响着的机器的边沿向前翻转着。父亲的脸很严
肃,我既没有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又不知如何下笔,小心的轻声的又问了一边:

“那,黄色是最浅的吗?”
“你要画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父亲继续踩着他的缝纫机,我不敢再去发问,眼泪委屈的在眼眶里打着转。
“好了,小寒来试试新裤子。”
我看见父亲站起来的时候却又是那样的和蔼,他笑着的脸旁有着微微的皱纹、鼻
子两旁是两道快乐的笑餍——我简直无法把这张脸和刚刚那个严肃得令我不敢去
提问得人联系在一起。父亲快乐的把我从椅子上抱起来,把那条做好了的裤子被
套在了我的腿上。我在他回头的时候偷偷抹掉了眼泪,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

我记得父亲后来还是一样的又握着我的手教给我究竟应该怎样去画……
我画的第一幅画是金鱼,后来父亲就领着我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了两条红色的小金
鱼。我们把它们养在一个小小的花脸盆里面,放在一个有阳光的角落的地上。父
亲每天早上就用手把一些干馒头撮碎了喂给它们吃。金鱼吃东西的时候是把嘴张
成圆形后吸着吃的、它们睡觉时是睁着眼睛的……这些知识,甚至我长大后了解
的许多同龄人所不知道的东西,都是父亲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中一点点告诉我的。

有一天我的金鱼翻着肚皮躺在小花盆里,父亲告诉我它们死了。是我的奶奶喂了
它们一些不好的东西把它们撑死的。
我哭着蹲在阳光下的角落里,父亲把小花盆端起来向房子外走去——
“不要——还给我,你赔我两条小金鱼!你赔!”尽管那时候我是知道我的奶奶
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但我仍在徒劳的哭喊。
我的奶奶脸圆圆的,个子不高,体态微胖,塌塌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花镜。她站在
离我五六步远的地方,瞥了我一眼,摊开双手用沙哑的声音说:
“哎呀,你杀了我吧?”
话音落了,她做出一个用手割断脖子的动作,一摔袖管走开了。
“我最讨厌看你哭,有什么好哭的?”父亲的一声呵斥突然使我想起了什么——

“我不在着儿住了,我要回家,我要外婆,我要妈妈——”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我在远方的亲人,一种特殊的力量使我声嘶力竭的叫喊起来,
直到我感觉到累了,再也无力去争执的时候,父亲又是那样亲切的笑着来到了我
的身旁:
“傻丫头,好了,洗洗脸。”
父亲摸着我的头把我推到洗手间。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放在一把小木椅上,他小心
的将一块大毛巾浸湿后捞出来拧干,轻轻放在我的手里。我把大毛巾敷在眼睛上
,仍然有些抽泣。
“擦干了小脸,抹点油,爸爸带你出去……”
我们散步在静静的长安街上,雨后的街道很干净,我们就又来到了大合作社——

“买条新毛巾吧,小寒该有自己的毛巾了。”
我又看见父亲点着他口袋里可怜的票子,心里一阵阵酸楚:
“小寒不要——”
“小寒乖,爸爸有钱,爸爸给你买。”
这一次,我看到卖货的盯住我看了几秒,她对我笑了笑。
“再买个牙刷吧?”爸爸点了点手里余下的钱,看了看我说。
“我不要。”我再次摇头,但我仍然得到了那只小小的、透明的粉红色的牙刷,这
件事就这样,象这只牙刷一样被留在了我幼年的记忆中……
在我的回忆中,我从小父亲就十分疼爱我,但是他急燥的脾气却使我养成了一种
在很多时候都小心谨慎,怯生生的处事方式;而更多的在某些时候,我也同样具
备了一种强烈的反抗的心理,只是我明白,没有任何人是可以再象他那样的原谅
我,舍不得我难过的。所以我怀疑自己周围的所有人,这无疑对于我的成长而言
是一种不健康的影响。同时,父亲的这种性格也深深的在我的身上有所表现。
没过多久,我们搬出了大园子。我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玻璃房子里住了大约半年
时间,这半年里,我们基本没有与外界有过什么接触,即便有人来访,也是很神
秘的座着那辆黑色红旗轿车来了就去了,他们都是来找我爷爷的。好象还有那么
一、两家人常常出入这所房子,他们的小孩子也曾与我一同玩耍,似乎还有谁强
过我的东西,我记不清了。他们正是我的姑姑及叔叔两家人。
我们的新房子北临长安街,西靠缓缓流淌的护城河,南面有狭长的小路直通向河
的闸区,东边是熙熙攘攘的菜市场。这是北京市建起的首座高塔楼,上下共十六
层,我们住在二层的一套四室两厅、双卫生间的房子里。这所房子较从前而言更
加的古板,更象一所办公室。不过,房子的结构是十分紧凑的,所以,在这里我
开始真正的和我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对他们的了解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时侯,我爷爷和我们分别住在向阳的两间屋子里,我奶奶和我太姥姥住在阴面
的两间。我爷爷每天上午去机关里工作,下午睡午觉起来就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他睡午觉时是决不允许别人出一点声音影响他的。有一次,我父亲出去干活累了
,中午回家洗澡,他就嫌流水的声音吵到了他,整整一天都谁也不理,拉长着脸
,我奶奶就说:
“啊呀,太上皇被谁惹了,掉着个臭脸……”
我爷爷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干着自己的事。我爷爷奶奶一直都是这样很不和睦,
其间的原因是我长大后听我奶奶自己讲给我的。
我爷爷去散步,通常都是提一个竹子编的菜篮子,篮子里放上一杯茶水,一些报
纸还有一件夹衣。他一去就是一下午,每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我奶奶常站在阳台
上往外看,等不见他回来,她就在屋子里当着众人的面,假装手里提着篮子,学
爷爷一摇一摆走路的样子。家里来来去去的司机、阿姨们都知道我奶奶是聋子,
在这时就都故意的作出一脸开心的表情去哄她。我奶奶见众人笑了,就也笑着离
开了。
又过了没多久我父亲找到了工作,是在一家乡镇企业里做工程师。在那时,他一
个月就可以拿上三百块钱的工资,是相当时髦的工作,而且,单位答应一年以后
分给父亲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我的母亲接到北京来了。只是父
亲不可能再每天领着我,所以他就要把我送进幼儿园。
我在的幼儿园就在那条通往闸区小路上,我上幼儿园是凭我爷爷的关系进去的。
记得到幼儿园报名那天,天空是阴沉沉的,一早起来,父亲坐在我们房间的一张
圆凳上,我站在他两腿之间的空隙里,他一边麻利的分开我头顶的两绺头发,将
它们高高的在我的头顶扎成两个小毽子;一边不断的对我说:
“小寒从今天开始就是大孩子了,小寒要上幼儿园了;幼儿园里有好多的小朋友
,你们要一起玩;幼儿园里有阿姨,阿姨会教你们读书、写字、做游戏……小寒
要学会自己吃饭、穿衣服、系鞋带……小寒是爸爸的乖女儿,小寒到幼儿园里,
一定是最好的小朋友……”
父亲不断的讲着,在我对幼儿园不断的憧憬的同时,我只是更加的不愿意离开我
的父亲,因为那时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不过我还是跟在父亲的身后走进了那扇
绿色的大门。幼儿园的门是绿颜色的,因此从那时起我就对那种颜色有了一种特
殊的畏惧感。而以后我所见过的所有的学校的大门基本上也都是这种颜色,所以
我总认为这就是我从小就特别不喜欢上学的原因。后来到了幼儿园,老师们都说
我的脸色特别的黄,怀疑我是患了肝炎之类的病,所以父亲就又带着我到处化验
、检查……而医生们只说是有一些营养不良、贫血。可父亲就又在家里陪了我半
个多月,每天都买些巧克力给我,几乎那时侯可以见到的好吃的东西他都买遍了
。父亲还经常买许多的金黄色的大橙子给我吃,我奶奶看见了,就说我是太上皇
,说父亲花他们的钱……我父亲为了陪我,就把这第一份工作给丢了,我奶奶就
又说我是“丧门星”。我父亲和别人讲:那份工作挺好的,就是他们叫做“农民
”,还是当工人先进一些。结果等我身体稍微好一些的时候,我父亲又有了第二
份工作……据说也是凭着我爷爷的老关系,被介绍到一家工厂里做管理机电的技
术人员。那家工厂在北京的郊区,离我们住的地方驱车大约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我就真的上了幼儿园。
真到上幼儿园的那天,我没有象别的孩子那样哭闹个不停,我只是安安静静的和
父亲挥了挥手,被老师拉着进了那间很大的教室。我记得父亲是一边回头、一边
笑着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的。那天,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觉得是丢
失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一样,没着没落的。
在幼儿园的上午,老师向我的小朋友们介绍了一下我这个新来的人:
“小朋友们,我们今天有一位新的小朋友,他坐在哪里呢?”
一位年轻的,头发卷卷的,戴眼镜的女老师站在我们一圈坐着的孩子中间,双手
合笼放在胸前,喜气洋洋的笑着问道。
“老师、老师”有几个孩子高高的把手举起来,其中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孩子急得
连人都离开了座位,向前一倾,差点栽倒在地上,引起了其余孩子们的一场大笑
——只有我没有笑,倒不是因为我真的象那位老师说的“很乖”,只是因为我不
知到是不是和别的孩子一样。因为在我一坐下的时候就有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
的女孩子拉着一个男孩子说:
“瞧她的裤子,多怪呵,是用花边接起来的。”
“别理她,她不是北京的,她是一个别的地方的人......”
男孩子说完后转身要走,女孩子抱住他的头,使劲的抱着,我觉得男孩子都要被
她勒死了:
“放开我,你放开我——”
男孩子表情很痛苦的挣扎了一会就跑开了,女孩子生气的用她很大的眼睛狠狠的
瞥了我一下。我注意到她的眼睛的确很大,但是没有一种我认为是“美丽”的东
西在里面。而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产生了强烈的畏惧感,总觉得自己被这个群体
远远的抛在外面了似的没有朋友,我觉得,我是个永远也比不了别的小孩子的人
。所以我知道,我只能做的很乖,才能不被别人讨厌。所以,在幼儿园的时候,
我一直都是大多数老师最喜欢的孩子。
可是那天,到中午的时候,我还是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我尿
床了。
这件事的发生令我毫无心里准备——
中午吃完饭,我学着别的小孩子的样子,把我的一只绿色的小瓷碗放进一只专门
放脏碗的红塑料桶里面,然后我没有和他们一样一起到厕所去,因为我没有占到
位置,所以我坐在一张天蓝色小椅子上,看着老师们把我们的小碗端到水房去洗
。象我当时生活的那种环境,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有阿姨去做的,所以,看老师
洗碗对于我来讲都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我看见她们把小碗一个一个从桶里取
出来,用热水泡在一只大白盆里,然后用一块纱布在每一只碗的里面转上一会儿
,又拿清水冲上一会儿......我看得出了神,那位喜气洋洋的女老师就走了过来
,我看到她刚刚洗过碗的那双手红彤彤的,在我看来是很饱满、很美丽的一双手
,美丽得就向她的人那样,朴实、热情、真诚、善良......她是我人生中除我的
家人外的第一位老师——陈爱茹女士。
“叶小寒——”我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然后她就把我领进了一间摆满了小床的
小房间里。那房间是向阳的,但在低矮的房檐下阳光并不显得那样的充沛。我看
到最靠门口的一张小床上铺着我在家里常用的一套小被褥,于是我走了过去,我
知道应该是睡午觉的时间了。在我自己脱去衣裤的时候我发现陈老师的表情是十
分惊讶的,我想那时侯,四岁的我是特别自豪的。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非
常容易满足的人,一点点来自别人的赞美对我而言都会是快乐的。我知道她是喜
欢我的,所以我也喜欢上了她。
大约是别的孩子都刚刚睡下不久的时候吧,因为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有几个孩子还
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允着手指。有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教师正靠在房子中间的一张小
床里手儿麻利的织着件毛活儿。我当时是想小便的,于是我下意识的就坐了起来
——
“叶小寒,怎么了,不睡了吗?”女教师微笑着看着我问,然后,她抬起手看了
看手腕上明晃晃的手表,“还有很久呢,快睡吧——”
不知是因为陌生还是什么原因,我并没有对她讲什么,只是很安静的躺下。我希
望自己能够勇敢一些,于是我用很小的,几乎是没有发出的声音在叫“阿姨,阿
姨——”我知道她一定听不到,我只看到四只闪亮的毛衣针在她的手肘之间快速
的运动着,那运动的速度越快我就越是急着想要小便,而越是着急我却越是讲不
出口。我用被子蒙住头,让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练习去喊她一声“阿姨”,在我感
到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的时候,我望着她压低了嗓音又喊了一遍——仿佛
是上天在和我作对一般,我无论怎样也发不出声音,好象那个声音就在我的口边
,可是我讲不出。我张着嘴,这时候,父亲的脸旁在我的眼前,我就喊:“爸爸
——”我仍然发不出声音,我哭了,眼泪灼烧着我的眼眶和脸颊,我感到自己的
裤子突然热了起来,从后背一直热到腿的下边。我就把脸藏在被子里,一次又一
次的使劲用被角擦掉眼里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我睡了又醒来,我感到身边是那样
的冷,我的腿也一下子重了好多。我看到别的孩子们都坐起了身,有几位教师在
给一部分孩子穿着衣服,有一个孩子最先穿好了就跑道门外的一排天蓝色的小凳
子上去坐着。我就也把衣服套在身上,学着别的那样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
“呦,叶小寒自己起床了!”有一个年龄稍长些的女教师走过我们时,望着我笑
了笑。
我知道自己起床的时候为了盖住床上的尿渍没有折被子,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头
也晕了、眼也花了,耳边仿佛有人在敲着响鼓般使我几乎要从幼儿园逃跑。陈老
师这时候走到了我身边,我以为她已经发现了,所以下意识的往身后的椅背上靠
了靠。“她一定不喜欢我了”我这样想,“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以后我再也不来
幼儿园了,她们再也看不见我了”我又告诉自己——好象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不
是个勇敢的人,每次遇到问题,我都象这次一样想要逃跑而不是希望问题可以得
以解决。有人把我这样的行为称为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特有的“自我保护”,我想
,这大概是由于父母们过于疼爱我们而造成的吧。就象我长大后听母亲提起的一
个关于我的故事——
如我所述的,从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教我画画。母亲讲:道不是因为父亲一直
想把我培养成艺术家,就是因为在我父亲小的时候,他希望得到一只红蓝两色的
铅笔画画就得好多天上下学的时候都走二十多公里的路而省下车费。所以父亲希
望我能够从他那里很容易的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们那一代人总是希望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去实现些什么,一种原因是:他们
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代,可以说他们的生活是在历史与创新中挣扎着度过的
,所以他们希望在我们的身上去弥补那些历史中所挥之不去的伤痕;而另一种原
因就是: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比自己要生活得快乐、轻松、富有..
....我不知到我们是会因此而更加上进还是会变得懦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
叫做幸福还是疲惫?我们就在这些希望中渐渐的长大了。
这件事后来还是叫那位打毛衣的女教师发现了,她好象自始至终就对我挺不满意
的,因为我看见她在抱着我的被褥去院子里凉晒的时候是皱着眉心歪着头走路的
。可是陈老师那时什么也没说,其实她只是走到我的身边帮我系好了鞋带。在下
午阳光灿烂的大教室里,她弹着踏板风琴,一字一句的教我们唱着一首挺简单却
在我记忆中无论如何再寻找不到的歌曲。从她指间滑过的每一个音符在我的心目
中都是如她一样美丽的。我学着学着,天色已晚,许多孩子都被父母接走了,我
坐在绿色的小饭桌旁,我的身边是一些寄宿在幼儿园的孩子,在一片混乱声中他
们就都睡觉去了。陈老师把我抱在膝上,我们坐在窗口的风琴旁边,我用手指触
摸那风琴洁白的富有弹性、充满神秘的键盘,几个低沉的音符穿过了晚上的云,
似乎在叙述着我的童年。
后来到很晚的时候,父亲含笑的来了,他发黄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那种
笑容带着一种疲惫、一种快乐、一种歉疚、一种感激、一种悲伤、一种希望....
..那是一种可以让你去流泪的笑,是一种可以让你感觉得到的难耐。
“爸爸——”我指着站在门口的父亲,拉着陈老师的手走了过去。我没有哭闹,
只是站在他的身后,在我的泪光中星星好象很多。
以后的日子,我大多是和陈老师一家人一起度过的——
陈老师的丈夫是一所大学里的图书管理员;他们的女儿年纪长我九岁,名字叫做
“冬梅”,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瘦瘦高高的出落得很漂亮;冬梅的弟弟叫“
耘涛”,他比我大六岁,憨厚乖巧。
我每天都是在幼儿园里的孩子们都被接回家后跟着陈老师一起回家,如果遇到陈
老师上夜班,冬梅就会和耘涛一起来接我去他们的家。陈老师一家人住在大学的
教工宿舍里,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房间里的陈设是简单却又有序的;冬梅
住的那间向北的小屋更是干净:雪白的书桌上落着几本厚厚的工具书,桌面上有
两个木制的像框,像框里镶着她和耘涛的合影、陈老师一家人的合影,书桌的每
一个抽屉把手上都用红色的毛线系着一个毛线做的小球;天蓝色的窗帘、奶白色
的床单......一切都可以让我们感觉到它们主人那颗细腻的心。
我记得是夏天的傍晚,冬梅和耘涛常带我到运河的堤上去散步,夕阳是橘红色的
、远天是紫色的、河水是墨绿色的,我们脚下的草泛出的大自然独有的气味与河
上雾蒙蒙的炊烟一同把这段生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留下了一种感觉——清醇。
我们走在树冠下的河堤上,冬梅领着我的手给我讲着些鸟儿与鱼儿的故事,耘涛
就把衬衣捏在手里奔跑着追逐那些飞行着的蜻蜓。他把捕到的蜻蜓的翅膀夹在手
指缝里,冬梅就握着我的十指让我去触摸它纤细的爪子和一起一浮的肚皮,那时
我仿佛认识了什么是生命。
父亲常常就在这条河边把我接走,于是余下的整个晚上我就在给父亲讲着这些个
故事中度过。
有时候,冬梅和耘涛中午放学的时候就去幼儿园看我,这样我就可以不睡午觉了
。其实这是我最盼望的事情了,因为我睡中午觉的时候常常会尿床,那个打毛衣
的女教师就会告诉我父亲,她总认为我是个挺麻烦的孩子,所以我那时是特别不
喜欢她的。而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是那个大眼睛女孩的姑姑,每次我尿床以后大
眼睛女孩都会用她白白的眼球瞥我好久。我讨厌她的眼神,那里有一种令人憎恶
的市侩。在中午暖洋洋的太阳下,冬梅抱着我坐在大教室外的石阶上,耘涛用一
些闪着亮光的彩色纸片折成各种形态的小动物给我们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
得很快......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挺冷的冬天的晚上,西北风摇撼着幼儿园玻璃窗外孤独
的大树,绒球似的雪就那样自故自的笼罩着天地。我们刚吃过晚饭,我握着一只
圆圆的响铃手鼓坐在靠窗的一只凳子上等待陈老师洗完了碗带我回家。手鼓在我
的手中发出一种寂寞的回响,我的耳边是白天幼儿园里的歌——
“哇哈哈啊哇哈哈,他们的脸上都笑开颜......哇哈哈啊哇哈哈......”
小朋友们都在围成圆圈跳着舞,他们头上的花环、身上的演出服、脚上的舞蹈鞋
,一个个红红的脸蛋、嘴唇,热闹的歌声、飘渺的铃声......我委屈的坐在没有
阳光的地方,我是个唱歌走调的孩子,是个没有艺术细胞的人。老师们轻蔑的笑
声与孩子们同情的问候无不令我受伤。他们正在排练着为庆祝幼儿园成立而编演
的节目,在每一个人都满是兴奋的时候,我始终是个和别人不同的孩子,我来自
别的地方、我穿着古怪的衣服、我在别的孩子都被接走的时候是幼儿园的一个麻
烦、我只有父亲而我的母亲在遥远的故乡、我甚至不会自己去上厕所......
我又一次想到要逃走,几乎愿意漫天的飞雪将我淹没。寒冷的晚上,我的耳鼓里
久久未散的是白天孩子们脚下地板发出的有节奏的“咚咚”声,我的心也在孤寂
里默默的飞扬。
“小寒——”一个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声音停止了我的这种黯淡的回忆。那声音来
自哪里,它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温暖,它令我从不怀疑,也使我用心去聆听..
....
站在玻璃窗外的是一个年轻的少妇,她头上围着的白色帔肩闪着天堂里的容光,
她黑色的狐狸皮大衣虽已被磨得不那么油光诱人但也足以显出它的昂贵,她手上
提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搪瓷手炉融化着周围的雪雾,她臂弯间挂着一件紫色的绣花
斗篷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脚下的皮靴沾满了泥水,她的脸颊通红,在她充
满泪水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种期待——
“妈妈——”我不知到自己是怎样和她站到一起的,我只记得那双手臂有力的把
我搂在怀里,尽管那只是一瞬间,而在我以后的记忆中,母亲的手都始终是那样
的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无论在我有生每一个孤独、无助的时刻还是在我快乐幸
福的日子里。每一次,只要她能够将它坚定的放在我的手上,我都可以顽强的度
过难关。
就这样,我的母亲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来到了北京。她把那件紫色的斗篷裹在
我的身上我们踏着泥泞的小路回到了叶家。雪水和泪水打在我的脸上,那感觉是
粘的。
我的母亲何如敏,当年二十七岁孤身一人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北京城,我和父亲是
她的希望。她除了一些随身的书籍,没有什么行李;她除了一腔热血的生命,没
有什么依靠;她除了美丽,还有一份对爱情与家庭的直琢与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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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需要了解什么菜肴的做法,欢迎访问“您吃了吗?” http://cooking.163.net
如果我们的网站上暂时没有您需要的菜肴,可以在我们的留言板中点菜:
http://cooking.163.net/join/join.htm
我们会尽快添加的。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202.94.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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